《沧海月明珠有泪》素手阑珊

1、阿卿

　　一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有大水从天上倾泻而下，辟九重山阙，祛宿谷八荒，宫主闭关一百五十多年，宫里的姐妹们越发贪了懒。谁也懒得去打理别人的事。
　　可是那一天深夜，宫里的姐妹们却一个个悄悄擎了昔烛，聚在了一处。
　　她睡醒时，桌上的暖壶没了水，便起来找姐姐要。没想到姐姐也不见了。
　　她只听到窃窃私语，便走出房门，循着人声跟了去。
　　那年，她还小，鲛人三百岁才成年，而那年，她连身量都未长足，刚刚化形的双腿还未能直立行走，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尖上。
　　她跟着姐姐去看过岸上人类的集市，看过人类杀鱼，当血从刀尖流到木质的案台上，她只觉得人类手中的斩刀斩的似乎是她的鳍、她的尾，流在木质案台上的，似乎是她的血。
　　回来之后，她病了好久。
　　再之后，她就悄没声的化了形。
　　姐姐说，她化形的时间，比宫里的寻常姐妹早了好些年。
　　昔烛的光如同海面上的星火点点，刚才还如同私语的声音，走到这里反而如同寒噤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噤声不言。
　　她们都望向同一个地方，那里原本是宫主身边的冷炬姐姐的房间，而在这之前，谁也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冷炬姐姐了。
　　她悄悄拉了前面的一个姐姐，想问怎么了？
　　却见转过身来的美人满眼含着红丝，似乎忍着剧痛：冷炬姐姐她......
　　隔着老远，只看到冷炬的房间里血气洇阖，如同挥散不去的绝望。
　　却听到前面的姐姐们唱起歌来，歌声温婉而凄惶：不要哭，你看鲛珠人所共妒，不要哭，你看鲛人落地成珠......
　　她听到这歌，忽地就慌了，这支歌...这支歌......在她时日不长的生命中，从来也没有听到过。
　　鲛人善歌而喜珠，她每日听姐姐们在苍茫海深处歌唱，自以为没有哪支鲛人歌是她没听过的。
　　可是这支歌...这支歌...
　　那年，她还尚小，却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鲛人姐姐在眼前化作了鲛珠。
　　她听到已经闭关一百五十多年的宫主，在冷炬姐姐的房里，轻声问她：
　　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我问你，忍痛不死的滋味好过吗？早就告诉过你，不要爱上他！我问你，你可悔吗？
　　我爱他，不惧、不悔！
　　我问你，值得吗？八百年功业毁于一念，值得吗？
　　阿卿第一次感到真的有心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在姐姐平时告诉她，心疼的时候不准哭的地方，真的好疼啊！原来鲛人也是有心的。可是，心真的好疼！
　　她忍不住伸手捂向胸口，隔着鲛人的皮肉骨血，她悟不到的那个地方，真的好疼啊！
　　双手在这时却忽然被拉住，抬眼看去，不知在何时，姐姐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她听到姐姐说：
　　忍痛不哭！隔着成群的鲛人姐妹，隔着千百多年的年岁，她看到冷炬姐姐的眼角流下最后一滴泪，鲛人歌响起的时候，姐姐的双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那天深夜，她轻轻问姐姐，什么是冷炬姐姐说的爱？
　　却见姐姐倚在窗框上，隔着深海的海水，望着天上的月，许久之后，才答了她一句：爱呀，是一种剧毒，沾上的姐妹，全都化了鲛珠。
　　那以后，时间匆匆忙忙的流过苍茫海的海崖。
　　时间好像真的已经又过去了好多年，时间久到阿卿已经长大成年。
　　镜子里的阿卿开始像姐姐一样戴着那条没有任何珠子的手钏，阿卿也长大了，那条手钏已经开始伴随阿卿，或者是她自己的一生，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再也没有阿卿，而这条手钏却串起了一大串鲛珠，戴在不知道哪个人类男子的手上。
　　宫主给阿卿这条手钏的时候，在阿卿的双手间扫了好几眼。末了，叹了一口几乎微不可闻的气。
　　宫主说道：她说的没错，真的很像她。阿卿长大了，可愿来我身边，与我作伴？
　　阿卿早就急着出去玩，谁要整日呆在水月华林宫的最深处，与连年岁都不知道多少高寿的宫主作伴？如果真的去与宫主作伴，恐怕真的连人也见不到几个了。闷死了，闷死了，阿卿才不要呢！
　　阿卿连忙摇头。谢过宫主便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回来之后，姐姐轻轻的说，阿卿终于长大了，好像又过了千百年，又好像只是瞬乎之间，又是好多年。
　　这一天，阿卿又一次化了形，偷偷溜出水月华林宫。
　　姐姐一大早当值去了，连着好多天忙得不见踪影，阿卿趁姐姐没空理她，捏了隐身决，一个瞬行便去了人类的小城。
　　据说冷炬姐姐化珠之后，再也没有姐妹愿意去搭理人间的男子，可是人类的城镇就是好玩呀！
　　阿卿年纪小，懂不得什么是爱，也管不得旁的许多，她只是贪玩。人类的城镇好玩，那就去玩，大大胆胆的玩，什么也不怕！
　　她已经看了姐姐好多天，姐姐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走，不到深夜不会回来。
　　她悄悄的溜出去玩，在深夜之前就回来，反正也没人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这一天，姐姐刚走，她就悄悄溜出来。
　　人类的城镇里，这几天刚巧有集市，她躲着从苍茫海里回来的渔船，直接去了城镇的集市。
　　反正姐姐也不知道。
　　人类的城镇真的很好玩！到处都是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好听的、好看的！
　　苍茫海深处的水月华林宫里清冷僻静，如果不是有姐姐半生作伴，她只怕早就变成苍茫海底的珊瑚精了。
　　定在那里，一动也不用动，一动也不能动！只是静静的修行。
　　也许寿命尽了的时候，也能修得个长岁永生。
　　可是阿卿现在也不过刚刚成年，即便化形得早了些，也不过才刚刚学会直立行走，她可不要去做珊瑚精！距离去做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珊瑚精的年岁，还早着呢！
　　人类集市上的膏糖铺子前面又围满了人。
　　这家膏糖铺子的老板很有些本领。
　　阿卿见过他手捏兔子、人偶，还见过他捏一年四季里的各种花卉。上次来逛集市，还见到他捏了一颗星星、一弯月牙，逗得一众小孩子叽叽喳喳，又笑又闹。
　　因为他卖的膏糖花样着实太多了些，便因此生意比这条街上的其他铺子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阿卿听过其他铺子的老板伙计站在铺子间高谈阔论，说哪家卖糖的，也不是这样造作。卖糖就好好卖糖，捏了把戏专哄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可是膏糖铺子老板从来也不在意这些，还真的就是听了这些‘邻居’的话，卖糖就好好卖糖，听不到看不到也从来不说。
　　阿卿每次来逛集市，都要来膏糖铺子买支糖吃。
　　上次选了一朵花模样的膏糖，这次嘛......，不知道膏糖铺子的老板有没有制作什么新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