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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穗穗生花 ...

  •   哥哥回来普生岛的那天,小小的骨灰盒上,盖着一面整齐的国旗。谈穗站在门口,不声不息,没有哭闹,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看着那个白玉瓷的骨灰罐捧在他们的手里,一步一步的送回家。

      他们停在谈穗面前,把捧着那罐白玉瓷,交到谈穗手上。

      谈穗垂头盯着许久,低垂的眸周红着。伸出手去接,不重,手却颤抖不止。

      白玉瓷的手感冰凉,谈穗抬头说:“辛苦你们把哥哥送回来,我想和他单独说说话。”

      他们相视一瞬,安静的退出了院子外,房子里空下来。谈穗捧着手里的白玉瓷罐子,抱在怀里,坐在门槛上,半个身子倚在木门旁。

      兄妹二人的房子在普生岛地势高的一侧,一座小山丘的平地上,站在门外,可以看见岛边的海岸。谈穗静静的看着,渐渐红了眸眶,嘴角向下耷拉着。

      海风阵阵,诉说着委屈、无措、迷惘、害怕。海岸上有人影耸动,可他们都不知道谈穗的苦。

      普生岛上生活着许多人,可谈穗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谈怔。谈穗自小和谈怔相依为命,不知来历,也不知道父母是谁,甚至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只知道自记事以来,自己所有的记忆皆有关于普生岛。

      谈穗的生活和大部分普生岛的居民一样,简单而淳朴、乏味而枯燥,在平淡的日子里,等着谈怔平安回来。

      谈怔现在终于回家了,可他盖着国旗,他永远也不会起来了。

      谈穗没有亲人了。

      谈穗目光空寂,淡淡的投在远方,指腹反复摩挲在手中的骨灰罐上,耳畔间恍若还有谈怔年年的嘱咐。

      “穗穗,哥哥希望你平安,不要冒头,任何事情都要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再有,哥哥希望你可以自在。”

      谈怔说希望自己平安,谈穗一直记得。

      后来的一天,送谈怔回来的那些人,送谈怔下葬,那里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墓地,只是谈穗找的一块比较安静的位置。

      谈怔是缉毒牺牲的,按照惯例,不会有墓碑。但谈穗坚持,在偏僻无人的地方,安置了一块木板。

      那日清风和日,英雄化为灰烬,骨气留存于世。

      如果没有遇到许晏清,谈穗的一生,或许真的只会这样无色无味的过下去。

      谈怔下葬后,送他回来的人也离开了普生岛。如同谈怔所说的,谈穗一直过得平静而自在,在这个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小岛上,耕作、观景、自给自足。

      谈穗没有哭过,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

      四月十七是的谈怔头七,那日晴空正烈,洋洋的铺盖在普生岛的一草一木上。谈穗拿了一罐前年埋在土里的梅酒,朝谈怔的墓地走去。

      经过普生岛的沿海巷时,那里的房子整齐的排成一列,白色的墙壁,深蓝色的房顶,透露出一种沉静的色调。

      房子之间有着间隔,风中有深海的味道,掠过一家家疏密坐落的房子吹来,掠在谈穗身上。

      谈穗在那里站着顿了一瞬,普生岛的一角突然传来一阵绵密的枪声。谈穗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岛上的居民,他们不以为意,平淡自持的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看着他们,谈穗才想起来。普生岛是一个十分封闭而老旧的小岛,少为外人所道。岛上的居民几乎不怎么出去,外面的人要来,也只能靠水路,无岸路可走。

      这里偏僻、丛林密集,适合作战演习,所以时常几年不定时的,便会有一小支部队到普生岛来进行集训。

      前几天是发了通知的,只是谈穗记不得了。谈穗抹了一把脸,走到沿海巷的尽头,穿过那片矮小的芦苇地,甫一抬起头,就顿住了步子。

      远远的看去,谈怔的墓碑前,正站着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身姿挺拔,肩阔身直。

      天空烈日投下,打在来人的左半脸,帽檐下的阴影堪堪遮住他的眉眼,看不清晰,只剩下半张脸投在谈穗的瞳仁里。

      那厮似乎也发现谈穗长久的注视,慢慢扭过头来,他逆着光,军姿笔直,立在那里没动。

      谈穗眯了眯眼,那人隐在阴影下的面容和某张照片重叠,渐渐清晰……

      谈穗在一张照片上见过他,谈怔拿来的。

      穗穗,万一有一天我回不来,他是我的战友,会替我照顾你。

      他叫许晏清,谈穗记得。

      走近几步,两人靠得近些了,谈穗才将他的眉目看得清楚,许晏清眉骨挺立,眸子漆黑深沉,硬朗的轮廓透着英气。

      “你……是许晏清?”

      “是我。”

      “你是……来看我哥哥的?”

      许晏清点点头,示意接过谈穗手中的篮子:“碰上岛上集训,来看看他。”

      “看来谈怔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提起过。”

      许晏清盯着谈穗看了一瞬,似乎轻轻笑了下。他接过谈穗手里的东西,把篮子里的梅酒拿出来,打开了密封的盖子,梅子的香气随着掠过的海风溢于鼻尖,又随风消逝。

      他在碑前倒了三行酒,说:“一等功。他帮着三个人从毒窟里出来,他们活过来了。”

      顺着许晏清的目光看去,只一瞬,谈穗侧开眸,抹了一把脸,沉默。

      而后他站起身来,垂头看着谈穗:“今天是来看谈怔的,也是信守承诺。我答应了谈怔,会照顾你。”

      谈穗抬头看向他,几乎要陷进去那黑眸里,深邃漆黑的眸里,没有虚伪,也没有同情。

      “我不用。”谈穗摇头道:“你没有义务照顾我,我自己可以的。”

      许晏清目光有些沉,垂眸看着谈穗:“这是谈怔的遗愿。”

      谈穗垂下头捏着衣角,沉默。

      长时间的静默里,谈穗先抬起了头,无意中对上他的眸光。那是生疏却又附带几分令人安定的神色,沉静温和。

      瞬间的目光交接之中,许晏清往前靠了一步,抬起手,朝着谈穗发顶的位置去。谈穗杏眸圆瞪,下意识的往后退一步,只一步,脚踝一歪,崴了。

      谈穗几乎要跌坐到地上,所幸许晏清手快,一把拽着谈穗的手臂,将人捞起来。

      可脚踝处阵阵的钝痛涌上来,生理泪水瞬间涌上眼眶。许晏清垂眸看着,语气有些关切:“怎么样?能行吗?”

      谈穗咬着牙,嚅嗫道:“痛。”

      也是倒霉,明明是来看谈怔的,明明只是头一回见许晏清,明明只是一个很浅的土坑。

      可谈穗就是崴了脚,就是让许晏清给生生抱到了普生岛的诊所里。

      “……”诊所里,男医生握着谈穗肿胀的脚踝,左扭扭右拧拧,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只知道谈穗痛得垂了头,咬得嘴唇溢不上血。

      “问题不大,最近可以煲点骨头汤喝,补补。”男医生说。

      “问题不大,最近可以煲点骨头汤喝,补补。”许晏清站在谈穗左侧,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谈穗有些诧异,抬眸看他一瞬。

      医生也一顿,但还是继续说:“避免油腻和辛辣食物。”

      许晏清还是站在那里,又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

      医生抬眉,看向两人的神色有些怪异。谈穗侧脸抬头看向许晏清,凝着他黑沉的眸子,小声嘀咕:“我听得见……”

      许晏清‘哦’了一声,安静下来。在诊室里出来,他把谈穗抱到轮椅上,就这样沿着沿海巷,无声静默的回到了谈穗的院子里。

      谈穗拒绝过的,只是拗不过许晏清。他把谈穗抱到竹椅上坐着,又把手里的药全摊开搁在院子外的竹桌上,一一嘱咐。

      “你认着这个盒子,一天三次,内用消炎。”他拎出一个盒子搁在谈穗面前:“还有这个,这是外用的铁打药,千万不能喝,你看准了这个橙色的贴纸。”

      他一一说完,谈穗一一听着,他们静默下来,无声对视着。半晌,谈穗不禁轻笑着,眼睑轻轻的突出,眉目弯弯。

      “我知道了。”谈穗说:“谢谢你。”

      “刚刚在医院,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

      许晏清点头,语气有些生硬:“那我先回去。”

      谈穗应声,看着许晏清往门口走去,直至背影消失在转角。她才扭头看向桌上安置得整齐划一的药物,一边是内用的,一边是外用的。

      崴脚的两周后,谈穗才能勉强下地。在这过去的两周里,但凡是不用集训的时间,许晏清都会来,带着他们食堂的饭菜,量大料足。

      譬如今天。许晏清已经能轻门熟路的走进院子里,甚至不用敲门,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三层的。按照以往的惯例,前面两层是饭菜,最后一层,是汤。

      骨头汤。

      “你天天在食堂带饭,领导不过问吗?”谈穗看着他将盒子一层层打开。

      “不问。”许晏清说。也是,他这样的军衔,吃一桶怕也不会有人过问。

      “可是怎么每天都有骨头汤?”谈穗捧起汤来喝了一口:“食堂也不是你开的。”

      他答非所问。当然不会告诉谈穗,这些汤都是自己求着班长偷摸开小灶熬的。

      “喝腻了?”他问了一句,又说:“医生让你喝的。”

      谈穗明明只问为什么部队食堂每天都会有骨头汤,而他的关注点在,自己是不是喝厌了。

      见谈穗没再说话,他又问:“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去买。”

      谈穗摇摇头:“刘婆婆每天都会来照看我,我没什么缺的。”

      许晏清不以为意的点头,谈穗继续说:“刘婆婆说,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拜托她来照看我的。是你吧?”

      他稍稍抬起眉骨,说:“是。我怕你自己不方便,我得集训,不能天天照看你。”

      “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

      许晏清抬眸看着谈穗,顿了一瞬才说:“军中无戏言。而且你崴脚,也有我的原因。”

      谈穗看着他的侧脸,正逢夕阳下落,霞红的光照耀人间,也垂在了他硬挺的五官上。

      很奇怪,许晏清身上,总会有那么一阵莫名的、让谈穗能感到安定的气息。只要他在,谈穗就能忘却隐在心底的迷惘和彷徨。

      再过后的两周里,谈穗终于能行走自如,许晏清来找谈穗的频率却不见少,甚至更密。

      在谈穗的认知里,上面的领导对自己十分照顾,会特意让许晏清在训练的空余时间来安抚和开导自己,因为许晏清是谈怔最信得过的人。

      许晏清也按照领导的嘱咐,特训之外的时间,总会出现在谈穗身前。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摸清谈穗的生活习惯和时间的,总之,他总会准确的出现在每个谈穗所在的每个地点。

      许晏清对领导嘱咐他开导谈穗的事只字不提,甚至对带谈穗回去的事情也没再提起过。他只是扮演着一个安静的角色,用谈穗觉得惬意的方式陪在身边。

      谈穗是问过他的,但他只是搪塞道:“我头一回来普生岛,想让你带我走一走。”

      谈穗对他的托辞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穿。或许说,谈穗也不排斥许晏清开导自己的方式。

      许晏清从未对谈穗说过,你要看开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美丽的事物,还有爱你的人这种话。约莫是他也见过这个世界黑暗的角落,所以他从不这么说。

      他会用陪伴治愈谈穗。

      譬如。他会挤出特训之外的时间,和谈穗一起去巷子角里正宗的甜汤,五块一碗,材料殷实。会在集训解散后的晚间,拉着谈穗穿梭在热闹喧嚣的集市。会在凌晨三点偷跑出来,陪谈穗看篝火盛宴和烟花璀璨。

      那谈穗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呢?在许晏清受伤的那天。

      那天谈穗是要去药铺买药材的,路过沿海巷海堤时,见了刘婆婆的孙子。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拽着小刘往前走的人,谈穗从未见过。

      是孽缘吧。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谈穗瞥眸见了那个长得不算正经的男人。谈穗记得很清楚,那个男人眸色凶煞,斑驳的侧脸有一道疤,蜿蜒至耳前,一身黑色夹克,警惕性十分高。

      已经擦身过了三米了,算了吧,不要冒头,谈穗想。明明是这么想的,但身侧攥着的拳头隐隐生出汗来,谈穗胆子小,甚至没什么主见,但在那一刻,谈穗确实是站出来了的。

      或许连谈穗自己都反应不过来,身体的本能要比脑子快。谈穗回身追到他们身后,一把拽住了小刘的小手,那男人警惕万分的迅即转身,握着东西的手闪速背在身后,浑浊黑沉的眸子似乎要将谈穗盯出一个洞来。

      “干什么?”他语气十分差劲,面目狰狞,试图用阴鸷的气场吓退谈穗。

      其实谈穗是怕的,攥住孩子的那只手,轻颤着。

      “你是谁?”谈穗声音很轻,却也坚韧:“这孩子一家我都见过,没见过你。”

      谈穗看向小刘,七岁的小孩,分明已经吓得目光呆滞,连哭都不会了。

      “他爸让我来接的。”他敷衍道:“别挡道。”

      “不可能。”他拽着小刘一侧的手要走,谈穗在这头攥住,不松。

      那厮似乎见事情败露,阴鸷的目光里闪过几分戾气,朝谈穗周遭看了一瞬,背在身后的手蠢蠢欲动的想要举起来。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干了,谈穗一把将孩子抢过来环在身前,背对着那人的刀锋。只是疼痛感没有如预料中的到来,倒是一阵打斗,响彻在耳畔。

      是许晏清。

      谈穗将小刘抱起来,捂着他的头靠在肩膀,不让他看见这些场面,自己却目不转睛的盯着许晏清来回躲避的身影。

      手心冒出的汗约莫沾湿了孩子的背,但谈穗不知觉。

      打斗的最后,许晏清的手臂给划了一个口子,那个男人死命往前跑,最后上了一辆面包车。

      许晏清下意识拔腿去追,谈穗却出奇的拦住,怎么也不许他去。

      早上的海堤人少,甚至连围观者都少有,只有一个迟来的女生打了报警电话。许晏清捂着手臂,生生等警察来了,简单作了笔录,才由着谈穗把他拉回了家。

      走回来的路上,谈穗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进了院子里,许晏清才得空抬眸看着谈穗。她娇小的身子颤抖着,胸口因没由来生气而起伏着,素白的小脸拧巴着,像是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

      许晏清突然笑出声,觉得有些可爱。

      “你为什么还想去追?”谈穗生气,语气有些重:“你明知道他还有同伙。”

      “这里是普生岛,不是你的战场和壕沟,出事了不会有一等功。这里的警察也不是年轻气壮的小伙子,他们安稳了一辈子了,指望不上他们的。”

      “我哥是让你来照顾我,不是让你来送命的。”

      谈穗垂着头给他处理伤口,她嘴里喋喋不休,杏眸含有怨意,连带着手里的动作也不轻。

      “谈穗。”许晏清突然开口叫道。

      谈穗抬起眸子,看向许晏清的眸周有些若有似无的氤红。

      许晏清垂眸盯着谈穗仍未消气的样子,一时有些愣神。半晌,他才说:“这是我的责任。”

      谈穗与他目光相接,幽怨的眸子平静下来,而后低垂下去,沉默。

      “你还释怀不了你哥的事情,是吗?”

      闻言,谈穗身子一颤,眉目唰得通红,挂在眸眶的泪垂直下落,一滴又一滴,滴在他健硕的手臂上,温热不已。那些隐在深处的、不愿面对的私欲裸露出来,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是谈怔去世后,谈穗头一回落泪。

      “你释怀不了,他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回来只剩下一个盒子,剩下你一个人。”他轻声阐述着,耳畔涌进谈穗阵阵啜泣的声音。

      许晏清说得对。谈穗所有的安静之下,是近乎执拗的不能释怀。毕竟谈穗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侠客,也不是一心精忠报国的勇士。

      谈穗只是一个生长在偏远之地的女子,安安静静的过着自己可以看到头的一生。她的世界很小,小到每天一睁眼,就是独自重复着每天的生活。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只能把想说的话,寄托在这些花草之中,沉默无言。

      谈穗一生,只渴求着团圆,过上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平凡日子。

      “是。”谈穗声音哽咽,坦然道:“你看到了,在刚刚那样的情况下,我不可能会去追。”

      “我也日日祈求世界和平,也希望祖国昌盛。可死的那个人,是我的哥哥。”谈穗说:“我胆小怯懦、平凡渺小,我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并不伟大的人。”

      “谈怔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要他成为英雄,我只想要一个平安回来的哥哥。”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哥哥。”

      许晏清盯着谈穗哭得红肿的眸,那里氤氲一片。

      “你不自私。我们是凡人,都有自己的私欲。”

      “谈穗。”许晏清的声音低沉,顺着海风掠过一阵安定:“你哥,是个把恪尽职守演绎得淋漓尽致的人。不止你哥,所有出任务的人,都一样。”

      “你哥是缉毒行动里走的。你知道,那些剿灭的毒品,会毁掉几个原本美满的家庭吗?陷进去的人,在黑暗中挣扎溃烂,一步步走向深渊,无法回头。”

      “但凡是人,都会有害怕的事情,但我们从不后悔,只要能看着这些阴暗的角落一点点变得明亮、干净。”

      “你应该为谈怔感到自豪。所有人在每个阖家团圆的时候,他会凛在黑暗中守着这片欢愉。可有灾难降临时,他会是那堵挡住黑暗的墙,不惜一切代价。”

      “或许最后他牺牲了,世界上无休止的毒品交易也还会在。但他尽力了,这是他的责任和担当,是他对这份职业的最后的尊重和热爱。”

      谈穗捂着脸,静静的听着,身子随着放肆的哭泣而颤抖起来,压抑着声音,歇斯底里。

      许晏清静默的看着,黑沉的眸中有一丝不忍,宽厚的身子凑近一些,将谈穗虚揽进怀中,笨拙的安抚着。

      他目光悠远,看着远处的海景。

      直到哭乏了,谈穗才慢慢止住了泪,平静下来,支起了身子。谈穗眼周通红,眼睫上还挂着水渍,她看着许晏清,终于释怀。

      他们谁也没有先开口,静默的空气之中,似乎只有海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谈穗失神盯着许晏清,他仍旧逆着光,可这次,谈穗看得清楚。他眉骨硬朗,眸中漆黑,寸短的头发边际有一个小小的刀疤,自发际划出稍许,许是任务中受的伤。

      “你也是。”谈穗说。

      哥哥是个好人,许晏清也是。

      许晏清听得懂,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掀起眸眼瞧着谈穗,轻笑出声。

      他临走前,指着院子里围周遭花圃里的落新妇,问:“这是什么花?”

      谈穗抽抽鼻子,说:“落新妇。”

      他回头看着谈穗:“有什么寓意吗?”

      谈穗怔忪片刻,似乎在想一个答案,随后说:“我只知道落新妇,耐寒耐阴、耐贫瘠。容易养活。”

      他似懂未懂的点点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意这花的寓意,还是只是随口一问。

      许晏清似乎是谈穗平静生活中重新冉起的光。他一如往常,只要得了空,就会到谈穗的院子里来,帮忙。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帮着谈穗收晒干的鱼干、浇浇花、修补一下坏了的器具。

      每回来,但凡没有特别集训任务,他都会留在谈穗的院子里吃饭。他似乎对谈穗的红烧茄子十分感兴趣,一有这道菜,就要两碗米饭起步。

      后来谈穗看着急速空下去的米缸,餐桌上隔了许久都不再有红烧茄子这道菜。

      “有几天不见有红烧茄子了。”他扒拉一口米饭问:“茄子过季了吗?”

      谈穗幽怨的看着他,小声嘟囔:“你倒是吃得挺香,我米都要让你吃光了。这可是我自己种的水稻……”

      许晏清像是对谈穗这副模样十分受用,笑得还挺高兴:“怪不得,吃着挺香的。”

      “你到底是不是个军人啊……”谈穗怀疑道:“怎么都不用集训的,也不在食堂吃。你是不是框我的啊?”

      他口里咀嚼着,笑问:“你觉得呢?”

      许晏清反正怎么也不会告诉谈穗,这是领导特批的。作为交换,回去之后,许晏清要制定一份新的可行性高的作战计划和策略。

      许是谈穗的抱怨有了效果,之后每回来,他都会自觉的扛上十来斤的米,还有在小卖铺买来的她喜欢吃的榛果巧克力。

      谈穗的态度才慢慢回温。接过他手里的巧克力,口嫌体直道:“哄小孩吗?”

      “哪个小孩跟你这样的,我提溜起来扔到海里。”

      “……”

      那段忘却浮生的日子里,是谈穗二十二年人生中,最璀璨快乐的时光。她一度沉浸在这样的星光之中忘乎所以,直到许晏清特训的第二十八天。

      许晏清拿着几把新门栓走进院子时,谈穗正在翻弄着院子一侧围起的土。许晏清侧眸见了,走近问:“在弄什么?”

      谈穗回眸看他一瞬,道:“想种一棵梨树,看梨花开。”

      “梨花?”他反问了一句,也随之蹲在谈穗身边,垂眸看着一旁的树苗。

      起初谈穗意识不到他重复的一句‘梨花’是什么意思,只嗯了一声,继续忙活手里翻土的动作。直至感知到许晏清长久的沉默,才抬眸看向他。

      许晏清手里拎着那棵树苗,黑沉的眸光落在谈穗面上,柔和沉静。

      “你嫌梨花臭?”谈穗歪着头呆呆愣愣,十分可爱:“我闻惯了,不觉得臭。”

      许晏清眸中有笑意,漆黑的瞳仁中是谈穗自说自话的倒影。他不是这个意思,所以继续沉默,只凛着笑看谈穗。

      谈穗才意会过来,哦了一声:“梨花,离?我自己一个人,还在乎什么寓意。”

      许晏清的眸子擒着谈穗的,一瞬,万千流光闪过,而后垂下。他顺手拿过谈穗手里的工具,自己翻起土来。

      “谈穗。”他低着头,谈穗能看见他硬朗的眉骨,只听他说:“栽树,要有自己种下的寓意,它才能生得盛。”

      “千年之前,李世民为长孙皇后亲手栽下的杏树,延绵千年,屹立至今,璀璨茂盛。”

      他说完,抬起头来看着谈穗,目光坚定。

      谈穗望进他的瞳仁里,耳畔安静,连风略过的声响也全然屏然,似乎只能听闻心脏的鼓动,在这风起喧嚣的午后,震耳欲聋。

      “今天这棵树,我给你种。希望它长得灿盛,守着你,岁岁平安。”

      谈穗眸中泛红,眼帘低垂。她似乎轻轻说了一句未完的话:“你……”

      “这次不是为你哥哥。”他的半张脸裸露在光下,明朗清晰:“为我自己。”

      “谈穗。”他轻唤着、诱哄着:“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谈穗顿在原地,瞳仁迅速聚焦着,最后落在了远处的海面上。那片海给晚霞照得通红,看不清原来的湛蓝。

      日头不那么烈了,正朝着海岸边缓缓下落,快陷进海里了,海风里有热气,空气都变得有些闷热。

      是谈穗打碎静默的。

      “你要回去了吗?”谈穗望着他,轻声问。

      许晏清点点头。

      那时的余晖,只剩那么一点点,顽强而倔强的挂在远山处,缓缓下落。海浪拍打在石樵上,演奏着一曲眷恋。

      谈穗静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许晏清,你这样好的人,不应该束缚在我身上。我一个人也可以,来去自由,过得自在。可你不同,我在你身上能看到存有明亮的未来。”

      希望你的未来,包含着幸福的家庭、顺遂的工作、平安惬意的生活。

      不怪谈穗这么说。谈穗性子内向,没什么主见,更遑论什么闪光点。未为什么而努力过、勇敢过,她真的只是一个不甚起眼的芸芸众生,淹没在人海之中。

      这样的谈穗,在普生岛上生长了二十二年,这样封闭安全的小岛上,似乎是她认知里,唯一的依靠。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昏黄的余晖打在谈穗脸上,海风吹起的发际添了几分若即若离的柔意,谈穗说:“我没有什么可以为你付出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为我停留的。”

      话音落下,空旷的院子里,唯剩清寂的海风,扰乱思绪。一直沉默不语的许晏清搁下了手中的铲子,起身。

      谈穗以为他要走,低垂的眸子看着他方才翻过的泥土。直至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谈穗。”

      谈穗一顿,身子不动。又听他说了一句:“你站起来。”

      那厮终于温吞的起身,只是眸子依旧低垂,像是院子里蔫了的花。

      “你看着我。”许晏清说。

      谈穗眼睫颤抖,还是维持原来的弧度。

      他又说了一遍:“你抬头看着我。”

      谈穗攥着衣角的指骨泛白,抿着唇,缓缓抬起眼帘,对上他的目光。夕阳下去了,只剩下最后一丁点的海际处的橙红,月亮在这头悄悄爬上来,吝啬着给出一点点光。

      许晏清的眸色在着朦胧的黄昏里显得尤为漆黑莫测,像是一个无声的深渊,悄然将谈穗的魂魄一点点的引进去,找不到出口,寻不着退路。

      他上前一步凑近谈穗,再进一步,以试探的手法将她抱进怀里,靠在左肩,动作轻而慢。

      “之前我说,是来看你哥的,是为信守承诺而来。”他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温醇磁厚:“但现在不是。”

      “我有各种方式可以把你安置妥当,可是我想把你带回去。”

      谈穗听着,靠在他肩膀的头一顿,想要离开,他却制捁得牢固。

      “你不用为我付出什么,你不要有负担,毕竟是我先栽跟头的。”

      “可是我没有离开过普生岛,外面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也不认识。”谈穗坦然道:“还有……你知道我……”

      “我都知道。”他沉声道:“我不在意。我只想你过得自在、平安、健康。让我能经常看到你。”

      谈穗败下阵来,沉默。

      这样的对峙维持了半晌。天色有些灰沉,沿海巷家家户户昏黄的等也亮起来,这是普生岛,晚上的温柔。

      “所以。”许晏清问:“我带来的门栓,还用得上吗?”

      谈穗终于埋在他肩甲笑了,莞起的眉目莹出一滴泪,顺着眸角氤在他的肩膀上。谈穗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那几个门栓,是许晏清想要给自己加固木门的。

      “那梨花还种吗?”谈穗问。

      “种。”许晏清答。

      所以……所以谈穗真的听了他的话,和他回了棉市。临走的前一天,许晏清和谈穗去看了谈怔,谈穗上了一炷香,倒了三杯酒。

      许晏清扭头,看向谈穗:“你去那边等我,我和谈怔说说话。”

      谈穗看了一瞬墓碑上谈怔的照片,无声点头,而后走向另一侧。距离隔得有些远了,许晏清蹲身下去,给谈怔重新倒了三杯酒。

      许晏清眸光流转,他安静了一会儿,自顾自的说:“阿怔,我会尽量让自己平安回家,陪在谈穗身边。”

      末了,许晏清站起身,朝着那头的谈穗走去。黄昏下落,谈穗笼罩在橙红的光下,娇小温柔,含笑看着许晏清,一步步走来。

      许晏清确实如自己所说的一样,尽全力在照顾谈穗。他时常在住在驻地,只有假期才能回家,谈穗也就住在了许晏清的公寓里。

      许晏清难得休假,会带着谈穗去见见外面的世界,繁华的街道和广场、夜市的热闹喧嚣、还有一些出名的景点。偶尔也会陪谈穗呆在家中,耐心的和谈穗说,家里的智能电器怎么用。偶尔会陪着谈穗坐在阳台上,聊聊天,听听谈穗小时候的生活。

      他知道谈穗会不习惯这边的生活,会经常托人买来普生岛上的特产,会在阳台上加上一圈围栏,圈成花圃让她闲来无事侍弄花草。

      谈穗则和从前一样,安静的呆在家中,等着他回家。许晏清见过几回,他回家的时候,原本色调布局冷淡简单的公寓逐渐在她的努力下变得温馨,阳台的花圃里种满了他不认识的花草,厨房里溢出香味,是谈穗扎着随意的低马尾,围着围裙,垂头莞起嘴角下厨的模样。

      这种变化,归咎于生活。生活气息,和谈穗在一起的生活气息。

      这些都是平常而藏有柔意的生活日常。谈穗时常能在这样的生活中感到满足,许晏清不在家的时候,他的母亲来过一回。

      他的母亲十分和善,会和谈穗在厨房里一起下厨,会和谈穗在客厅里一起看宫斗剧,也会吐槽许晏清小时候的事情。原来许晏清的父亲是个文学界的教授,父子二人一文一武。

      怪不得,他叫许晏清。他的母亲说,他的名字,源于海晏河清。

      可能许晏清不多不少也从父亲身上耳濡目染到了一些文学气息,有一回回家的时候,他哄着谈穗写过一份婚书。

      那天许晏清休假回家,回来得晚,洗漱完出来的时候,谈穗正在阳台上摆弄花草。许晏清自然而然的走近,自后抱着谈穗。

      “训练辛不辛苦?”谈穗感受着他的头低垂着,埋在自己的左肩甲,歪头问他。

      “训练不辛苦。”他满口胡说,气音吹进谈穗的左耳:“想你想得辛苦。”

      谈穗嘴边笑意清甜,声音轻柔:“有吃的,在厨房里温着。”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不动,鼻尖萦绕着谈穗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沐浴清香。

      “这是什么?”许晏清抬眸,瞥见花圃里单独种的一盆盆栽,小巧却不易忽略。

      谈穗静了一瞬,说:“红豆。”

      “红豆……”他呢喃着,嘴边的气息落在谈穗颈窝,痒痒的。

      “红豆寄相思。”许晏清笑出声,眉目爽朗,似乎真的很愉悦。

      谈穗感知着脸上的温热,暗暗下手掐着他的手臂。

      “是不是在晚上偷偷哭过?”他下巴抵在谈穗柔软的发顶,突然问。

      像是戳中了心事,谈穗淡淡垂眸,下意识的靠后更深的窝在他怀里。

      “有点。”谈穗说:“经常见不到你,我害怕。”

      怕什么,不是怕独居在公寓里。只怕他再也不会走进这个家门,再也不会抱着自己,轻哄自己在深夜里入睡。

      “许晏清。”

      谈穗回头,轻声唤他,盯着他垂眸看向自己的目光,突然踮起脚尖,轻吻他硬朗的下颌。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永远给你留灯,在家等你回来,好吗?”

      许晏清黑沉的眸子印进她的瞳仁里,谈穗眸中无辜,有着急切的期盼。喉头涌动,涌上一阵未曾有过的酸涩,他不吭声,凑上前去吻了一下谈穗,静了一会儿。

      他说:“带你去写个东西。”

      “写什么?”

      许晏清不出声,拉着谈穗进了书房,从书柜里拿出墨笔砚台搁在桌子上。他抬头,眉骨上扬:“谈穗,过来。”

      谈穗闻声而动,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的圈进他怀里,圈在他和书桌中间。他拿起一只细小的毛笔,握进谈穗手里,自己握着谈穗的手,连同那支毛笔。

      他握着谈穗的手,落笔在摊开的宣纸上,苍劲有力的写下几行字。

      高堂在上,立此书为证,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织。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最后一个字落下,谈穗直盯着跃于纸上的几行字。谈穗隐隐明白,却又不完全懂。

      “穗穗。”他凑在谈穗耳边说:“想和你结婚。”

      谈穗手中一顿,回头看向他,谈穗眸眶逐渐染上氤红。许晏清眸光依旧深沉,直直的盯进自己眸中,互看的彼此眼中的倒影。

      他说的平静而坚定,在某个平凡的一天,说想和谈穗结婚,想把阳台的红豆和家中温馨的布置,还有厨房忙碌的身影,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挑个好日子。”他说:“穗穗,我们就结婚。”

      许晏清说,挑个好日子,他们就结婚。

      谈穗把他的话记载心中,一直在等这个好日子,一直等。

      等到一个月后的某一日,等到许晏清让谈穗回普生岛。

      那是谈穗从未见过的许晏清,失控而不能自抑。他悄无声息的回家,进门的一瞬间,便锁定的谈穗的位置。

      谈穗愣神看着他,他走到谈穗身前,沉默,漆黑的眸子僵直的盯着谈穗,像是至死方休。

      “许晏清?”谈穗有些害怕。

      许晏清不声不响,眸底有些猩红。他突然伸手,捧着谈穗的脸,动作急切却又有些压抑的温柔。

      他就这么吻了下去,温热的唇碰在一起,急切而躁动,就像是搁置在枯热戈壁上的一条鱼,索求着,证明着。

      谈穗有些害怕这样的他,却没有拒绝,只是伸手回抱着他,生涩的回应着,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抚慰着他的不知所措和慌乱急切。

      他终于松开唇,眸子低垂着,凝着谈穗红肿的唇,随后上移,无声的对视着,想在谈穗的眸中得到一丝安定。

      可无果。谈穗的眸子犹如干净见底的溪流,只会让人难以挣扎上岸。

      不知道是不是谈穗的错觉,在他重新吻下来的前一刻,谈穗似乎见到了他有些泪湿的眸眶,吟着慌张、纠结、不舍。

      这次的吻比刚才温柔,两人在深沉的暮色中相互纠缠、相互慰藉。

      他把谈穗横抱到床上,睡衣扣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开了几个,肩甲一处露出来头角。

      可许晏清却住了手,在谈穗准备要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他的那一刻。他轻轻吻了吻谈穗柔软的肩甲,而后是唇。

      再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透过昏暗的光线落在谈穗脸上,眷恋不止。

      他蹙着眉头,眸光像孩子一样无措,试图向谈穗讨要一份抚慰。他明明是这么沉稳的人,却在今天失了控。

      谈穗静静的看着他,感知着他的情绪,约莫明了。

      她抬起手,抚上他额间的那道伤疤,指尖所到,处处铭心。而后,谈穗扬起身子,吻在他的伤疤上,阖起的眸子悄然氤下一颗泪,落在他置在自己脸周的手掌之中,消失不见。

      “谈穗。”他沉声说:“你回普生岛去吧。”

      谈穗沉默不语,死咬着唇而发出的抽泣声压抑在黑夜之中。许晏清猩红着眼看着,垂头埋在谈穗颈间,颈间有和手掌同样的温热。

      他们的泪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许晏清有泪,落在谈穗颈间。

      “你会平安回来吗?”谈穗说:“不会像谈怔那样的,对吗?”

      他沉默。谈穗抚摸着他寸短的头发,自问自答:“会平安回来,和我结婚。不会和哥哥一样。”

      “许晏清,你答应我。”谈穗说:“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答应我。”

      他终于轻笑:“我尽量。”

      谈穗艰难的吞咽着喉间酸涩,却忍住不又哭出声来,在几乎死寂的氛围中,声声坠在他心中。

      真害怕,害怕许晏清和谈怔一样。只有一捧连抓都抓不住的灰。

      “穗穗。”许晏清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平安活着。”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谈穗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那是许晏清哭着,埋在他肩甲处说的一句话。

      “许晏清,我等你回来,陪我看梨花开。”

      后来谈穗回了普生岛,过回了从前的生活,等一人回来。谈穗的行李还留在棉市,什么都没有拿,只拿了那盆盆栽,寄相思的盆栽。

      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之中,谈穗感到乏味,从未有过的乏味。谈穗得空的时候,就只是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呆呆的坐着,看着门口。

      谈穗坐在院子里,看着那颗梨树渐渐长开,等着他回来和自己一起看梨花开。

      这样的生活渐渐升起了一丝怨意,随着时间流逝而加深。谈穗觉得自己讨厌他,怨怪他,他在过去的两年里,失约了三次。

      在这两年里,他不是了无音讯的,他给谈穗寄过三封信。

      第一年的五月,正值夏日。他说要回来,要回来看谈穗,说要回来陪她过普生节,对着大海许愿,护佑他们年年岁岁平安。但他失约了,谈穗在海岸边等了他一天,直到节日过去,也没见到他。

      第一年的十二月,凛冬时节。他也说要回来,要回来看谈穗,说要回来陪谈穗去看篝火盛宴,陪谈穗去巷子里喝甜汤。可他还是失约了,后来巷子里嬷嬷的甜汤店不开了,谈穗再也没喝过正宗的甜汤。

      第三年的十月,秋末初冬。他说要回来,和谈穗去领证。谈穗拿着户口本,在岸上迎着日升望着日落,等了足足一日,人潮涌动,他们不停走动,只有谈穗的身影,坚定不移的钉在那里,等他的许晏清,可谈穗还是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其实如果他每年都能这样失约,谈穗也是愿意在日复一日的埋怨之中等下去的。只是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以后的年年岁岁,他都不会再寄信给谈穗了,也不会再失约了。

      说要领证的那天,替他来的,是他的领导。

      也是谈怔的领导,送谈怔回来的那天,谈穗见过。谈穗看着那个领导一步步走来,步子沉重,像是灌了铅,他们眸色庄重,如同盛冬的雪,刺骨冰凉。

      他们说。

      他们说许晏清在缉毒行动中牺牲了。

      他捣毁了北边盘踞了多年的一个毒窟,剿灭了大量的毒品,安全送出来两个人质。

      烈日照耀,亮得谈穗睁不开眸子。谈穗垂下头,浑身冰凉,麻木得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隔了半晌,谈穗垂下头,只应了一句:“哦。”

      领导一颤,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安慰。

      “许晏清。”谈穗艰难开口:“他走得体面吗?”

      领导沉默。

      “不体面吧。”谈穗说。

      谈穗不能想象,暴露在毒枭底下的缉毒者,会需要受到怎样的折磨。

      领导们沉默,甚至无法说出口。连他的灰烬,都只是在废墟里淘出的一抔土,没人见过他最后的样子。

      “他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领导抬头,拿出一个盒子,递给谈穗。

      谈穗伸手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宣纸,揉得不成样子的宣纸,谈穗认得。那是谈穗趁他不在家,描摹他的笔迹重新写的一份婚书,只是写的不满意,扔掉了。

      原来恰巧他看到,重新捡起来了。还保存得这样妥当。

      “他说对不起你。”领导说:“希望你平安,如果可以,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结婚,照顾你。”

      谈穗轻轻一笑。怪不得,怪不得那晚明明情动至此,也还是不肯到最后一步。

      原来如此。

      “孩子,朝前走。”

      朝前走,可许晏清才是我的路,明媚璀璨的路。
      许晏清不在,我的路又在哪。

      谈穗垂头,不发一言。

      后来谈穗在谈怔的墓旁,给许晏清立了一个衣冠冢,没有名字和照片,和谈怔的一样,算是谈穗的寄托。谈穗偶尔会去看看,把新结出的红豆搁在旁边。

      谈穗还是和最初一样,和谈怔走的那年一样,平静的生活着,只是少了一个要等的人。谈穗觉得自己的生活没什么盼头,可是谈怔和许晏清都说过,要自己平安。

      所以谈穗漫无目的的生活着,直到任老二来找上门来。晚上十点,他把谈穗家老旧的木门垂得震天响,谈穗从里面把门打开,甫一看到门外的人,就顿住了手脚,心脏隐隐的往下沉。

      是两年前,试图拐走小刘的男人。谈穗后来才知道,他叫任筑,是个人贩子,团伙犯罪。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了普生岛这个偏僻而又疏忽管理的小岛。

      把干净朴素的普生岛,作为他们交易的中转站。

      任筑身后还有一个男人,和他一样,不算高大,但却强壮,裸露的臂膀里甚至可以看见颤动的青筋。他们干看着谈穗,嘴里吟着奸诈的笑。

      不存在拒绝和抵抗,任筑和另外一个男人,生生将谈穗拖到了普生岛最偏僻的一座角楼里。

      他们拽着谈穗的手走进某一处,一路走来分明还算安静的环境,突然充斥着尖锐刺耳的哭喊声,起伏的声音稚幼而恐慌,压抑在黑暗之中。

      任筑伸手将谈穗的眼罩摘下来,原来是一座角楼,谈穗下意识的环视周遭,甚至不知道普生岛还有这座废弃的角楼。

      那里阴暗、潮湿,弥漫着陈年老旧的泥土气息,伴着湿气而溢出霉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你们这是干什么?”

      谈穗的身子因为害怕而无法抑制的颤抖,戒备的看向他们。这些漂浮在耳畔的哭叫声,凄惨而犀利,谈穗不能想象,这里到底困住了多少受拐卖的孩子。

      “你哥死了。”任筑上前一步,嘴角挂着几分笃定:“上回帮着你那小子,也死了,是吧?”

      “……”谈穗沉默着,眸子稍稍低垂。那个最不可触碰的地方,一经撕裂和侮辱,就如针扎一样发出细密的疼痛,锥心刻骨。

      谈穗眸角猩红,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细不可见的轻颤着。

      “是。”谈穗居然轻声回应了一句。

      “所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任筑朝里面看了一瞬,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儿,给那帮小兔崽子们弄吃的,直到我们安全的从这岛上走了,你也就才能平安的回家。”

      “……”谈穗沉默。

      只身一人的谈穗,哪来什么谈判的条件,既能进这角楼,谈穗就没想过可以顺利的出去。

      他们把孩子关押在这个角楼里的房间里,两个手下负责看管。或有不顺意的事,他们就会拿着藤条抽在孩子们的身上,像是对待牲口,不留一点后手。

      房间里关着七个孩子,身上都有大小不一的伤,有些是藤条甩出来的,有些是用手生生掐出来的,有些是拳头打出来的,处处痕迹,看的谈穗心惊。

      谈穗答应留下来的唯一一个条件,是一个月必须出去一次。起初任筑不愿意,怕走漏风声,可那时的谈穗什么都顾不得怕。只说,如果自己太久不回去,邻居也会起疑。

      任筑才肯点头,但每一回出去,总会有人在后面尾随,以防谈穗告密。

      但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谈穗似乎真的认命一样,安静的呆在角楼里,每天给孩子们弄吃的。也会把出去时在药店买的膏药给孩子们涂抹上。

      或许谈穗不能改变什么,但尽可能的,谈穗能让自己安心。

      孩子们虽然年纪小,但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知道谈穗是给他们送饭的人。从来不会打骂他们,有时还会偷偷给他们一些带来的糖果,一个个检查他们身上的伤口,哄着他们上药。

      所以他们依赖谈穗。里面最大的孩子是乐童,他才七岁。

      谈穗目睹过一回,他们打乐童的场面。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手上拎着细长的竹藤,一下下甩在孩子身上,几乎每一下,谈穗都能听竹藤穿过空气的声音,伴随着孩子的尖叫声。

      孩子们叫得越惨烈,他们下手就越厉绝。后来似乎用藤子甩也不足以发泄。他们扔了竹藤,改用腿脚,一下下踢在孩子身上。

      乐童不躲不闪,甚至不像是一个七岁孩童该有的反应,他扑身上前,呈保护的姿态护着那些比他小的孩子,男人踢得他发出一声声闷哼。

      谈穗看得浑身颤抖,挣扎要进去拦着,可就算再来十个谈穗,力气又怎么能比得过两个几近疯狂的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乐童遭毒打。

      谈穗不忍心,真的不忍心。这种目睹就像是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场酷刑。

      可谈穗该怎么办?

      似乎过了一个漫长世纪,外面才有人来喊道:“差不多得了,别太过了,老大放不过你。”

      他们终于松开手,谈穗顺势坐在地上,看着乐童缓缓倒下的身子,又踉跄着过去接住。

      “乐童,乐童你睁睁眼别吓我。”谈穗身子颤抖着,不断试图叫醒乐童。

      乐童缓缓睁开眼来,看了谈穗一眼,又想扭头看看周围的其他孩子,可他太疼了,动不了。

      乐童在谈穗怀里缓缓睡去,气息还在,谈穗能感受到。

      “谈穗姐姐,乐童不疼。姐姐别哭。”稚嫩黏糯的声音落在谈穗耳畔,惹了谈穗一阵酸涩。

      乐童艰难的笑出来,正在换牙的时候,笑起来门牙缺了一个,原本可爱的脸上,现在满是伤痕。

      一切回到平静,谈穗抱着怀里的乐童,突然想起……

      想起乐童说。

      “姐姐,乐童错了,乐童想偷偷给妈妈买蛋糕,乐童错了,姐姐……姐姐,乐童想妈妈。”

      乐童的哭声,哭进谈穗心坎里,让人难耐。

      乐童是为什么会来到普生岛呢?因为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想在妈妈生日的那天,给妈妈买一个草莓蛋糕。

      买着买着,就到了普生岛。

      一个七岁的孩子,他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每天一个等着妈妈弄爱吃的菜、写几道习题、周末会去荡秋千、会上学认识结交和自己一样纯真的小孩、也会对这个世界开始有无限的美丽憧憬。

      他们理应是那些不谙世事,满是阳光和希望的孩子。

      可现在,这些人贩子抹杀了他们所有对童年的期待和未来的幻想……

      乐童真的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谈穗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更不忍。

      谈穗眼中猩红,可她没哭。一只手轻轻拍着乐童的身子,轻柔的看着乐童,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谈穗,你该怎么办呢?

      距离任武交易日期的前三天。谈穗找到任筑,说要出去买东西,他照例答应,也照例有人在身后盯着谈穗。

      谈穗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去墓地看了谈怔和许晏清。

      谈穗坐在许晏清的衣冠冢前,手里握着几颗红豆,手掌摊开,红豆顺势滚落在地上。

      盯着谈穗的人知道这是墓地,只远远的看着,看着谈穗在那里自言自语。

      “许晏清。有几个月没来看你了。”谈穗说:“你过得还好吗?”

      “许晏清,我最近遇到事情了。原本不想管的,想听你和哥哥的话,不冒头,平安的活着。”有风略过:“可是这个世界还有许多过得苦的人,譬如那些孩子,他们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如果是你,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我突然发现,如果能救下那些孩子,我试着豁出去一次,也不是不行。”

      “如果三天之后,我不来看你了,你就来接接我。”谈穗顿了一瞬,似乎在叹息:“许晏清,如果不遇见你,我可能也就这样平静的过一生了。可是你来过,结果还是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过得太孤单了。”

      “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安静的陪在我身边开解我了,在你之后,不会有别人了。”

      “许晏清。梨花将开了,可你没有回来看。”

      谈穗一股脑的说完,一片寂静,唯剩一声叹息。

      “许晏清。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希望这个世界再也不要有黑暗的角落了,不要再有牺牲。”

      谈穗说完着最后一句,沉默了半晌,终于从怀中拿出那个盒子。是许晏清拿来存婚书的那个,谈穗把两张纸叠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搁置在盒子里。

      那个盒子,最后埋在了许晏清的衣冠冢前。

      三天后。

      没人知道谈穗是怎么把警察找来,而且是专门的调查小组,特警和武警一起出动。

      凌晨两点,在任筑准备将孩子们运上船离开普生岛的时候,周遭迅速涌出一群全副武装的武警。任筑瞠目看着,却也反应快速,一把将身边的谈穗拽到身前,用枪抵着脑门。

      出奇的是,谈穗不意外,甚至像是有意的,要成为他们的诱饵。

      武警趁机迅速登船,动作敏捷有序,干爽而利落,搜寻人质位置。不一会儿,就已经将其他人羁押起来,将孩子们护在圈内,保持在原地不动,因为谈穗还是人质,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这边三个队员同任筑对峙,为首的特战员不觉声色的对准目标,悄然对准了藏了大半个身子的任筑。

      “队长!”爆破手知道他们的队长准备瞄准射击,连忙叫住:“他手里有炸弹!”

      海风有些大,谈穗的头发被吹得不成样子。

      任筑粗狂狰狞的声音不断落在谈穗耳边:“你们把枪放下!”

      “任筑,如果你现在松开人质,回去还能从宽处理。”

      “我不会信你们的鬼话!”

      任筑情绪愈发激动的嗓声落在谈穗耳中。不能再拖了,任筑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炸弹,他死不足惜。可这船上,有孩子,有一众特战队员,他们都不该死。

      谈穗十分安静,不喊不闹,甚至不害怕,只是眸中有一种坦然,果决的坦然。

      “你们再不放下枪我真的摁下去一起死了!”

      谈穗阖起眸子,有什么顺着眼角流下,逝而无声,她莞了莞嘴角,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

      院子里的梨树……花圃里的红豆和落新妇……衣冠冢前的婚书。

      许晏清,我虽然没能平安,可我为你、也为自己豁出去过一回。

      我没想过要成为伟大的人,我只是,也有点想你了。

      人如草芥平凡渺小,也有信念坚韧不息。

      一瞬间,在无人能反应过来的速度之间。谈穗以迅雷之势一手抢过任筑手上的装置死死攥在自己手里,几乎是同时,右手握过他的枪转了个方向抵在自己的喉间。

      瞬息之间,‘砰’得一声,枪声响彻在海面上。

      子弹穿过纤细的脖颈,也射进了任筑的脖子。

      特战员瞠目,谈穗面色淡然,渐渐阖上了眸子。冲击力使然,她的身子重重的往后坠去,如同院子里下坠纷飞的梨花,掉进了身后沉蓝的海面。

      一鲸落,万物生。

      …………

      谈穗的离开突然而寂静。

      只有邻居家的刘婆婆,路过谈穗家门口朝里看时,同人感叹过。

      “最近怎么没见到谈家丫头坐在院子里了呀……”不知是哪位婆婆问起。

      “谈家的丫头呀……”刘婆婆看着院子里长高许多的梨树:“看着这么胆小,从没有吼过一句嗓门的孩子,苦了一辈子了。”

      “我看着他们兄妹长大的,丫头天生右边耳朵听不太见,上小学就给不懂事的小孩儿欺负,没有爸妈,老师也不管,只能静悄悄退学回了家。所以那丫头也不怎么识字,只简简单单的认识几个字。”

      “后来谈家小子去当兵了,丫头一直在家等着。等着等着,哥哥也回不来了,丫头没哭过,也没笑过。后来和外面来的一个小伙子,长得很高大,我记得他,他经常给我家买东西,让我帮着照看丫头。”

      “那段日子,我见丫头笑过。再后来丫头离开过岛上一阵子,没多久又回来了,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我细瞧着不对劲,想介绍个小伙给丫头,让她成家,安稳些。”

      “可是丫头和我说,她结过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小伙子。”

      “再后来的那段日子,丫头又不见了,一个月才回来一回。院子里常常空荡荡的,花圃里的花都蔫了,”刘婆婆说:“我以为丫头出岛和她对象过日子去了,谁成想……谁成想是跑到天上去了。”

      丫头跑到天上去了,许是有想念的人。

      许晏清,你记得要接穗穗,抱抱她。你不在的日子里,穗穗受了很多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穗穗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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