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忧乐》李很贵

1、玄学

　　周以乐醒过来的时候，夏日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户晒到他脸上，他用手摸了摸些微发烫的脸颊，慢慢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一抬眼发现老李正怒目圆睁地盯着他看。

　　“周以乐，睡好了吗，睡好了就站起来醒醒神。”

　　周以乐面无表情地缓缓起身，惺忪睡眼还没能完全睁开。

　　“马上高三了，还这个样子，想不想考大学了。”

　　“不是很想。”

　　周以乐确实没想过要上大学，他只想快点毕业，离开这座小城，一头扎进社会的泥潭里。

　　下了课，赵有为屁颠地跑过来：“大学多爽啊，谈恋爱，玩社团，窝在寝室里打几年游戏也好，就当是步入社会前的限定长假了。”

　　周以乐仰头灌下半瓶水回他：“你好好考，等我挣了钱去大学看你。”

　　赵有为知道这人执拗劝不动，只能拍拍他的肩，屁颠地回座位去。

　　身后的空调机往教室里灌着18度的冷风，周以乐微缩着脖子，扯了校服外套披上，从裤兜摸出手机，微信多了好几条未读。

　　胡桃发的几条几十秒语音，他习惯性略过。不针对谁，主要是他极其讨厌听语音，打电话都比发语音痛快。

　　姚万里：别睡了，陪我聊会儿，数学课贼无聊！

　　赵有为：你都睡俩小时了，老李刚刚扯你胳膊都没醒，我真怕你睡挂了。

　　方晴：今天晚上校门口等我。

　　全都懒得回。

　　周以乐左手撑着半边脑袋，右手拿了支笔转起来。他太渴望长大了，总觉得只要过了十八岁就能获得自由。然而青春漫长，尤其在夏天，时间仿佛在炎热的天气里变得愈发慵懒而绵软，步履缓慢。

　　他想起刚刚还做了个梦。梦里，他个头小小的，站在以前住的院子门口，夏天傍晚的一丝微风吹着他碎碎的头发，也吹动着女人的裙摆。货车师傅往车上搬运着沙发家电，女人点燃一支烟，抱着胳膊站在车门那里指挥。

　　周以乐在想，她又要去哪里，为什么带这么多行李，她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给自己带一点巧克力或者木头玩具，像之前每次回来一样。

　　七岁的周以乐还不知道，女人再也不会回家。甚至在女人坐上了副驾驶，货车缓缓驶远，她都没有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

　　忽而十年便过去，周以乐再也没吃过巧克力，也过了玩儿木头玩具的年纪，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父母离婚的事实。电视里那些父母离异带给孩子的影响仿佛从来没有发生在他身上，或者说，这件事的确悄然中改变了他，但这种感觉并不坏，他也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还没响完，周以乐已经起身从后门走出了教室。他想起方晴的微信，加快脚步，心里祈祷着可千万别在校门口碰到她。可往往怕什么来什么，方晴意识到周以乐想跑，早早地就等在校门口。

　　“周以乐！”

　　“大小姐，我求你放过我行吗？”

　　“我怎么你了，你像见了鬼似的。”

　　“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你今天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方晴不依不饶。

　　“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要搞学习，没空处对象。”

　　“可拉倒吧，”方晴乐了，“你就不是搞学习的料。”

　　“就因为不是，才更要头悬梁锥刺骨，破釜沉舟！”

　　“还跟我这儿炫成语。”方晴笑得前仰后合。

　　“方姐！”赵有为从后面追上来。

　　救星来了。周以乐松了口气。

　　方晴白眼快翻到天灵盖，“谁是你方姐。”

　　赵有为挤到两人中间，搭上周以乐的肩，“你小子溜得够快啊，都不等我，原来是找方姐来了。”

　　周以乐肩头一低，躲开赵有为的手，“跟你不熟。”

　　方晴和周以乐的缘分要追溯到小学以前。

　　那时候，周以乐隔三差五就往奶奶家跑。因为在那里，他可以看一整天动画片没人管，还能吃到全天下最好吃的蛋炒饭和青椒肉丝，最主要的是奶奶会给他炸火腿肠吃——没有任何一个小孩能够拒绝油炸火腿肠。

　　奶奶那户旁边有个小丫头片子，经常闻着香味儿就跑过来，口水都快流到锅里。这个贪吃的丫头片子就是方晴。周以乐挺讨厌她的，因为每次都得分一半火腿肠给她。

　　有一次周以乐都急哭了，“你每次吃完还要抢我的，你不要脸！”

　　方晴笑出声来：“小小男子汉就知道哭，大不了我一会儿还你十根。”

　　那天晚上，周以乐正乐呵地看动画片，方晴提了一塑料袋火腿肠甩到他面前，“本姑娘说到做到，这可是我砸了存钱罐还给你的，省着点儿吃。”

　　自那以后，周以乐每次去奶奶家，都要到方晴家串门儿。他们夏天一起去水沟里钓龙虾，冬天在屋门口堆雪人，过年还得比比谁拿的压岁钱更多。

　　小学毕业那年，奶奶家门前要修路通到后山去，整栋楼都得炸毁，拿的补偿款去了别处重新盖楼，于是和方晴断了联系。

　　直到高一刚入学那会儿，学生会来巡视新生晚自习纪律。周以乐正看杂志看得入神，旁边突然伸出个脑袋，吓他一跳，抬眼发现这女生极其眼熟，但又想不起是谁。

　　对方倒是一眼认出他来，小声说：“不记得我啦，小东西，我是你方晴姐姐，下次看课外书别被我逮到。”

　　后来，方晴经常以学生会的身份把周以乐叫走，两人围着教学楼闲逛，聊天叙旧。

　　前不久，周以乐又一次从桌上醒来，刚打开手机就看到方晴发来的微信：周以乐，我快毕业啦，和我谈个恋爱，就当做我的成人礼吧。

　　周以乐瞬间面部扭曲：你的成人礼凭什么要牺牲我！

　　方晴：哎呀，第一次见你就挺稀罕你的，你真以为我馋你奶奶炸的火腿肠啊。

　　周以乐：你都快高考了，哪能分心谈恋爱啊，万一被你爸妈知道，还不得杀了我。

　　方晴：你方姐我什么时候掉过年级前五，我都不怕，你怕屁啊。

　　周以乐：......

　　于是周以乐一直躲，方晴一直追。

　　回家路上，赵有为夹在两人中间谈天说地，唾沫星子横飞，一刻不停歇。直到方晴到家后先行离队，周以乐才终于呼出一口气，赵有为也突然停了嘴，脚步放慢许多。

　　周以乐回头看他那样子，犹犹豫豫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于是递了个梯子：“放。”

　　“那个......方姐......”

　　“放个屁也要憋这么久啊！”周以乐不耐烦了。

　　“就是说......那个......”

　　“再不放就别放了。”

　　“好好好，我说。”赵有为追上来，“方姐是不是喜欢你。”

　　周以乐一愣，这小子成天不着调，没想到眼睛还挺毒，“你怎么知道？”

　　赵有为撇撇嘴，“傻子才看不出来。”

　　“你不是吗？”

　　“滚蛋！”

　　周以乐把方晴跟他告白的事情讲了一遍，赵有为情绪低落。

　　“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你喜欢方晴？”

　　“嗯。”

　　“O!M!G!”周以乐惊出英文腔，“你确定？”

　　“嗯。”

　　“你，赵有为，喜欢，方晴？”

　　“嗯。”

　　“那真是太好了！”周以乐高呼道，“你赶紧去追她，顺便解救我。”

　　“你为什么不喜欢方晴。”赵有为突然一本正经地问。

　　“嗯......”周以乐想了一下说，“在我心里她一直是邻家姐姐，我和她从小就认识，如果和她在一起，会有些别扭。”

　　“别说些有的没的，其实就是不喜欢，对吧。”

　　周以乐对赵有为刮目相看，这人怎么情商突然觉醒了，还是说以前一直在装疯卖傻？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方姐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性格也不差，可你竟然不喜欢她。”

　　“感情就是个玄学，有的人再优秀，也只在喜欢她的眼里才发光，情人眼里出西施，懂吗？”

　　“跟你这么聊天搞得我还真有点别扭。”赵有为终于恢复正常，“既然你不喜欢方姐，那我就主动出击咯。”

　　“去吧，去大胆地追爱吧！哪怕遍体鳞伤，我永远是你温暖的避风港！”周以乐夸张地张开双臂。

　　赵有为憨笑着说：“你别咒我！”

　　“行行行，那祝你马到成功。”周以乐挥了挥拳头，“不过，你小子胆敢伤害她，我可饶不了你。”

　　“OK~”赵有为娇嗔地比了个手势，吓出周以乐一身鸡皮疙瘩。

　　到家后，周以乐开灯，看了看眼前的两双拖鞋，穿上其中一双走到客厅，刚打开电视机窝到沙发里，手机响了，来电人：胡桃。

　　周以乐呼出一口气，按了接听。

　　“乐乐，为什么不回妈妈微信？”

　　“没看到。”

　　“天热了，注意防暑，妈妈一会儿给你转五百块钱，买几件好看的衣服。”

　　“五百块能买多好看的衣服，你自己留着花吧。”

　　“那妈妈给你转一千。”

　　“我刚到家，困了，要去洗澡。”

　　“那妈妈不打扰你了，以后记得回妈妈微信。”

　　“嗯。”

　　周以乐快速挂断，瘫在沙发上，心里有些别扭。他从来不是如此冷漠的人，回想刚刚说的话，觉得自己语气有点重。但又想到下午做的那个梦，他告诉自己：这是她欠我的，是她应该受的，我有什么错。

　　他看着微信里胡桃转过来的一千块钱，点了接收，放下手机，往洗手间走去。

　　刚推开洗手间的门，又折回，打开手机，回：收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