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原创】海旅者2029》孤鸿影灭

9、“松鼠鱼”

　　09. “松鼠鱼”

　　时间回到无水纪元。
　　那时，在黎盛闻准备接受实验、完全封闭前的两天，他拨通了给柏玉的电话。

　　第一批方舟乘客的登船实际上还没开始，但是他让林至生在海下城的宿舍录好了视频发上来，告诉柏玉，已经先行登船。不知糊弄过去没有，总之那几天得知林至生招呼都不打就已经去了方舟，柏玉每天唉声叹气，一直在说，上次娘儿仨一起吃的就是那顿中午饭了都没好好准备，念叨得黎盛闻头疼。
　　母亲可能是有所预料的，所以黎盛闻每次加班到很晚，实在是怕去面对她的眼神。
　　好在林至生去了海下城也不是完全失去联络，隔三差五地会发视频、打语音来“汇报”在“方舟”上的情况，多少宽慰了柏玉。

　　而那一颗包裹着巨量冰块的星星，“共工”，距离地球已经越来越近。
　　事实就是在夜间的天幕上，由于巨大的尾迹，它早已比月亮还要明亮。白天也能看出清晰轮廓。天文爱好者使用民间的望远镜就可以看到包裹着它的那层冰晶。一部分人以一种末世求生的自得其乐的状态观赏着它。而各个寺院则变得香火鼎盛，各地的教堂门槛也被踏烂，宗教成为绝望的人群最后的庇护所。

　　地球依据共工计划原先的步骤，先行派出了卫星和飞行器，将先试图在它近月时进行轰击、努力分解减小体积，然后才是近地之后的最终的“加热”。轰击为不同的小块的“冰”，而后加热成为“水”。
　　加热器除了直接贴合到那块“巨冰”，全球各地都设置了巨型的加热“网”，它们被密密麻麻地安装在高山的峰顶，绵延数公里；或者巨型城市之中高楼的楼顶，仿佛拉起一层厚厚的面纱般的加热网——竭尽全力，力图使对这颗蓝星的伤害降到最低。

　　那场巨量的“雨”，即将到来。

　　黎盛闻想了很久要不要回家吃最后一顿晚饭。听筒里的声音“嘟——嘟——”了两声，没有给够他思考的时间，柏玉就接了起来。

　　“儿子，妈在超市，给你买点吃的——” 背景声吵吵嚷嚷，柏玉高高兴兴。

　　超市永远是超市，任何一个时刻，哪怕世界要毁灭，仍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那个我上那生鲜市场、买了两斤肉，还有鱼！这会儿太难买了，我寄存着呢——” 柏玉接起电话就说个不停，
　　黎盛闻一口气噎在胸口吐不出来。
　　“——不是明天一早还得那什么……” 忽然意识到在外头不好大声说这事儿似的，压了些声，“……出发嘛，你晚上早点儿回来，啊。”
　　黎盛闻静静听着，“好的，妈。” 只是这样应答。
　　挂了电话，瞧着角落里自己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愣神。

　　他的导师本来是不愿给他签字的。
　　他所在的研究所任务已经完成了移交——或者说是在实验被试极度缺乏的情况下，他被效率极快地移交到了基因改造研究所更为恰当——绝大部分他之前协助或者牵头的实验和项目也基本转移到了预备登上“方舟”的分所的研究员手里。
　　开始实验之后，相当于整个躯体都将贡献给实验。实在是不存在什么“私人物品”可言。他的行李将在今天下班时，交给专人保管，安全地锁到海下城的保险库，直到以后有人来取出——无论他是生是死。
　　由于林至生已经去了海下城，妈妈又要登船，这些东西恐怕除非是方舟与海下城重新取得联系，否则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就算黎盛闻侥幸活下来，也不可能再在水中翻动那些书页。
　　黎盛闻看着电脑屏幕上，上传资料的进度条已经走到百分之九十几。他工作过的资料，需要全部传到单位网盘。而私人文件则是放到加密硬盘中备份。之后水下设备中理论上也可以读取——前提是他活着。

　　黎盛闻瞧着，直到进度条走到百分之一百，弹出一个完成的提示框。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然后听到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框。
　　睁开眼望过去。

　　“师兄，明天上午九点半。” 一个扎着马尾的圆脸女孩儿在门口这样怯生生提醒，提起实验时间——没有一句废话。她的大眼睛看着黎盛闻，有些畏惧和担忧。
　　“……知道了晓杭，下班吧你。” 黎盛闻答她。是研究中心跟着同一个导师的师妹王晓杭。这姑娘年纪还小，刚本科升硕士，还什么课题都没捞着搞，星星就撞地球了，好端端一个正牌顶尖高校研究机构大老板的学生，现在成了实验室小打杂的，好在还能捞着个海下城名额，保命是没问题的。

　　姑娘没走，站原地盯着他看。
　　看着看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可怜巴巴。
　　黎盛闻心道，不是吧，清了清嗓子，“还有什么事啊？”应付不来这场景。
　　“师兄——”
　　黎盛闻看了眼那女生眼眶里泪水打着转，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逃不脱这些个爱哭哭啼啼的小孩儿呢。有点怕这姑娘接下来的台词——
　　“师兄，你别害怕，我听隔壁说了，明天是周主任给你麻醉，一点都不会疼！” 晓杭却叽里咕噜说出这一大串，语速飞快。
　　黎盛闻失笑，“行，谢谢你。” ——松了口气。
　　晓杭的眼泪却忽然啪嗒一下掉下来了。
　　黎盛闻头大，回头想给她找纸。
　　再抬起眼睛，姑娘已经转身跑掉了。

　　“松鼠鱼！没想到吧！”
　　柏玉喜滋滋地端着她的作品出来，珍而重之地放在餐桌上。“儿子，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以前，什么东西都得让我给你’松鼠’一下才行。”
　　就算没别人，黎盛闻也觉得脸上发烧，“妈，又把我当成五岁。” 无奈地拿起筷子。
　　“哎，今儿我接到你们导师电话了，” 柏玉解了厨房围裙，坐到饭桌旁边。
　　黎盛闻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给你打电话干嘛？”
　　“……你那什么表情？” 柏玉瞪他，“你们老师问我呢，就关心关心家里，说老是让你加班也没放你回家陪着我和你弟弟——我还奇怪呢，日理万机的怎么顾得上我。”柏玉絮絮地说。
　　黎盛闻心想，这姓刘的老头真是闲得没事吃撑了。“他可能……最近不是大家都预备着转移实验器材，然后登船嘛，就比较闲。”说着拿起筷子，去夹妈妈给做的松鼠鱼。
　　“这登了船，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碰面儿啊。” 柏玉忽然说。
　　黎盛闻夹在筷子里的鱼块险些掉回盘子里，又去夹，他没看妈妈，“很快的，妈，你别操心这么多，不过我上去之后可能得过一阵儿才能联系你，你别着急，有事儿就联系我那同事还有师妹，他们到时候接你一块儿登船，生活上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这两天就安心在家，收收东西，整理整理，下个星期五咱们就见面了。” 黎盛闻这么有条不紊地说着，说到最后，看了一眼柏玉。发现妈妈认认真真盯着他，似乎生怕听漏一个字。
　　黎盛闻心里太不是滋味了。那松鼠鱼的酸味、甜味、咸味、还有脆脆的外壳、嫩嫩的鱼肉，到了嘴里咽进肚里竟然有些回苦。他垂下头。
　　“……哪个师妹啊？” 柏玉却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啊？” 黎盛闻一愣。
　　柏玉热切地看着儿子，“是不是上次你们聚餐，朋友圈里坐你们刘老师旁边那个小姑娘？你们实验室不都男的吗，我瞅着就她一个女孩儿。”
　　黎盛闻知道柏玉又盘算到什么地方去了，被气笑，“对，就那个，王晓杭，怎么了呢？”
　　“哎就是……脸圆圆的那个小姑娘，长得倒是挺讨喜伶俐的。”
　　黎盛闻瞬间头大，“不是，人家脸圆不圆跟你没有关系，妈，吃饭吧。”
　　柏玉被泼了冷水却还是喜滋滋的，“他们来接我啊？”
　　黎盛闻无奈地笑，“对，到时候还有我们实验室一个研究员，姓陈，我回头把微信什么的推给你，你得听他们的，啊，我都交代好了。他们跟你是同一批上去的。”
　　柏玉点点头，“行，妈妈听安排。”
　　黎盛闻看了一眼母亲，也不知道再补充什么了，就低头努力地吃饭。

　　「这里空气真不好。」
　　黎盛闻躺在床上，微信一震，收到林至生的消息。
　　黎盛闻皱了皱眉，打字：「别挑三拣四的。」想了想，又删除。变成：「现在住进去的人少，设备还没全部打开，慢慢就好了。」
　　然后就收到一条短短的语音。
　　黎盛闻点开，是林至生委屈：
　　“我都睡不醒，缺氧……感觉。”
　　如果只是打字，黎盛闻一定要说他一顿。但听到弟弟声音，就变得开不了口。
　　黎盛闻按下语音键，想了一下，才说：“以后会好的，你要上好闹钟每天，多去外边走动走动，啊，不能憋着听见没。听社区的安排，你用的我们这边研究所的名额，所里安排做的事、下的通知都听人家的。”
　　林至生过了半天，才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又发了条语音，“……好像还有征兵呢，怎么海下城也要打仗吗？”
　　黎盛闻抽搐了下嘴角，长按语音键：“别瞎说八道的，你那体格能过才怪，别去添乱啊，老实点——” 松开，发送。
　　皱了皱眉，又打字：「记得按时跟妈联系。」
　　「你是不是明天啊？」林至生的文字消息刷地一下进来。
　　黎盛闻愣了一下。
　　手里打了几个字，又删除。
　　“没事，情况好的话几天就能醒，我让小陈随时跟你联系，你有他联系方式就行。” 黎盛闻心烦意乱，懒得打字，发了一条语音。
　　半晌，也不知道林至生想什么，没有反应。
　　「早睡」黎盛闻打了两个字还没发出去。
　　「哥」林至生却忽然发过来一个字。
　　黎盛闻看着屏幕，等着看他说什么。
　　却一直没有下文。
　　「又怎么了？」黎盛闻发过去。
　　半天，林至生只发过来个动画表情。一条淋着雨的小狗。
　　黎盛闻被他逗笑了。
　　发过去一句话——

　　「没事，死不了，以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