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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冲喜谬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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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槐城,江南茶乡。
槐城有崔、裴、容、梁,经商四氏。
崔氏方今掌家的老爷唤崔知儒,四氏里只这崔老爷读过洋书。也只这崔老爷,年逾四十膝下仅一个双八岁数的娇儿。
这娇儿名唤崔瑜。
瑜,美玉也。崔氏嫡系的独根儿,被崔家捧作掌心宝、心尖肉的崔瑜。
崔氏的娇儿出身好,相貌也极是出挑,原该是这槐城最风光的姑娘。奈何老天不怜,自小便是个病秧子,这些年靠苦药吊着半条命度日。
前阵子刚过双八的生辰,当晚就昏过去,眼看是活不长久了。凡是被崔家请去的大夫,说的最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话叫崔家的老太太日日守在独根孙女儿病榻前,某日经身边的老嬷嬷劝说,见了老叶三巷的神婆,将老婆子说的冲喜两字听进了心里去。
老太太将心思与儿媳大太太一说道,大太太梁氏眼看着她的宝姐儿是活不成了,与婆母合计下,做主差人去乡下寻命硬的少年相看起来。
大老爷崔知儒听妻子道来,斥了几句,可也未拦阻。他崔知儒之女怎会如此命薄,且不说这荒谬的法子有没有用。
他膝下只崔瑜一个女嗣,只肖崔瑜活着,他崔氏偌大的产业必是要交予崔瑜身上担着。若寻个门第相当的姑爷,待他与夫人老去,人心诡异,只怕女儿难守家当。老母亲与妻子寻个乡下品性不错的小子回来也好,好生培养着,日后为女儿把家业给守好。这种小子,女儿才容易拿捏住。
梅雨天。
丫鬟岁宁捧着数叠画卷出屋。
檐下细雨跌身,她顾不得背上浸雨,撑开油纸伞往长徵院跑去。
长徵院是崔府老太太居的院落。
岁翘守在廊下,见岁宁回来,忙迎去“如何,定下没?”
久病磨心也磨性,这些年崔瑜的性情愈发古怪,府里上下谁也不敢得罪这个娇儿。
便是这次老太太和大太太为她张罗着寻姑爷冲喜,也被她发了通好大的脾气。
今儿大太太跟前伺候的岁宁得老太太和太太嘱咐,抱着画像去崔瑜的房里让姑娘挑选,折腾好久,总算是挑了。
屋里老太太按下手上的佛珠串子,问“宝姐儿定的哪个?”
岁宁摊开一张画像,呈给老太太和太太看。
“回老太太话,是浮溪乡陈家排三的小子。”
陈朝,双十岁数,浮溪乡人士。家中贫窭,四子排三,模样不错。
大太太看画像上少年长相,柔缓道。
“娘,这孩子瞧着是不错。”
老太太长舒一口气。
“宝姐儿中意,就定了吧。老林家的,到库房领银钱带几人去浮溪乡说亲。与陈家说,这日子宜早不宜迟,让他们尽早做下决定。”
说是说亲,实为买卖。陈家若是应下这门亲事,受了崔家的银钱,那陈朝,此后就是崔家的人了,与陈家再无牵连。
陈家很快就应下亲事,并当日就让陈朝与去浮溪乡说亲的管家回了崔府。
崔家说亲给的银钱不少,陈家家景不好,有了上顿没了下顿的活着,四个小子,少一个,是一个。
大喜日,唢呐吹响。十里八乡来赴崔府这场喜事。
喜堂上,陈朝被人带着与丫鬟手捧的一套崔瑜的凤冠霞帔拜堂成亲。
崔瑜病的下不了榻,只能如此。
到崔府十日,这是陈朝第一次到崔家小姐的房里。
他被丫鬟引进时,那榻上的少女正望着窗边挂着的大红十字结出神。
老叶三巷里婆子的话许是有几分可信,今日崔瑜身上竟还没受病痛折磨,只时不时的咳嗽几下,病容虽憔悴,红烛下却也瞧得出少女姿色极佳。
喜穗见姑娘气色较平日里要好,以姑娘的身子,这房是圆不成,可今儿是大喜日子,也没有丫鬟留在姑娘和姑爷屋里的道理。
悄声对那人说。
“姑爷,奴婢先出屋去,有什么事,您和姑娘吩咐奴婢就是。”
经她引进屋的少年点头,待丫鬟出屋,那榻上的少女也不发话。
他只得僵站在那儿,等崔瑜出声吩咐。
良久,少女别过脸看向他。“你低着头做什么,不敢看我么?”
他说出离家时爹、娘叮咛的那番说辞。
“小姐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没有小姐吩咐,陈朝不敢动。”
崔瑜轻轻地嗤一声。
“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心肠最坏了,反正我活不长了,等我要死了我就吩咐你,给我守着碑做一辈子的鳏夫。”
陈朝仍是垂着眼没动,只回。
“我听小姐的。”
少女一声“呆木头。”说罢,连着咳嗽几声,那少年这才上前来,伸出手帮她拍背顺气,见她缓过来了,又倒水给她喝。
崔瑜无力就着少年的手将水喝下,而后侧着脑袋看他。
他长的好看,所以她选了他。
他。
比画像上还好看。
这一番折腾,大半宿就过去。
崔瑜头沉不知何时睡着的,少年站在榻边,为她曳被。
屋里没多余被子,他打不成地铺。只得坐在椅子上,在天亮前歇了一下。
照理,新婚该早起与长辈奉茶。可崔瑜病重,这规矩也就免了。
但陈朝这个才入府的姑爷,却需要早起去拜见府里的几个长辈的。他离开崔瑜房里时,崔瑜还没醒。
长徵院,老太太与来请安的陈朝说了几句,无非是日后要助崔瑜担起崔氏的责任,要顾念着崔瑜的话,就将人打发走。
等陈朝到老爷和太太的主院时,崔老爷和大太太并着二太太已候了会儿了。
他站在离门槛最近之处,朝屋里三人行礼。“老爷,太太。”
不待老爷和大太太开口,姨太太魏氏先摇着折子扇说道起来了。
“哟,可算是到了。咱们姑爷好大的阵仗,让我们好等啊。”
崔老爷没制止魏氏的话,他有心想借此看看陈朝的反应。
大太太梁氏看了眼魏氏,瞥及崔知儒,亦未开口。
过了须臾,从院外响起一道女声。
“外头的称你一声太太,还真就把自己当成个主子了。主子都没开口,你一个姨娘插什么嘴?”
少女寒着脸,披着大氅被丫鬟搀着走近,到陈朝身边时,冷哼。“没出息。”
梁氏见着崔瑜身影显是有些意外,女儿已经许久没出房了。
“宝姐儿,身子可好些了?早上风大,怎么就出来了。”
崔瑜坐到崔知儒左侧底下,笑看对面的姨太太。
“女儿也算是成了亲,可不得来拜拜您俩老。再说,我不来,怎么知道有人敢说道我的人?”
魏氏避开崔瑜投来的视线,仗着得老爷的宠,可到底也不敢得罪了她。
“我的好小姐,我可不敢说道您的姑爷。只是理,是这么个理儿啊。”
崔知儒适时制止。
“好了,既已到齐,便开饭吧。”
而后对女儿笑道“宝姐儿,爹让伙房去做你爱喝的三鲜鱼子羹。”
崔瑜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轻咳着引得几人望来关怀。
喝水润了润嗓子,看站在门槛处的陈朝“过来。”
要开饭了还站在那儿,像什么话。
陈朝迟疑着没动。虽说崔府的都称他一声姑爷,可明眼人都知,他是何种地位。
他如何能跟他们一起用饭?
崔瑜看了眼不出声的爹,再次瞧向魏氏,对陈朝说。
“咱们姨太太都能上桌来,你是崔家光明正大说亲来的人,你凭什么不能上桌?”
魏氏原是柔媚之态,偏生被崔瑜的话气的面上青又白,她却不能当场把话给驳回去。
朝老爷瞧去,好生委屈。
崔知儒许久不发话,梁氏便笑道。
“陈朝,坐下吧。你既已与宝姐儿成亲,以后就是一家人。咱们崔家的姑爷,不兴客气这套。”
陈朝垂目应“是,太太。”入屋,步至崔瑜身旁,在她边上坐下。
崔老爷品了口茶,才开口。
“以前种种,皆数忘去。从今日起,咱们一家人,要一条心——”
崔瑜咳声打断了崔知儒的话,陈朝比丫鬟手脚更快,桌上旁的仨人看他伺候着,尽收眼底。
大太太接过陈朝端来的水,心疼道。
“宝姐儿,可是又难受了?”朝丫鬟斥去“小姐要出屋来,也不知拦着!徐郎中给宝姐儿配的药呢!”
喜穗心里发苦,小姐要来,她哪敢拦,哪拦得住?后怕道“在,在屋里呢!”
当场的人心都紧着,便连魏氏也是,她们都怕崔瑜发病,到时主子个个愁的没个好脸色,府里定不安生。
崔知儒快步上前扶稳女儿“快去城西请徐郎中来!”又接道“不得惊动老太太!”
崔瑜娇颊带了病色,偎在大太太肩头。
蛾眉紧拧,显是身子难受极了。若不服那早先配好的药,只怕难熬的过。
在这危急关头,那少年弯腰,把少女从大太太怀里接过,横抱起,快而稳往崔瑜屋里赶回,旁的几人见了忙是跟上。
一路跑过的颠簸迫使少女双手揽上少年脖颈,伏在他胸膛,将他面上急色看的分明。
他急什么,怕自己死了当真要让他守碑当一辈子鳏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