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咏白夜》akiya的爱姐宇宙

4、ch03生病的雨和振翅的蝴蝶

　　A市的春天总是这样。浩大的雨来得又快又急，将要每每要奔往夏天的热度一下子拉回初寒时候。灰色的天空下，高大而拥挤的建筑物群拔地而起，几乎遮云蔽日，地面积累起来的水洼倒映出，依稀几只羽毛淋湿不知归处的鸟徘徊孤鸣。

　　“小姐，介意我为你撑伞吗？”

　　阮夜谢绝了陌生人，停驻在公交站亭下看来往的拥挤行人。亭子里的人湿漉漉地挤在一块儿，各色衣装的女男老少都拢作灰蒙蒙的一团，有人的伞没有收好，笔直的雨水沿着伞骨滑下来湿透了旁边人的衣裳，随后就是没完没了没有意义的争吵，但声音终于弱下来，淹没在叽叽喳喳重复着无聊话语的人群中。随着公交车进站，有人来有人走，似乎无时无刻在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永远是那么单调沉闷，就像无望停滞的日常循环。

　　好想弹琴。阮夜突然这么想到。

　　阮夜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这八年来碰到琴的时候不是没有，可是那也可以称做弹琴吗，如果只是为了炫耀和证明自己会摆弄一样人类制造的精密玩具。

　　阮夜缓缓仰起头，露出只有独处时才有的忧郁安静的神色，感受雨水落在自己的眼睛和睫毛上，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像天空在替自己流泪一样。

　　我还能去往那些音符牵引的流光溢彩的无名之地吗。阮夜将手伸出避雨的亭檐，在自己面前摊开，纤长柔软的手指灵活如初，指尖曾引以为傲的难看练习茧却早已消失。

　　阮夜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掏出手机给裴奕遥打了电话。

　　站在身边的情侣终于结束了旁若无人甜蜜暧昧的打情骂俏，男生脱下自己的破洞牛仔外套，盖在两人头上，一手揽紧恋人的肩，随着女生忽然高亢的惊呼娇笑声一同冲进了雨里。

　　亭子里的人群中涌现出共鸣般的议论纷纷，又很快回复到之前的无序嘈杂。

　　二十分钟后，裴奕遥的车停在了边上。

　　“小夜，上来吧。”裴奕遥透过缓缓降下的车窗对人群中的阮夜低声呼唤道。

　　阮夜上前一步，进入车里坐了下来。裴奕遥向她递来有淡雅馨香的崭新柔软的毛巾，问道，我们去哪儿。阮夜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好，便答道，请送我到学校吧，A大学。裴奕遥简单地答应着，开车驶向背离公交站亭的方向。

　　“你好像不太开心，是我麻烦你了吗？”阮夜笑着看裴奕遥有些反常的面无表情的侧脸。

　　“没有。我很开心能帮你，小夜。”裴奕遥沉默片刻，犹豫着说道，“奶奶的情况不太好。”

　　之前听裴奕遥说过，他这次从国外学校请假回来是因为奶奶病情恶化，父亲希望提早给她办七十生日讨好兆头。奶奶得的是脑内肿瘤，因为会压迫视觉神经，虽然有风险，但最好早日动手术，现在一直在准备。自从一周前和裴奕遥分开，两人的最后一句话也止于问询是否平安到家，此后他一直陪在奶奶身边看护病情。也因为是奶奶未说出口的愿望，裴先生才有催促还年轻的裴驰尽快结婚的意思。裴驰本人的态度尚不明确，他是裴先生和过世前妻的孩子，和热闹的后组家庭关系似乎并不亲近。

　　阮夜安慰着裴奕遥，但也知道只能在缓解的范围内。

　　到学校的时候，裴奕遥打起精神给了阮夜一个笑容，说道：“不用担心我，我不希望也影响到你。”

　　阮夜像想到什么一样，让裴奕遥稍等，从邻居的花店买了一束粉色水仙回来，向他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奶奶吗？”

　　裴奕遥载着阮夜来到医院。宽阔明亮的大厅里，布置着最新科技化的自助设施和漂亮舒适的休息区装潢，咨询台伫立着礼貌得体笑容恰好的服务人员，穿着白衣的护士热情周到不卑不亢，就诊者陪同人打扮低调而优雅从容，虽然看不到价目也能知道这一定是一家非常昂贵的医院。这家医院显然试图以专业舒适的氛围来促使来访者安心，但阮夜关于医院一直没有好的记忆。

　　裴奶奶的病房在花费最昂贵的豪华看护室，配备有全程看护的专职护士。

　　两人还没有到达房间，就听到喧哗吵闹的声音。奶奶似乎是谵妄发作了，以不太正常的激情和精力想要起身做什么危险的事，被护士抱住抑制着，仍痉挛一样地试图挣脱，说着语义不连续的话，裴奕遥赶忙上前抱住安抚。阮夜也随着走过去，将水仙花放在已摆满了各种精致花束的柜台，在一旁观察等候着帮忙的时机。

　　突然，奶奶从床上几乎是跳跃下来，用难以想象的力气掐住阮夜的肩膀，语调激动颤抖地喃喃道：“我的瑛儿，是我的瑛儿来看我了......”

　　阮夜有点不明所以，猜测大概是被错认为某个重要的人，但情势之下，只好回握她的手，安抚道：“对，我来看您了，您放轻松，没事的。”

　　奶奶在阮夜的哄劝下终于在病床躺下，裴奕遥在一边陪着，护士去找主治医生汇报情况。奶奶的精力似乎还没有用完，紧紧地拉着阮夜的手，热切地嘱咐她在旁边坐下，絮絮叨叨地半自言自语着快速而含糊的话。阮夜这才有机会观察这位奶奶的样子，是普遍的慈祥老年人的面貌，只眼睛和嘴角的形状，虽然有些憔悴，仍暗示着年轻时的坚毅强干。

　　奶奶的语言神情渐渐自然，握阮夜的手的力道仍然很大，像是怕她马上会走开一样。阮夜也渐渐听懂她可能是在诉说着儿子因为工作而不常看望自己的事情，并表达着对口中很久不见的“瑛儿”的爱怜和歉意。

　　“他总是说会好起来的。怎么就不相信我呢，人老了是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我只是想最后一双儿女都陪在身边。”

　　“我的瑛儿，你受苦了，小的时候我们应该多陪陪你。”

　　奶奶几乎全白的头发还算柔顺，遍布皱纹的脸上原本应有的精神却似乎被一种名为命运的巨大力量所擒住了，使整个人显得十分虚弱无力。人在遇到自己认知之外的灾难时，总是极易失去固有的勇气和力量，被诱惑着相信这是理所当然，陷入逃避的幻觉，此时看到的一切便几乎成了预示，譬如仅仅是一朵花的死亡。阮夜很明白这一点，也辨认出一种曾在很多人脸上捕捉到过的表情，顺从于命运换取的伪装平静美丽的幸福。

　　“奶奶，您等一等，我马上回来。”阮夜轻轻抽出被紧握着的手，转过头向裴奕遥示意后小跑着离开房间。

　　在众人奇怪地沉默了大概15分钟后，阮夜小跑着回到了房间，因为激烈的跑动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脸也有些发红，双手珍视地紧捧着什么东西，带着很高兴的神情找到病床上的奶奶。

　　“奶奶，请把手打开，我要送您一样东西。”阮夜认真注视着奶奶的眼睛，想通过眼神交流获得信任，“您要像我这样快速捧住哦，就像抓住星星一样。”

　　然后阮夜将小心捧住的手中之物移交到奶奶手中，那种不断扑腾的触感也同时被传递。

　　“嘿嘿，很痒吧。”阮夜笑着轻扶住奶奶的手，看见奶奶的脸出现有生机的新奇的表情，此刻的光与风似乎也配合着，变得非常柔和，温热的双手接触之间，鲜艳的生命在手心跳动，直观地释放着微弱却强韧的力量，阮夜确定自己的想法已经传达到了，“这是我在雨中找到的蝴蝶。”

　　阮夜引导着奶奶打开手心时，彩色的蝴蝶很快随着花香飞到柜台，留恋少许又从窗子振翅飞走。

　　阮夜陪奶奶又待了一会儿后，雨已经停了，裴奕遥坚持送她到医院门口。

　　“回去吧，你还要照顾奶奶。”阮夜停顿片刻，向仍不走的裴奕遥说，“我想可以在房间布置一些有生命力的植物之类的，人总是看到好的预示会有精神嘛。有问题我可以帮忙的话尽管找我。”

　　裴奕遥凝视着阮夜，道了谢，却又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阮夜笑着，假装没有从他的眼神中读出那些极直率坦白的熟悉又陌生的相信、依赖和恋慕。

　　“小夜，你果然和以前一模一样。”裴奕遥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却隐约着羞涩的温柔。

　　阮夜不置可否，暧昧地笑了笑，向裴奕遥挥了挥手：“那再见啦。”

　　这是阮夜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不同于第一次在重逢时从外形氛围上的辨认，这一次裴奕遥似乎发自内心地说出了这样的感想。也不同于第一次听到时心情复杂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一次阮夜早已在转身时收起了笑容，非常坚定地在心里否认道，笨蛋。只有幸福的笨蛋才会做出这么轻信的判断吧？阮夜仔细地擦去手上沾上的残余的蝴蝶磷粉，想到他那种似乎能掌控未来的自然的自信和游刃有余，以及能轻易施予爱和善意的坦然，心中不可抑制地油然而生一种阴暗的情绪。

　　回到家时，姐姐不在，家里只有每周会固定来打扫一次的阿姨，告诉阮夜姐姐三小时前出门了。

　　阮夜将给姐姐买的巧克力味甜甜圈放进冰箱，看到旁边的餐桌上放着自己喜欢的抹茶小蛋糕，以及姐姐的纸条：小夜，记得趁早吃。

　　总是这样。阮夜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打开简单可爱的丝带纸盒包装，切下一小角，感受自己最熟悉的甜度和软度在嘴里融化，味道一如既往很棒，就像某种安定的幸福。阮夜和姐姐的分歧从来不会闹到大声吵架，每次以不愉快结尾时，两个人都会不约而同去买对方最喜欢吃的东西，像一种无言的妥协，互退一步的契约。

　　而今早的争执，这样就可以了吗？阮夜不禁皱起眉头，一边细细品尝着蛋糕的香甜，一边没头绪地想着。今早，不顾阮夜的百般劝说和商量意图，只是执意让自己不要插手联姻的事情时，姐姐的表情带有罕见的坚决和冷漠，阮夜下意识想要逃避，说要出去散散心，就从家里跑了出去。而现在，姐姐会去哪里？如果是因为近期繁忙的学业去了学校，记得带伞了吗？阮夜漫不经心地用空余的手抬起纸条，对着光，看着上面干净整洁的黑色墨迹，墨香与纸香混合，在春天雨后微潮的空气中显得清晰。姐姐的字很好看，有着娟秀的形和遒劲的笔锋，读小学时便一直得到老师的夸奖。

　　突然，裴奕遥发来了短信：“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也很感谢，哪天有时间让我请你吃饭吧。”句尾附带着很可爱的表情。

　　屋外又开始下雨了。毫无征兆的雷电暴雨催生着秩序破坏的狂乱，似乎大厦将倾，一切伺机而动的蛰伏都将出未出。

　　好想弹琴。

　　阮夜看着被隔绝在玻璃窗外青霜紫电的春日奇景，轻敲着手指合着雨声韵律。也许我再去不了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音符世界，但是我已有了最最温暖的归处，不论人事景物再如何变幻，姐姐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阮夜一手回复着信息，一手把吃完后的包装纸收好。

　　相信我吧，姐姐。我将在这美丽残酷的世界，从前仆后继撕扯阻拦的亿万人手中，争夺到我们两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