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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51章 断雁孤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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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益达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场后退两步,吓得手脚冰凉。
屋里一共三人,陆耽一身是血,面无人色,勉勉强强坐着不倒;祝良辅在一旁娴熟地为他拆了殷红的布条,又皱着眉缚上新的。
流淙门里门外来回穿梭,一会儿端水一会儿又倒水,方益达站在当中间六神无主,俩人东碰一下西蹭一下,像个碍事的木头桩子。
“方管家……”陆耽突然开口,“今日……劳烦前来,我这就让流淙送你回去。”
他说话时已经气若游丝,一张白如金纸的脸上密布着汗珠,强撑着没有昏过去。方益达心里大喊冤枉,这不过喘口气的功夫,怎么就成了眼下这个情形了。
他搓着手向前走了一步,满脸担忧地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嗫嚅着说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将军前脚才离开,您就……您就……”
“老毛病,不碍事的。”
陆耽原想多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既没有气力,心里如同千斤的石块坠着,也没什么心力了。
眼看着方益达又要追问,流淙侧身挡在他跟前,岿然低语道:“方管家,我送你。”
方益达只得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前厅登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包扎伤口的沙沙声响。
谁也无话,祝良辅手上忙碌,却更像是心里惶急的映射。上头陆耽不开口,他就像头顶悬了个利刃,凝神屏息,等待一场狂风暴雨。
直到手中的布条打下最后一个结,祝良辅的手背上“啪”的一声突然落了一滴水珠,他怔忪片刻,才恍然抬头。只见陆耽低垂着头,一双明眸都罩上了琉璃罩子,泪水,已经裹不住了。
祝良辅心上狠狠刺了一下,他站起身,轻抚过陆耽的后脑,紧紧握住他的肩头。
琉璃罩子终是破了,陆耽的脸上流成两道小河。他哭着,却静的出奇,只有一双单薄的肩膀,如风中残叶一般轻轻抖着。
“叔,那块玉,是我的。”
“我知道。”
祝良辅叹了口气,他清楚得很,陆耽离开南归之前赠与齐欢的是一枚玉璋,那是祝月明将军在爱子出生之前就托京城名匠精心打造的,也是他留下来的唯一的遗物。
陆耽握紧拳头,懊恼地锤着自己刚包好的胸口,惹得祝良辅一阵心惊胆寒,一把攥住他的拳,呵责道:“篱儿!”
“我当时把玉璋留给他,原想在我们之间留个牵绊,留个念想……”陆耽哑声道,“可正是因为我的私心,才害得阿欢痛失故土,家破人亡。我对不起阿欢,更对不起于我有恩的齐家二老……叔,我万死莫赎啊!”
听到陆耽这样自责自弃,祝良辅心疼得无以复加,可同时,眼前却随着他的话现出了齐欢双亲的脸庞,不由一阵难受,垂下头去,深深叹了口气。
“始作俑者是那背后追杀咱们的人,逝者已矣,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改日咱们大仇得报,定叫他们偿命。”
祝良辅说得还算不偏不倚,可陆耽却似乎听不进,他沉浸在巨大悲痛后的怔忡之中,像一枝冰封的残红,兀自哀伤。
“前些日子我与阿欢重逢,竟还埋怨他没有认出我来,责备他不顾念自己,辜负所爱之人……却不知,他爱的人,全被我害死了。”陆耽眼中噙着泪,断断续续道,“这些天他住在园中,对我无微不至,可我,我竟卑鄙地怀疑他的真心。原来,他并不是漠不关心,而是窥得一切,早已对我了若指掌。”
烛泪成灰,幽暗的光斜照着婆娑的泪眼,祝良辅心里也是一阵发堵,堵着堵着,眼角就湿润了。
“了如指掌怕是有些夸大了,但那孩子聪明,儿时的遭遇,与你再见,加上西昌道的案子,他应该是能猜着个七分八分的。现在想来,流淙被捉那档子事儿,他心里也能猜出个大概,只是没想到你会代他受刑。”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猜到许多内情,可他不能说,也不能问……他知道,一旦他问出口,我便只能编些谎话来打发他,问与不问,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如今看来,齐欢这小子……心里苦得很呐,是老夫小瞧他了。”祝良辅蹙眉摇了摇头。
两人各怀思量,沉默了许久。
突然,“啪”的一声,蜡滴迸溅,小小的爆裂声在静谧的夜里尤为凸显。
祝良辅也跟着心神一荡,诧异问道:“可是,齐欢为何不跟咱们挑明呢?那小子可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性子,即便他心里对咱们有怨恨,也该当面问清楚,怎么会装作不认识咱们,又反过来遮遮掩掩地和你亲近呢?”
祝良辅的疑惑不无根据,齐欢自小就是个说一不二的鬼机灵,既然他在重逢之初就认出了陆耽,又经过西昌道的案子,将陆耽的身份目的猜了个大概。那此后著境园的种种动作,在齐欢眼中,岂不就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
可他为什么要假装不相识。若是碍于大将军的身份,亦或是由于对陆耽心存怨恨……却为何又要怀揣着痛入心脾的秘密,再度与陆耽走到一起。
陆耽缓缓站起身,他身形飘忽,如一缕寒烟。
祝良辅只见他苦涩得笑了笑,便听他说道:“因为我。”
“因为公子?为什么?”祝良辅也跟着站起来,沾了沾眼角,旋身盯住他的背影。
陆耽慢慢走到门前,他气力不济,撑住门扇才堪堪站稳。
“齐欢怨我,也怜我;恨我,也爱我……不是他心思复杂难猜,一切不过因为他的彷徨纠结。”
陆耽的声音轻如蚊蚋,仿佛只在说给自己听,却如钟罄一般狠狠震动着祝良辅的心神,“每每见到我,他就会想起那惨死的爹娘,想起遥远的白骨累累的故土,那是怎样的摧心之痛。可他心里有我,又无法克制自己同我亲近……只能不听,不看,不提,耽于当下,半晌贪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祝良辅大张的嘴巴也跟着缓缓合上,他深深叹了口气,恍然明白了。
“叔,你可知道……”陆耽转回探入黑夜的目光,望着祝良辅,“阿欢同我在一起,如同拥抱一把利剑,抱得越紧,他就伤得越重,我们俩之间,再无药可解了。”
祝良辅见他面如死灰,不由得心头一急,忙劝道:“可、可你们既然已经在一起了,不如、不如就……”
“良辅叔,若是你呢?”
祝良辅一愣,“我?我什么?”
“若你是齐欢,还会在这么想吗?”
“我……”
“你还能同我朝夕相对,相亲相近吗?”
陆耽此问一出,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祝良辅的舌头当即打了一个结,“可,可齐欢那小子,他对你……那不一样。”。
“不一样?”陆耽无力地摇摇头,“您说错了,他没有什么不一样,他只是比一般人更能忍耐罢了。阿欢的心也是肉长的,会疼,看见爱的人会心动,见着害了自己的人也会生出怨恨。这两条路,他选哪一条都可以,可是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夹在当中,每日煎熬着。”
祝良辅走到跟前,小心地向陆耽投去一瞥怜惜的目光,知道他既做了决定就无人可以更改,便徒劳地问道:“那你预备怎么办?”
陆耽转身面向浓浓的夜色,钻出黑幕的银钩月撒下点点寒光,料峭山风砭人肌骨,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已经不再流泪,只是两道湿痕仍挂在沉静似水的面颊上,与月对望,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一阵,祝良辅眼看就要溺毙在这窒塞的寒意中时,忽听他开口说道:“断雁孤鸿,漂泊至死。前路漫漫杀机四伏,后有猎手虎视眈眈,或许离他远远的,才能保他安稳。”
……
同一片缀着疏星朗月的天幕之下,京城的怀玉坊却是宫灯摇曳,丝竹之音不绝于耳。任哪个书生壮士经过此处,都免不了将歆羡的眼光投进这纸醉金迷的地方。
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在这座高|耸的红楼后身,有一条狭长漆黑的小道,约百十丈,横贯东西。因它左临怀玉坊一众花楼后园墙,右边则紧靠着哪个大户人家的私园,寻常人不常路过此地。
倒是常有些喜欢寻觅别样滋味的嫖|客,醉醺醺攀着花娘,在这乌灯黑火的甬道上以解焚内之火。这般不堪入目的情形,总免不了给路人撞见,久而久之,此处的行人就更少了。
而此时,这条小道上却稍显拥挤地站着二个男人。
其中一人身形干瘦,反剪双手而立。他身着墨色曳衫,一张脸骨若嶙峋,尽是起伏,五官隐在暗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只酒糟鼻子十分扎眼。
“事情查得如何?”
酒糟鼻子一开口,对面另一人当即跪了下去,抱拳答道:“禀太爷,当日咱们引出的人名叫流淙,他的主人果然是著境园陆耽。”
此人一身麻布短衫,顶着一方逍遥巾也掩盖不住前顶的光秃,两腮虬髯盘踞,眼细塌鼻,正是流淙追入皇城的刺青蒙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