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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31章 投石问路 ...

  •   陆耽醒来之时,天已大明。

      方益达不知在屋外候了多久,见陆耽睡眼惺忪地起身,就赶紧张罗下人们鱼贯而入,把盥洗的物件儿送到跟前。

      陆耽道了谢,梳洗了一番,问道:“方管家,外面什么事这么吵闹?”

      将军府里的家丁本就不多,又没什么看家的护院,齐欢双亲也不在身侧,主人只有他一人,贴身的家仆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以往,将军府大多都是平和静谧的气氛,可今日一大早就开始人声吵嚷,还有鼓镲之音夹在其间,十分喧闹。

      方益达兴奋地凑上前来,笑着回话,“是咱们将军请戏班到家里来了!昨日就在前院搭好了台子,就等着公子身子大好了,与将军一起听听戏,唱唱曲儿,怡情养性呐。”

      “这个齐欢!”

      陆耽当真是哭笑不得,堂堂羽林卫大将军,称病向皇帝告了假,却躺在家中观插科打诨,享梨园之乐?此事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参他一本,这将军的头衔他还要不要了。

      不等方管家再说话,陆耽便穿过众人,直向前院小跑过去。

      ……

      不出所料,前院早已准备就绪,所设戏台排场十足,约有三十来尺,戏台后方正靠着几间厢房的门楣,巧做后台之用。

      伶人们还没上台,院中只有独坐对面的齐欢和几个缩在他后偷偷看戏的家仆,不一会儿,方益达也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齐欢抬头正巧对上陆耽的视线,见他攥着一条手巾,蹙着眉头站在远处,便起身相迎,迎着迎着就到了跟前,“就等你呢,你要再不起来,伶人们都要睡着了,快过来!”

      牵着他的手回到位上,齐欢问道:“今早的药还没吃吧?”便指了指面前的条桌道,“挑几样你喜欢的,不论什么先吃一点,吃完了好服药。”

      陆耽低头看了看,暗暗瞠目结舌,齐欢怕是将一整个厨屋都搬来了。

      “先不忙,”陆耽急道,“你待在家里是称病告假,这可是递了折子求了皇命的,可如今,你、你就坐在这里听曲赏戏,寻|欢作乐,让旁人知道了会不会……”

      齐欢抽开他掌心攥着的手巾,顺便塞了块点心进去,陆耽这才惊觉自己已将洗脸的手巾攥了一路。

      望着他呆呆的样子,齐欢的心如同被狗尾巴草搔了搔痒,又心悦又刺挠。

      “我就知道你要担心,”齐欢推他入座,又拉着他附耳过来,低声说道,“告假修养是假,私下查案才是真,这是皇上的意思,他自然清楚得很。我呢,就顺水推舟,休息自然要有休息的样子。”说完拍了拍陆耽的后脑,“这下放心了吧?”

      陆耽心下窘迫,便咬了口点心,不再说话了。

      齐欢大笑,“开戏!”

      ……

      鸣锣开场,一武生四方大步上台,边舞边唱,一招一式精准有力,唱功更是了得: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齐欢望着戏台,淡淡地回忆,“这是我爹最喜欢的一齣。”

      “林冲夜奔?”陆耽点头,“的确,这一折唱念身段都极为考究,更袒露了英雄情怀,最有看头。”

      “但我爹他从不唱这一齣,反而更爱唱已斋先生的《不伏老》。”齐欢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软软的,有些远,“他总说,夜奔唱的是虎落平阳、蛟龙失水,公理无人听,善人无好报,唱着堵心,难受……”

      陆耽脸色一白,这种心境,他又怎会不知。

      他父亲一生正直磊落,为官、为将、为夫、为臣均无愧于心。战场上不惧生死,官场上凡为国为民之事他也从不懈怠推脱,一腔正义,只为国泰民安,百姓团圆。

      这样一个人,如参天大树一般的人,却被一群卑劣的臭虫噬咬而死,岂不痛哉!

      陆耽紧紧攥着衣袖,不发一言。

      齐欢续道:“可我娘却不这么想,她觉得人世间生命各异,但唯有一处相同,那便是‘无常’。她说过,人生不过一瞬,无常才是常,我们生来就爱追寻本相,却从不知要如何来应对‘无常’。”

      陆耽领悟道,“令尊和令堂都是根性大利之人。”

      “哈哈哈!我小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老和尚,那和尚也这样对我说——”齐欢眼角微扬,眸中全是戏谑,“根、性、大、利!”

      “那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当即就向他声明了我要娶老婆、生孩子的决心,生怕那老和尚要招我做小和尚,可把我吓坏了。”

      二人一齐“噗嗤”一乐,便前仰后合地大笑了一番。

      陆耽难得这么轻松快意,他知道齐欢自小便是一个开朗烂漫,惹人喜欢的少年。只是多年未及西南旧事,如今听来,桩桩件件都似有温度,听得他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我爹和我娘不过是乡下人,终日为饥饱奔波,就像庸碌一生的蚂蚁……可他俩却在柴米油盐当中领悟人生真言,潦草一生倒也洒脱,佛门有言‘下下人有上上智’便是这个意思罢。”

      陆耽心思一转,有心追问道:“不知……令尊与令堂现在何处?”

      “西南老家。”齐欢端起茶水,眉眼低垂,一饮而尽。

      “二老为何不随你入京?”

      “他们……更喜欢西南的水土。”

      陆耽本想继续追问,只听得台上一声大喝,引得二人抬头注目,那武生又唱道:

      “……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齐欢放下杯盏,转口道:“林教头统领禁军八十万,武艺高强,为人更是善良敦厚,是个十足的好人。可最终……妻子受辱自缢而死,他也被逼上梁山做了草寇。”摇摇头,苦笑道,“传奇不奇,这倒让我想起有那么一个人物,与他的境遇很相似。”

      陆耽心头一颤,“谁?”

      “我朝大将军,”齐欢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祝月明!”

      陆耽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他左手紧握,将拳头稍稍藏到身后。

      “祝将军原是两朝功臣,却不明不白死在了西昌道,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在心中暗暗揣测,可众人缄口,谁也不敢置喙……但那西昌道之窄,又如何安放得了忠烈英魂呢。”

      望着陆耽渐渐惨白的颜色,齐欢咬牙继续说:“那夜之后,一场大火焚了将军府。罪名既出,通敌叛国,将军夫人当夜便自缢而亡了,祝将军的幼子也不知所踪。有人说,那孩子已经烧成了灰烬,也有人说他早已逃出生天,但隐姓埋名,不复荣华。”

      “那日|你给我的证言便是祝月明的新月战棋,此事……”齐欢吐了口气,探问道,“你可知晓?”

      “咣当”一声,陆耽另一只手中的杯盏打翻在地,他慌忙去找擦拭的幡布,却连累得条桌位移,攒盘倾倒,点心浆果撒了一地,一壶热茶也泼到了手背的伤口上。

      像没有感到痛似的,他只是眉目低垂,肩头微微抖动。

      “对不住……”他说。

      “没有,”齐欢眸中明明灭灭,低头将陆耽两只手握在掌心,“没有,别说对不住。”

      方益达在后头惊呼一声,赶忙招呼着下人上前拾掇,不多一会儿,面前就已经重新归置整齐了。

      眼见齐欢盯着自己的手背,陆耽解释说:“不碍事的,那是旧伤,不是方才弄的。”转而喉头滚动了下,沉静道:“祝将军的事迹我有所耳闻,新月战旗我也知道,别的……只怕就没什么能帮你的了。”

      齐欢扬了扬手,叫停了戏台,伶人们躬身退至幕后,方益达也暗使眼色,散了一众偷偷看戏的家仆。

      凝望着陆耽,齐欢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却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冷硬的物件儿,放在陆耽的手心,“我听方益达说,你醒来便要找这个,想必是个对你很重要的私物吧。你昏迷之时,它从你的身上掉了出来,我见着就收起来了。昨日原想着还给你,却给忘了。”

      陆耽翻掌一看,正是那鹰首虎身令牌——果然被齐欢捡了去。他当下便愁了起来,若齐欢问起令牌的来历,自己要如何对答才好。

      齐欢却道:“其实,我曾见过这个图案,鹰首虎身,形象奇异,见过便不会忘。”

      “你见过?”陆耽始料未及,“在何时?哪里?”

      “先别急……”齐欢笑应,“少年时,我曾在西南遇过一群劫匪,那领头的手臂上就刺有这样的图案。不过年岁久远,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那人武功了得,但手段下作,善用毒物。”

      “用毒?”陆耽一惊,反握住齐欢的手腕,齐欢低头一瞥,神色微妙,“那你们……你、可有受伤?”

      “自然没有,那群劫匪原想打劫村里最富庶的人家,后来……”齐欢眼波一转,“后来被全村人一起打跑了!”

      “打、打跑了?”

      “不错,只是劫匪逃走后,那人家中的老奴就在井口看见了几只被毒死的鸡鸭,料想贼人可能要将毒下在井里,情急之下,落在井边,被鸡鸭吃了去。”

      陆耽心下稍安,却隐隐觉着不对,齐欢口中的劫匪与绿璋夫人秘密调查的令牌都有鹰首虎身的图案,绿璋夫人的幼女李唯心,又曾乔装暗查西昌道的案子,十有八|九也是受了她母亲的指使。

      换言之,惹得绿璋夫人这等京城商贾富豪食不知味的人,却在西南的一座小村落行鸡鸣狗盗之事?实在是讲不通。

      可在陆耽看来,齐欢虽偶尔贫嘴滑舌,却从来不是张口就扯谎的人。无论他说什么,陆耽也从没有心生疑虑的习惯。

      功夫高,会用毒,这鹰首虎身到底是哪路人马的图腾?绿璋夫人所查的与齐欢所遇的到底是一人两事,还是李逵与李鬼?

      一切只待自己理清思路,慢慢细查。

      想到这,陆耽禁不住屏息凝气,陷入沉思。

      齐欢长眉一扬,伸手指刮他脸颊,“陆公子,可别忘了出气儿!”

      陆耽一愣,登时回了神,他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齐欢起身道:“今日|你身子刚好,不宜太过劳累,先歇歇吧。咱们的戏台子既已搭了起来,几时想听,就几时差人去安排,定让他们唱到你满意为止。”说着便要伸手将陆耽拉起来。

      “齐欢……”陆耽仰头看他,“你可愿再给我讲讲你在西南的事,我不曾……不曾去过那里,我想听。”

      齐欢一霎迟疑后却脸色一寒,躲开了陆耽的殷殷目光,勉强笑了笑,“穷乡僻壤,陈年旧事,没什么可说的。”转而向着方益达喊道,“我有事出门一趟,方益达,你送公子回房,把我今早去买的豆腐羹也送去。”

      说罢刻意不去看他似的,急匆匆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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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耽独坐一旁,当下就没了主意。

      自从他住在将军府,齐欢时时殷勤,事无巨细,他便如那温水中的□□一样,沉溺其中,渐渐失了分寸。

      可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他刚结识朋友而已。也许惺惺相惜,也许志同道合,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那条看不见的门阑始终横亘在他俩之间。

      只是,在今日这片祥和之中,他一时高兴忘了形,忘了那道门阑……却还是吃了教训。

      “公子,咱们回去吧。”方益达上前道,“自您昏迷那日,就没吃过什么养人的食物,今日一大早,唱戏的还没到,咱们将军就买了您爱吃的豆腐羹回来……”

      他偷偷觑了一眼陆耽,似乎生怕自己逾矩,待看他面目温和才接着说道:“他心里是挂着您的。您,明白吧?”

      陆耽又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便和气地说:“齐欢对我很好,我又怎会因这些无意的只言片语就和他生气,方管家放心罢。”

      “诶!诶!”

      方益达立马眉开眼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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