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宫殿》予岫尘

1、日光沐浴（1）

　　纪淳月上飞机前，将手机彻底关了机，塞在背包最里面的隔层，准备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再把它拿出来。

　　飞机越飞越高，兰州绵延不绝的黄色沙山变得越来越矮，这些曾经围堵着她学校、让她喘不过气的黄山都被她踩在了脚下，和手机里那些毫无价值的信息一起远去。

　　她降落在拉萨。

　　一下飞机便是令人舒适的高原寒凉，裹挟着纪淳月的身体，在太阳的炙烤下，使她感觉到一股久违的、纯净的快乐。

　　从贡嘎机场到市中心要一个小时的时间，路上会经过她瞻仰过好几次的布达拉宫，最后机场大巴停在了娘热路的民航乘车处。

　　此时正是下午五点，拉萨丝毫没有落日的迹象，整个街道亮堂堂地，好像还是内地的下午两三点。路上飘来一阵又一阵的酥油香和藏香，转着转经筒的藏族老人摇摇晃晃，晒得黝黑红润的脸上尽是惬意。

　　纪淳月很享受这样的漫步。她要住的客栈在当热西路上，就是她和妈妈第一次一起来拉萨时住的那一家。

　　她没有打车，就这么慢慢地走着，任阳光亲吻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远处的山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像松软的蛋糕上淋了一层甜蜜的冰淇淋。

　　这家客栈隐藏在当热西路上的一个藏式别墅小区里，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妈妈的朋友。

　　她走进了那间隐秘的院子，敲响了房门。

　　“来了！”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声音。

　　纪淳月安静地在外面等着。

　　陆颖打开门，看见纪淳月，惊讶道：“淳月？你怎么来了？”

　　“陆阿姨好。”纪淳月乖乖地叫人，“陆阿姨，不好意思打扰了，你这里还有房间吗？”

　　陆颖赶紧把她请了进来，边走边朝里面叫道：“老吴，园园的女儿来了！”

　　吴轲本来正在厨房做饭，一听陆颖的话，连忙放下餐具，擦着手出来，看见纪淳月，赶紧上去帮她搬行李。

　　“淳月？快快快，快进来。”

　　“吴叔叔好。”

　　纪淳月打量了一下客栈，这个客栈和以前她来住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变成了是新式的藏风装修，所有的摆件家具都精致好看，但以前是简陋粗糙的，甚至是个价格低廉的青旅。

　　甚至纪淳月出发前在中川机场还在app上查了查，价格已经飙升到她和妈妈第一次来住时的两三倍。

　　“叔叔阿姨，你们什么时候翻新装修了啊？”纪淳月朝墙上的度母画像拜了拜，说道。

　　陆颖正给她泡茶，回头笑道：“就去年暑假的事情，那时候应该是你刚高考完吧，你妈妈还来帮我们设计了呢，跟我们说你高考没考上心仪的学校。”

　　纪淳月听了没吭声。

　　吴轲拿了盒点心出来，招呼她坐下：“淳月，来尝尝，这是早上刚在阿可丁买的蛋糕，你上次来就说这个好吃。”

　　纪淳月走过去，在藏式坐榻上坐下。

　　“谢谢叔叔阿姨，麻烦你们了。”

　　陆颖和吴轲坐在纪淳月的对面，神情既喜悦又担心。

　　纪淳月先开口说道：“叔叔阿姨，你们……能不能不要跟我妈妈说我来拉萨了啊？”

　　吴轲刚问出一个“为什么”，就被陆颖打断了：“淳月，可以告诉阿姨为什么要现在来拉萨吗？学校那边请假了吗？”

　　纪淳月沉默不语，她当然没有请假。

　　她昨晚又在翻妈妈的朋友圈，翻到了她们最后一次一起旅行的定位，就是拉萨。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跳到了旅行app里把飞拉萨的机票买好了。

　　速度很快，根本不用抢，她第一次和妈妈来拉萨的时候整整提前两个月才抢到的软卧票呢。

　　纪淳月的学校在兰州，是个一本下二本上的、高不成低不就的学校，距离她家桂林两千多公里远。她在学校没什么朋友，读了一年，班上的同学也不认识几个，舍友更是各走各的，除了班主任偶尔会关心她几句以外，几乎没有人在意她。

　　纪淳月直言不讳：“阿姨，我就是想我妈妈了。”

　　陆颖哽了一下，知道她不想说就不再逼她：“妈妈在非洲呢，她可能近段时间内不会回国。”

　　纪淳月心想，她不是这段时间不会回国，而是永远都不会回国了。

　　吴轲见气氛逐渐沉重起来，便赶紧打岔道：“叔叔在做菜呢，淳月有什么想加的菜吗？跟叔叔说，叔叔做给你吃。”

　　纪淳月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叔叔，随便做点什么就好了，我刚在飞机上吃过了，还不饿。”

　　其实纪淳月一天都没吃东西，这两日她的偏头痛又犯了，头疼地厉害，胃里也是不舒服，事实上，她闻到饭菜的味道都一阵恶心。

　　“那怎么行呢？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吴轲反驳她，“你快说想吃什么吧，不然等你妈妈回国知道你来过了，说我们虐待你怎么办呀。”

　　纪淳月拗不过他，主要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去和他争论，便道：“那我想吃清蒸土豆，可以剥皮的那种。”

　　吴轲这才满意地走进了厨房，留下了一句：“好嘞，正好你陆阿姨种的土豆熟了几个，叔叔这就给你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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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轲做饭很好吃，纪淳月是知道的。

　　她妈妈苏圆年轻时就是藏区的背包客了，在还没结婚生下她之前，苏圆几乎有几年的时间都在藏区鬼混，现在还留在拉萨的那一代拉漂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苏圆。

　　她第一次来到这家客栈的时候是客栈刚开业，吴轲和陆颖一定要苏圆带着纪淳月来拉萨。

　　那次吴轲给她和妈妈以及其他住客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喝不了酒，也不会唱他们那一代人的歌，就只能在一旁快乐地捧场。

　　现在吴轲又端上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纪淳月只是看着，却丝毫没有胃口。

　　“来，阿姨给你剥土豆吃。”陆颖拿起一个土豆，剥好皮递给她。

　　“谢谢阿姨。”纪淳月接过，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吃着。

　　蒸熟的土豆味道很淡，但是却很饱腹，纪淳月记得之前每次来拉萨跟着妈妈和叔叔阿姨们去过林卡的时候都会蒸土豆吃。

　　哪怕现在纪淳月头痛得什么也不想吃，她也依然想念这一口。

　　突然，挂在门边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想了，有人开门进来。

　　“哥，嫂子，外面的花盆倒了，我刚刚扶起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因为灯光有些昏暗，纪淳月的三百度近视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他眉眼之间有些冷酷，身材比例也很好，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单反。

　　“小江回来了！”陆颖见到他，招呼道，“我们正吃饭呢，一起吧？”

　　江桓拒绝了，径直上了楼：“不用了嫂子，我吃过了，还得回去修片子，你们吃。”

　　于是陆颖也不再强留他。

　　等人上楼了，纪淳月才咬着筷子尖问道：“叔叔阿姨，这是客人吗？”

　　“对，现在是淡季，如果你不来，我们客栈也就他一个人住。”吴轲给她夹了一块牦牛肉。

　　纪淳月说了一声谢谢，又问：“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换装修啊，而且还提价，这样一下子就冷清了好多。”

　　“因为……”

　　陆颖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一笑。

　　“因为你要有个妹妹或者是弟弟啦！”

　　纪淳月激动地扔下了筷子，这算是她这些天来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陆颖还是很平的肚子，一瞬间突然又有些难过。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苏圆也是在拉萨怀上她的。

　　“当时我们已经在备孕了，考虑到以后没有那么多精力打理客栈，就想着要不把客栈弄得好一些，高级一些，这样也好管理。”苏圆摸着肚子，满脸幸福地笑着。

　　纪淳月知道吴轲和陆颖其实都是985大学的高材生，他们根本就不靠开客栈赚钱。

　　“所以现在淡季，也就你和小江两个客人。”吴轲说。

　　陆颖嘶了一声，道：“啊…说起来，老吴，小江是不是住的那间屋子啊？”

　　吴轲沉思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好像是的，淳月，你以前和你妈妈住过的那间房间现在是江桓住着呢，他来的时候说那间采光好，可以看见布达拉宫。”

　　纪淳月想起刚刚站在门口的男人，昏黄的落地灯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光芒从他四周散发出来，越发显得他挺拔。

　　陆颖担忧地问纪淳月：“淳月，要不阿姨帮你去跟他商量一下？”

　　“不用了，阿姨。”纪淳月摇摇头，“不麻烦你们，我自己去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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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饭，纪淳月忍着头痛想去帮吴轲洗碗，但是被吴轲轰出来了，叫她好好休息。

　　她在客栈大厅和院子里逛了一圈，虽然客栈现在改造得很高级，但是很多小摆件都是原来就有的，其中不少都是出自苏圆之手。

　　纪淳月摸着一张坛城*，这是苏圆画的。

　　然后她直起身子，朝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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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桓将照片导进MacBook里，一张张浏览过去，却没有一张是满意的。

　　他毫不犹豫地拖进了废纸篓里，又点开废纸篓彻底地删除。

　　他点了一支兰州烟，夹在手里才发现是细支的，好像是今天他拍的那个藏族女人塞给他的，他顺手就放进了口袋里。

　　刚放空着抽了几口，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

　　江桓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被打扰，但是想到有可能是陆颖和吴轲有什么事情找他，于是又放下了情绪，夹着烟走过去开门。

　　纪淳月是特地带了副眼镜来敲门的，她就是想看看这男人长什么样。

　　江桓开了门，低头一看，有些意外地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好像是今天回来时和陆颖吴轲坐在一起吃饭的那个。

　　女孩仰着头看他，脸上戴着一副大大的粗边黑框眼镜，眼镜下的眼睛映着走廊的灯，一闪一闪的，也是这柔和的灯光让她的皮肤显得细腻光滑。

　　“你好？”江桓说话之间还吐出了几缕烟，他赶紧将烟背到身后，怕影响到这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女孩。

　　但是纪淳月马上就认出来了：“兰州？”

　　江桓看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烟：“认识？会抽烟？”

　　“不抽。”纪淳月笑了笑，她的笑很勉强，只是动了动唇角，“但是我在兰州上学。”

　　说来也是奇怪，喝酒纹身蹦迪什么叛逆事情都干过的纪淳月，却唯独没有抽过烟。

　　她也试过抽烟，但烟入嘴却让她的肺生疼，所以她放弃了。

　　江桓没有再和她聊下去，问道：“有什么事吗？”

　　纪淳月这会儿是真的看清了江桓的模样，他是所谓的淡颜系，丹凤眼、高颧骨，看上去有些凶狠疏离，面部线条硬朗中又不乏一丝柔和，纪淳月觉得他像她去看秀时的男模，但是又和那些男模的气质不一样，他更矜贵。

　　“呃……就是……”纪淳月看着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我和我妈妈第一次来的时候住的就是你这间，我想……”

　　“你想和我换一下？”江桓问。

　　纪淳月觉得他的语气淡得像陈述句。

　　“可以吗？不可以就算了……”纪淳月撇了撇嘴，低下头去。

　　江桓沉默了一会儿，纪淳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人之间安静得仿佛都能听见江桓手上的烟在空中飘动的声音。

　　纪淳月觉得有点尴尬，江桓比她高了许多，她168的身高站在他前面有压迫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偏头痛的原因，她居然觉得有些站不住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纪淳月，第一次在人面前犯了怂。

　　“那好吧，晚安。”纪淳月赶紧结束了这场对话，想要逃离现场。

　　“等等。”

　　江桓叫住了她。

　　“我没说不同意啊，今天这么晚了，我的东西也没收拾，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