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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如梦如幻亦如雾 ...

  •   年轻的粉发青年还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这是一块全然陌生的、过去未曾涉足的、连语言都未曾共通过的遥远大陆。
      他今年才二十出头,二十岁,在人之一生中委实算不上大,也不应承载怎般厚重又波折的经历。如果将镜头从这里移到数千里外的故国旧域,与他同样年龄的青年们应该还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下念着书,又或者是刚刚步入社会,开始青涩而又磕绊地学习着各种规则和技术,按下自己劳碌一生的播放键。
      总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如他一般。

      在浓厚得化不开的夜雾下,青年用单薄的身躯承载着血淋淋的生命,在狂风骤浪中孑然前行,漂流到另一片陌生的土地。又因为不得不承接的委托要求,顶着陌生的名字,操着陌生的语言,再踏上前往未知领域的渡轮,到一个即使是在书页中,也未曾深入了解过的国度。
      ——华夏。

      迪亚波罗是在黄昏时分抵达码头的,在埃及启程时船上有345人,这一路不算轻松,在航行过程中他们遇到了海盗、风暴,折损了五十多人,在旅途过半时,最令水手们担心的厄祸到来了,坏血病让船上的人们接连到下,恐慌和不安终日堆叠,几乎要浓重到这一艘茫茫大海上的渺小渡轮难以承受的地步。幸运的是他挺了下来,在死神的镰刀即将落下之前;不幸的是等轮船靠岸的时候,船上的人已经损伤过半,最终仍有余力走下船的,只有七十多人。而不多,也不少,与他同行的,只剩下不足五个。

      不过这没什么关系。迪亚波罗想着。其他人如何,与他无关。他所在意的,就是在不暴露曾经在撒丁岛上的身份及经历的前提下,完成好委托人的任务。带着雇主想要的东西原路返回,以此换取到那高昂的报酬。在1987年的埃及,那份报酬已经相当丰厚,抵得上普通人一年辛勤工作的酬劳。对于一个刚从异国他乡漂泊过来的年轻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能抵得过这份诱惑了。
      既然已经有了独身出来闯荡的勇气,再铤而走险一点,似乎也没什么的。就如同棋盘上的博弈一样,咬咬牙,下手狠一些,或许就能在幸运女神的眷顾下,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孤身一人,毫无羁绊,也没有后顾之虞。甚至为了生存,他自己都不记得做过多少种不一样的委托任务。只要他能在临行前计算好这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做好最坏的打算,预先设想好对应的解决措施,搏一把便搏一把吧。
      于是他便来到了这里。

      一个多月前他年轻的雇主从开罗附近的白沙漠下挖出了一个奇怪的藏品——那是一个十分古老乃至于已经有腐朽痕迹的雕像,但是不论是雕像上的线条笔触、色彩选择、抑或是服装样式,都似乎并不属于这片金黄色的大地。雇主寻找了许多鉴宝大师,有人说是来自于印第安一带——这无一不被后面的人嗤作笑谈——有人说是来自于日本,但更多的,则断定它来自华夏。神秘的,令人憧憬的,让无数人前仆后继的华夏。
      于是雇主连夜召集了手下雇佣的所有工人,声称这雕像的发现绝对是与某一个惊世宝藏相关,这里面蕴藏的珍宝与财富,绝对能让他在一夜之间获得举足若轻的影响力。当然,当然,帮助他破解这道谜题、协助他登顶权力之巅的人们,他也绝对不会薄待。所以他想找一队人,带上这尊雕像,前往那神秘的华夏古国寻找答案。

      东方的阳光、温度乃至微风拂来的气味,以及各种各样说得出说不出的感观都不一样。最直观的应属视觉。建筑风格上的差异是最先涌入眼里的,迪亚波罗故国的建筑大都最多不高于三层,低矮而鳞次栉比的房屋间,蓝黄色调的涂漆让人不自觉心旷神怡,更何况撒丁岛本就在湛蓝的海洋之间,单是站立在那湛蓝拥簇的浅色软玉上,就能让人不自觉身心放松;埃及是另一种,一望无际的金黄,在那似乎永远都不会温和待人的烈日下,由石头和黄沙堆砌起来的小小建筑,是让人只看一眼就会感到燥热,继而难以忍受地汗流浃背。此刻所在的地方是则又会带来一种全新的反馈,如果硬是要用对比的方式来说的话,那应是介于两者中间。浅黄和灰色堆砌成了独具特色的骑楼,可能是疏于打理,又或者是这里的气候实在潮湿,墨绿色的苔藓牢牢抓在石壁上,给予人盛夏时潮湿又闷热的感觉。有别于撒丁岛的盛夏。
      但当迪亚波罗循着印刷着陌生文字的地图,拐进扭曲而又深不见底的巷道时,就又是另一种体验了。或许是因为夜幕将临,成片五层以上的楼房紧凑地排布着,将通行的道路挤压成逼仄的窄巷,又挡住余晖的光亮。夜晚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在灰与黑拼凑出来的道路上,似乎每往前走一步,都会有被晦暗吞噬的错觉。又或许道路的尽头,也正潜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黑暗生物,在无声注视着这里。
      但孤身一人闯荡异国的事情都已做了,哪还需要畏惧这些并不存在的未知风险。幸好小队分别前,在原本带队的男人因坏血病死后,另一个临时出来“勇担大任”的年轻领队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一个手电筒。虽然并不亮,但起码能让人看清眼前一米左右的道路,以及手中的小小地图。
      这座城市太大了,大得就像是一座无底洞,如果一起寻找目标,怕是等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到。分散开来吧,等找到能够解答雕像谜题的人,再召集其他人,一起过去。那位新领队是这么说的。于是才刚刚踏上这座陌生土壤的迪亚波罗,就开始继续一个人拿着所谓有用的线索,继续开拓这片未知。

      临走之前,雇主和他所咨询的顾问团队给他们开了一个小会,详尽地分析了那个雕像可能的来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来自于东方的雕像为什么会深埋在埃及的地下,但这雕像毋庸置疑,是与华夏的宗教有关。
      宗教?他记得有人当即疑惑地问了出声。不过这也很正常,雕像和画像,这些能够直观地把一个形象表现出来的物件,是最容易成为信仰传播的载体了。在埃及这地方不也是么,壁画、石像,等等,乃至于用泥土和河水捏造出来的小小陶偶,都可能承载着某种古老而晦涩难懂的民间信仰。那问题便往下延伸,落到这个小雕像与何种信仰相关,又代表着什么含义了。
      这绝非正统宗教。顾问断言。至少也是如同密教一般的存在,或者是更小众、冷门乃至邪门的教会。但事情往往不会落到最后一种程度。至于答案,那就要到那片广袤的东方大地上寻找了。
      而至于具体的地方。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找来的华夏地图,一大一小,两张。顾问拿起标记笔,先是在最大的那张地图上面潦草地画下几道。他注意到那是偏向南部的区域,靠海。而在另一张小地图上,他又圈出了别的一些地点。这些地方信仰浓厚。顾问说。而想找到答案,总不能去正统的大庙宇里询问,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不能。
      所以到这些地方吧,隐世的高人往往是藏在街头或者巷尾的,我们查阅过许多资料,这些地方最有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机遇了。

      回忆告一段落,而暗夜还很长,夜晚的湿冷开始缓慢地蔓延过城市里的每一寸土地,再带着南方特有的水汽黏在人肌体上。巷子里开始亮起了灯,但也许这些灯的瓦数并不高,能照亮的也只有方寸之地,但总归聊胜于无。
      最先选择走这里,对于迪亚波罗而言也只是碰碰运气。要说直觉?或许也有一方面这个原因。但更多的是夜色临近,领队划分的区域又十分的分散,目前还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找到去别的地方的路太费劲了,至少这不是最佳的选择。那就挑一个看起来不远的,在地图上又有点儿意思的地方吧。

      终归不算是毫无收获。
      比方说他嗅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并不算是完全陌生,在他生活的前十几年里,他常常在养父的教堂中闻到过。供奉耶稣的神殿里是常年需要烛火的,尤其是在做弥撒时,一点点细微的光亮,均匀分布在教堂大厅的各处,仿佛连接起了俗世和凡人憧憬的天国。蜡烛燃烧时常常会有一股独特的气味,虽然不同品质的蜡,在燃烧化开时散发出来的味道也并不完全相同,但也总有一种共性,比如说大同小异的香精。难道这里也有人在进行什么供奉之类的仪式吗?比思维推断更快出现结果的是感官,物体燃烧时的灼热被晚风携来,与此同时是走过又一个拐角后,十分明艳地撞进眼里的红。
      本该是温暖的火光——或许此刻也确实是温暖,从感官层面而言——在夜色深处太容易被曲解出多层含义了,比如一些细思极恐的猜想。火焰燃烧时卷起的红色在黑暗里硬生生劈出一个独特的区域,将地上用黄纸折成的奇形怪状的物体,堆成像一座小塔模样的糕点,还有看上去放得似乎有一段时间了的苹果,燃烧至一半的线香,黄白交错的菊花,肥腻的烧肉,以及一个女人包裹进去。
      尽管他并不能确切地喊出地上那堆东西的名字,但临行前的紧急学习,也让迪亚波罗大概知晓这是东方祭祀所用的物品。那么眼前这是什么情况?这会是他想找的目标吗?

      那个女人看起来太纤弱了,放在他的国度,这种身材几乎能说得上是很不健康,她比起身形苗条的多娜还要再纤瘦一点。女人看起来跟他年纪相差不大,左右不超过一两岁,被火光照亮的半边脸十分苍白,唇色也并不红润,总让人觉得像是大病过后刚刚痊愈的样子。白色的针织外套软绵绵地贴在身上,或许衣服的尺码比她的身形要大上两号,穿着感觉十分宽松,反而衬出她更加瘦弱。看上去就像风轻轻一吹,她就能随风倒下一样。当然,这仅仅只是基于第一眼看过后的主观判断。而事实上那个女人也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脆弱。她站得十分笔直,虽然面色看上去苍白又虚弱,但与之不符的却是神情上的冷淡和眼底涌动的精神,就好像即使下一秒天际堆叠的层云要压向人间,惊雷叫嚣着要劈落到她身前,她都能保持冷静和与此时如出一辙的笔直站姿,漠然地看着一切发生似的。

      在迪亚波罗无声打量着她的时候,那个女人也察觉到了这位暗夜中的不速之客。她回过了头,警惕地打量着他,视线落到他手上的地图时,女人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但很快又放松了。她并没有如先前一个人站在这里时表现得那么自然,看起来是强装的镇定,迪亚波罗推断。
      对峙的时间并不长,她先开口问道:“先生是迷路了吗?还是……来这里的客人?”说后半句时,她的视线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手上的图纸。

      声音很软,这是华夏人的特点吗?在过来路上时他所接触到的其他本地女人也几乎是这样,总有一股如水一般柔和的气息。即使在他有意的观察中,有一些女人会外露出或是愠怒或是愤恨的情绪,但实际的动作也并不激烈,就像是龇牙咧嘴故作凶狠的小猫咪一样,即使张爪挠人,也总不会留下太深的痕迹。与故乡的女人不同,不如她们热烈,也不同于她们的张扬。十分的含蓄。

      一般来说,如果有人指向性如此明显地打量他或者他随身的物品,迪亚波罗都往往会将对方划分为不怀好意,并继而下意识盘算该如何对付。但眼前的情况与以往都并不同,而他也并没有因为对方刻意的视线条件反射地涌起抵触的心理。他将之判断为并不反感,并得出可以进一步接触的结论,不做否认。
      “客人”,这个名词也很有意思。如果是放在那些仅在夜晚之际才散发出灯红酒绿信号的地方,这无疑是一种十分旖旎的暗示。而迪亚波罗也并不是没有听说过,有的地方特殊服务者并不张扬,往往蛰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仅供特定的熟门熟路摸索到此的人寻欢。但此刻他是带着与这种暧昧大相径庭的目的来此,眼前稍显诡异的烛火舞爪的场景更是将风月拂向天平的另一端,他自然也就顺着自己的思路,大胆揣测另一种幸运得过头的可能。
      是不是幸运女神在眷顾他,让他在踏上异国他乡的第一夜,在随意选择的一片区域里,就遇到了此行真正的目标?

      该怎么接下她的问话呢?按照以往的习惯,或者是大多数西方人的思维模式,或许会直接横刀直入地盘问她雕像之事。但对于迪亚波罗来说,这太莽撞了,在摸清楚这片土地的局势、以及对想要了解之事有一定把握之前,开门见山并不是明智的事。但过于迂回又并不合适。该怎么说呢?
      “这是什么仪式?”比起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为什么会在这么曲折弯绕之地,为什么要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里燃烧贡品,他选择了另一种问法。硬要说的话,这能表现出他对她现在所做的事情,有足够的好奇和兴趣。
      “普通的祭祀而已。活人哀悼死人,情绪却又没有到足够强烈的地步,或者因为‘去世’这件事情的本身,让人们对已故的亲人产生恐惧,所以便将这份哀悼的忧思,传向另一个人,让她来代为悼念。”她解释道。看起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缅怀逝者的仪式一样。

      “南柯舍能满足一切人的愿望,客人对这个感兴趣吗?”她捻了捻手指,将新一轮纸制品放进火里。火舌迫不及待地舔上那些用黄纸扎成的奇形怪状的物品,就像人们如狼似虎地进食般,将原本浅黄或洁白的纸张寸寸吞噬,转而化为飘散满天的飞灰。“很少会有来自异国的人找到这里,一般到这的人都有自己渴望的东西,或是想要寻求帮助。您想要的是什么呢?”
      迪亚波罗少见地沉吟了一会儿。太冷了,这潮湿小巷的夜晚太冷了,冷得有些不同寻常,冷得好像有什么肉眼难辨的东西在无声倾听这里的一切一样。女人的视线疑惑地从火炉上转了过来,凝视着他,倒映在冷白石壁上的焰火的影也随之晃动。在他开口试探地落下话语之际,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会因为承载着某种强烈的愿望或线索,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另一个国度?”迪亚波罗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过分陌生的语言让他的吐字也十分缓慢,更何况是一句长句。但根据女人面上表现出来的神色,他可以明确地知道,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愣了一下,不久又笑了。

      “这种东西有很多,您想知道的是哪一种?”

      南柯舍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迪亚波罗认为。这里总有一股密教的氛围,却又不完全相同。等到摆在地上的纸质贡品全部燃烧殆尽,女人拿起了一个小铲,碾压在那堆小小的黑灰上。火焰很快就熄灭了。她的脸上挂起了笑容,如同他此刻一样的礼貌的营业性笑容,就好像彼此之间都带着一副面具,开始进行博弈场上的唇枪舌剑一般。
      地上的东西索性就放在地上了,她将东西随意靠墙放着,朝他眼神示意。进去说吧。

      一路过来他见到的门大多都是铁门,或许随着技术的发展,人们也逐渐发现带有锁孔的铁质防盗门会更加保险与安全。不过显而易见,眼前的女人和她身前的“南柯舍”却并没有这种意识,这里的屋门是即使放在他故乡的小村庄里都显得寒酸的老式木门,一排排的木条并列整齐,却难掩时光的侵蚀,边缘和门板上有许多腐朽的痕迹。门轴好像也老化了,推起来格外艰难,吱呀钝响闹得人耳根生疼,而门也随着这股力道摇晃了几下,看起来岌岌可危。
      她说了声请,率先走了进去。

      可能是为了塑造某种不为人知的氛围感,这里的灯清一色的都散发着橘黄的暗光,并不敞亮。她邀请迪亚波罗进了内室,点亮了桌面的小蜡烛,又走到最中间也最显眼的神龛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那里面装着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她舀起一勺倒入香盒,点燃,淡淡的香味很快充斥鼻尖。
      看起来像是一个杂货铺,这是迪亚波罗的第一印象。门框上挂着两个风铃,在他们俩依次进入屋内时,风铃随着人行带来的气流摇晃了一下,发起清脆的响应。屋内物品的分布稍显奇怪,左手边是看起来比较日常又随心的小物件,像是信笺、贝壳、绳圈、小塔等等;中间是显眼的神龛,供奉着十数尊神像,而比之排列更前的橱窗里,则放置着一些珠串和香,盘旋的珠串看起来并不陌生,这段时间他在埃及也邂逅到了不少来自东南亚地区的旅人,他们都爱在手上绕着四五圈这样的珠串,多数是菩提的质地;而右边是大片和黑色、红色间或鲜艳又沉重的蓝绿相撞,有的是唐卡,他能认出来,而更多的是绘制着狰狞面孔的未知画像和小型雕像。他从这些画像中分辨出了一些线条笔触熟悉的人物,指了过去,问:“这是什么?”
      “您是为了它而来的吗?”女人走到了迪亚波罗身边,一同端详过去,“这似乎并不算是什么好的兆头,您在别的地方见过它?”
      “为什么会这么说?”
      “也许您听说过‘鬼画’吗?如果是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像这种尺寸的画像上,都是绘制着殊胜光辉的神佛,他们也往往会被精心地收纳在庙宇最重要的地方,等到正式的场合再恭请出来,展现在人们面前,也因此这种神佛画会在某种层面上承载着神佛的意志。呵呵,不过这种说法是真是假也许世间也无人能知晓,而信或不信也由人本心。鬼画就是另一个极端了,并不殊胜,所承载的意志也是不被正道流派所容,但对于真正虔诚或有利益所图的人来说,供请鬼画进行祈愿,也许也能让他们心想事成。”
      “那么雕像也有一样的效果吗?”
      女人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的微笑在晦暗的烛光中看不真切:“雕像比起画像,有时候效果会更好。”

      第一轮的试探落幕,他得到了堪将能称作有价值的信息,而她也把他来此的目的摸索出了几分。对彼此而言都算够了。
      于是女人转过了身,桌上的水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煮的水,在她回身时刚好煮沸。于是她一手提起水壶,另一手掀起紫砂壶盖,用热水与茶叶撞出一壶温热的茶来。寒意似乎在微烫的水蒸气中驱散了少许,这其中大概也有烛火的功劳,女人将茶杯递给他:“今年四月新采的茶,不知道客人之前有没有尝过。推杯换盏过后,就算得上认识一场了,如果客人还打算了解别的事情,不妨留个姓名。”
      他眼神定格在她的脸上,毫无疑问,她确实掌握一些他想要的线索,而再进一步了解,直觉告诉他他要付出另外的代价。
      假名也可以。她往前递了递杯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不变,看上去似乎确实经历过不少相似的事情。迪亚波罗接过了茶杯,抿了一口,很醇厚的茶香,是以前从未尝过的。于是他报了自己正在用的假名,这也是他此刻跟那些埃及委托人联系用的名字,索里特·纳索,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名字所需要的身份资料。
      她听完了然地点了点头,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名字的真假:“来这里的人习惯叫我老板,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那么你不留一个姓名吗?”这之间似乎并不公平,即使他给的也是一个假名。
      “名讳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代号,而我也很久没有用过那个名字了。如果你真的想要用一个确切的名字来称呼我的话……呵呵,不如你来起一个吧。这样的事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那就用一个你认为最合适的名字来称呼我吧。”

      起名的权利总是神圣的,因为往往是由长辈或者教父一类的角色赋予,在代表名字的词语出现时,它本身也会与生俱来承载着一种特别的意义。就算是他,就算是一直用着假名的他,也不会轻易摒弃掉代表“恶魔”的迪亚波罗这个名字。而离国出游后所用的数个假名的命名权也从来没有假于人手。她对名讳所表现出来的并不在意,和把起名这种如此庄重的权利同时摆在他的面前,心头似乎有些许异样的触动,但并不太深。

      他想到了巷道的冷,焰火的热,风动时的香,也想到被云雾遮掩的月,凋零檐下的花,每一点似乎都和眼前的她相近,却又每一点都无法完全贴近。就譬如此刻她在眼前,触目可及。但又好像与他隔了好远,不论是动时静时,都被神秘遮掩,任他如何拨开中间的层层纱雾,都难以真正抓住她一样。
      如幻亦如梦,如浪卷时的泡影,亦如晨间挥不掉笼不清的山雾。
      “那就叫雾吧。”既朦胧又危险的雾。
      “那么就这样。”她颔首回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这又令他感到奇怪。明明名字是如此特别的东西。

      雾跟他相对坐下,“南柯舍从不诉求金钱,我所诉求的是与客人诉求同等价值的东西。您想要的越多,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古来今往皆是如此。”
      “来这里的人一般需要的是什么?”
      “欲望。有人是求线索,而有人是诉求珍宝,摆在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等着哪一日需要他们的客人到来。但无一意外,他们所能填补的都是人的欲望。”
      他抿唇不语。是人皆有欲望,他也不例外,但此时为时尚早,时机也未成熟,还远远不到他的野心和欲望浮出水面的时候。与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好奇,用对等交易满足其他人欲望的她,心里又是有怎样的欲望?看起来很有意思。他不会愚蠢到在初见的第一个夜晚里就将这种问题脱口而出,而推进疑问的最关键物品也不在身边。目光缓缓转到一侧,落在适才那副画像上。

      “你所见过最强烈的欲望是什么,代价又是什么?”
      “这是客人的秘密,但满足欲望的代价,有时候比生命更重。”

      “那副画像里的人物是谁?将它画在纸上,或雕刻出来,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或者效果吗?”
      “这就涉及另外的问题了,而非单纯闲聊所能提及的。”女人微笑,“夜色已深,明夜再来吧。如果想再往下打探的话,那么我建议您提前思考一下可以支付怎样‘对等的代价’了。”

      雾起身送他出门,今夜所聊的话题止于此,仅此而已,也恰好抵达某条难以触摸的线。
      明夜是吗?对,明夜。

      在即将沿着原路的拐角离开这幽深的巷道时,迪亚波罗回头看了一眼,一切沉寂,南柯舍的大门已经在他踏出后牢牢关闭了,而原本靠墙放着的贡品似乎被雾收了回去,若非地上还有黄纸燃烧过后还未完全被风吹走的尘灰,几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月亮被云雾完全遮笼,寂静的小道没有人影,只孤独地回荡着他离去的足音,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翌日他们在旅宿中互相交换昨夜的收获,结果如何不必多说。就好像一副扑克中鬼牌仅有两张一样,打开宝箱的钥匙也是独一无二的。而事实也是如此,同行而来的其他人都收获平平,唯一说有自己有发现的临时领队,也遭遇了瓶颈。
      那是一名独眼老妪。他说。她在看到那个雕像的时候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好像在忌惮着什么存在一样。他想向那个老妪询问更多的信息,但得来的反馈却是老妪头也不回地慌忙离开,他再跟上时,老妪已经换上了一副凶恶的嘴脸,用恶毒的语言来咒骂他,逼迫他离开。
      那个雕像绝对藏着什么秘密。

      迪亚波罗不由得把昨晚遇见的那个神秘的女人与男人描述中的老妪进行对比,而对比的结论让他更确信雾能给他带来满意的答案。那么要说出这件事吗,在他原本有意的收敛下,纳索在整支队伍中的表现过于平凡了。且不说临时领队会不会信任,队员其他人的忌恨也需要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另外,他需要拿到那个雕像吗,在今天即将到达的夜晚,这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中,他用不用把雕像带上,去南柯舍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呢。可能还不到时候。
      该如何推进线索呢?

      “考虑到大家空手去寻找线索可能比较困难,所以就在刚才,我在当地的一个照相馆里拍下了这个雕像,等午后就可以去取照片了,每人一张。希望大家今天能够带来新的收获。”临时领队趾高气昂的语气着实是让人不喜,不过通过留影的方式确实解决了一大难题。
      天平慢吞吞地倾向了另一边,而迪亚波罗也决定暂且按捺住昨夜的收获不提。如果可以的话,自己掌握线索,破解谜题,得到的酬劳必然比小队平分要高。合作仅仅只是用并不牢固的口头约定和承诺进行合作,但当利益悬梁时,身旁的人一个都信不过,毋庸置疑。
      所以当夜色到来之际,其他队员都分散开来寻找新的线索,而他也在无人关注的时候默默离开,沿着昨夜的巷道赴约。

      ——你可以提前想想能够支付怎样的代价。
      代价吗?

      今夜的小巷也分外沉寂,夜晚的混濛好像没有昨晚那么重,就像是早早得知了有客来访,因而用夜色独特的方式无声欢迎。但还是太静了。九转的羊肠小道中不知都蛰伏了些什么,在他路过一侧檐下时,视野的边缘倏忽捕捉到了一个身体佝偻的老人,但再回头望去时又是一片虚无。重新走到昨夜稍作休憩的场所,南柯舍的门早已大开,雾今天穿了一身黑衣,站在屋子里靠右的地方,似乎能与背后的浓重的黑色融为一体。

      “晚上好,索里特先生。”
      “晚上好,雾。”
      “我猜今晚我们都早睡不了,所以提前煮了些青柑普洱,您可以尝尝。”

      坐到前一夜坐的地方,桌面上茶杯摆放的位置都与昨天临走前一样,一天的时间在这里完全没有“一天”那么漫长。端起茶杯时,迪亚波罗鲜少地走神了一会儿,感觉就像是昨夜按下的暂停键在此刻被无声重新点击了一样。茶的味道很甘甜、清爽,也稍稍洗刷掉了路上的疲惫。再次坐在这个地方谈论关于雕像的事情,彼此之间的试探与弯绕的话术都派不上用场了,也没有这个必要。他直接从口袋里抽出了相片,摊开放到雾的面前。
      “看来您已经想好今天要谈论的内容了。”雾笑着接过了纸张,但当眼神触及到纸面上的内容时,迪亚波罗注意到她的笑容明显一滞。
      “呀,这可不兴印呀……”
      “为什么?”
      “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放下了照片,脸上神情有些严肃,“是您自己想要了解它吗?”
      “……不。”
      “受人委托?”
      片刻的沉默。
      她倏地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东方有句老话,叫‘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你已经带着它到这里,那么您想好可以支付什么代价了吗?”
      “对等的交易。那么对于你来说,什么样的代价才能与之对等呢?”迪亚波罗不动声色地应道。大胆地揣摩了一下,他又在她开口前询问,“雾的欲望,应该也比常人的要强烈吧?”
      “哦?”
      “能够一脸平静地接下别人哀悼地忧思,为可能并不认识的人进行祭祀;在生活的地方放满了这些怪诞离奇的画像,又能够狂妄地说出能够满足人的一切欲望。这样的事情串起来,你不可能毫无所求。”他微微倾身,往女人的方向靠近少许,墨绿的瞳珠如猎人锁死猎物一般,“那么你要的是什么呢?”
      雾歪了歪头,“你猜得不错,但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还是说索里特先生想要用别的方式在我这里获取线索,比如说并不是支付代价,而是同样狂妄地想满足我的心愿?”
      “为什么不可以?”
      “——也是。”她突然拖长了尾音,转而嬉笑着,好像刚才一瞬间的箭拔弩张都并不存在一样,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许你真的是全新的机遇,毕竟我很少有看到来自异国的人找到这里。”
      “那么‘代价’先空着吧,只要你还活着,就总有支付的那一天。”
      迪亚波罗蹙了蹙眉,正准备追问些什么,女人却已经有了动作。

      她重新拿起了照片,端详画面的视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在正式解答你的问题之前,有的事情我必须要先了解一下。”
      “你问。”
      她眨眨眼,“接下来的问题你有不回答的权力,但请不要说谎。”
      “……”

      “你手里有这个雕像吗?”
      “不在我手上。”
      “你、或者说委托你带着这张照片过来寻找线索的那个人,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埃及,开罗南部的白沙漠里。”
      “居然到了那么远……”女人惊讶地挑了挑眉。
      “嗯?”
      “是什么时候发现它的?”
      “一个多月前。”
      “那么,这雕像的照片总共印了多少张?”
      “四张。”
      “是因为你的委托人派了四个人过来吗?”
      他沉吟了会儿,“不算。”
      “那就是死剩了四人。”她扯了扯嘴角,但又不像是笑,语气莫名。
      他抬眼看过去。
      “你们不会是带着这雕像一路坐船过来的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恶意,只是惊叹于你们在不知道这是什么的基础上就敢这么大胆——不过也是,不知者无畏。”她伸了个懒腰,“你也真是好运。”
      迪亚波罗有些不耐地压了下眉,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那么结论呢?

      她手指点了点那张照片,“这是灾厄。”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重新提起精神。
      “四可不是一个好数字呀。”雾轻叹了一声,“在八百多年前,祂们还没有被赋予‘神格’。”

      看起来……这果然与宗教有关?迪亚波罗突然想起了临行前那些顾问的揣测,“小众、冷门、乃至邪门的教会”,命运之神不会真的朝他们这群远行者开了一个玩笑,让指针指向最后一个答案吧?
      “民间有人自发信仰起祂们,但还未驯服的灵魂与邪灵妖鬼何异。在祂们能够飞快满足人们一切心愿的时候,灾厄也开始降临。不过对于人们来说,能够满足他们贪婪的欲望就够了。”雾的话语似乎还有所隐瞒,避重就轻的,但无意间从指隙洒落的线索已经足够他消化很久。
      “这是邪神的雕像?”
      “你可以直接说邪鬼的,就跟那些一样。”她瞥了眼昨夜他们议论的画像,“而在九百年前,民间有一群祂们的狂信徒,费尽心力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打造出了五个雕像。外表看上去是雕像,但在外壳之下,你猜是什么呢?”
      “……”
      “不足月的死婴。”

      “可能是婴孩的怨恨影响,又或许真的吸引来了‘祂’的意志。这几个雕像,唔,用信徒的话来讲是非常的灵应。不过大多数人都称之为‘邪门’。”
      “这件事情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正派之流自然就开始解决销毁这些雕像,但信仰祂们的人越来越多,谁知道他们销毁的,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呢?”

      “那这张照片里的雕像,”迪亚波罗声音微沉,“是真是假?”
      “不知道。”雾耸了耸肩,“毕竟后人的仿造品太多了,而更有意思的是,即使是仿造品,一旦它们做出来的模样跟真品足够相像,赝品也能够有一定的效力呢——对了,忘了说,如果这个雕像是真品的话,用照片将它保存下来,通过这种方式传播,也许也会带来不好的事情呢。”
      雾微笑着将照片推了回去,“你们想了解这个雕像的目的是什么呢?依然是不可以说谎哦。”
      迪亚波罗没有接过,“这个问题,也许可以留到明晚回答。”
      “哦?看来索里特先生是打算,明天带着雕像过来找我吗?”
      他没有应答,但沉默往往有着默许的含义,雾盯着他看了一会,好像是想透过这张沉默而冷淡的面具看进内心一样,不久笑开,“我很欢迎……我跟南柯舍都很欢迎。”

      “那么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见。”

      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唯独这幽冷清寂的巷道亘古不变。回去后迪亚波罗罕见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浓烈的红色火焰,人们在地上翻滚着哀嚎,绝望的眼神望向一个东方古典院落的角落。他想靠近看看,可是梦境的桎梏让他无法动弹分毫。于是他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房梁倾塌,而脆弱的□□被焚作黑灰。那个角落里不知何时缠满了红色的丝线,是焰火的光照亮了里面吗?异常的红亮。鲜红的尽头,一座狰狞的雕像迟钝地站了起来,想要挣脱线的束缚。
      当他再想仔细观察时,天光照了进来,脸上有股暖意,是温和而舒适的。他睁开双眼。原来天已经大亮了。

      照片最终留在了南柯舍没有拿回来,临走的时候,他看到雾把那张照片烧了。

      今天是来到这个国度的第三天,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什么收获。在旅宿的大堂等了半天,直到午饭的时间过去了,昨天那个看起来踌躇满志的临时领队都还没出现,跟他一样没来的还有另一个三十多岁的棕发男人。他们队伍里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但不幸的是他今天发起了高烧,早上强撑着精神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就难掩倦意地回房继续休息了。
      直觉告诉他这跟那个照片有关系。再等一会儿吧。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旅舍雇佣的服务员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回来,说是今天上午,警方在市区一南一北的两个街道上各发现了一具死相惨烈的尸体,而尸体的共同点有两个,第一是他们都是浑身出现了相同的溃烂特征,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天,但尸身却已经毁坏到极其恐怖的程度;第二是他们的包裹里都带着同样的东西。民间有传言说这是某种来势汹涌的瘟疫、恶病;也有人说是诅咒。具体真相是什么不得而知,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另外,引人热议的还有另一条消息,这条街上最著名的那家照相馆今天突然关门了,而与之对应的是紧闭的门口里,传来僧侣们念经诵唱的乐声。

      迪亚波罗放下了刚刚抿完一口的茶杯——说实话,味道和口感都比不上雾招待的——起身上楼。他先是敲了敲那可怜的、正在发烧的同伴的房门。得到了一阵虚弱又迷糊的回应。
      “领队今天应该回不来了,你在这里休息吧,今晚不用出去找了。”
      作为并没有什么利益牵扯,又谈不上有感情的同行人,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他一步步地往临时领队的房间位置走,本来还需要考虑应该如何在不惹人生疑的前提下拿到雕像,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经过这一步了。
      昨天夜里雾说照片可能也会承载一定的效能,而今天除了他以外,队伍里其他的三个人都出现了不同的意外。这次做的委托看来还真的是凶险非常,思及此处他又不由得有些后怕,如果没有碰巧地找到南柯舍的话,会不会今天倒地不起的人里也有他一个。
      好奇的情绪更浓烈了,说实话,从记事时起,他就鲜少对其他人或其他物产生如此浓烈的兴趣。这当然也有囿于撒丁岛那方寸一隅的原因,但雾那张平静的脸背后好像藏着更多的秘密。理智告诉他,这不适宜探究过多,可人生来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又在引导着他靠近这个谜团。

      夜幕降临,迪亚波罗带着雕像,再度独自走进那条小巷。

      门早早就打开了,雾依旧坐在那个位置。当他走到近前时,她正拿着笔写着回信。听到脚步声,雾抬头看了一眼迪亚波罗,眼神示意他先坐下。迪亚波罗望了眼随意摆在桌面上的信封,收信人写的是“南柯舍老板”,而地址……即使他对中文并不熟悉,也能够发现上面写的地址与他拐进来前瞥到的路牌上的文字并不一样。来不及他仔细打量,雾已经写完信件了。她一边折着信纸,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今天早上出事了,是你的同伴吗?”
      迪亚波罗微微颔首,“是有人寄信告诉你吗?”
      雾笑了笑:“寄信哪有那么快,我的信息不至于那么滞后……尤其是这方面的。”
      具体哪个方面她没有仔细说,将回信装进了新的信封里,她语气平淡地陈述道:“但也跟这个差不多了,一件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突然又毫无征兆地出现的。缘分使然、或者因为命运,无独有偶,好像别的地方前段时间也发现了相似的雕像。”
      “这会有什么影响?”他问道。
      “说不准呢。”雾看向他,“毕竟不同的雕像承载的愿力不同,能力和效果也不一样。你今天把雕像带过来了吗?”
      “嗯。”

      迪亚波罗将雕像放到了桌面上,看起来不大的雕像,实际上也挺沉的。他掀开包裹在外面的布料,这雕像就跟之前在会议上看到的一样。但不知道是不是对它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又或者是南柯舍里太晦暗、太幽冷了,他莫名地从这雕像上品出了一丝怪异的寒气。
      眼前的女人可信吗?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比之思虑显然更占上风的是另一个事实:唯有找到了雾的他,在带着雕像来到异国的第三天,身体还没有出现异常。看来与其说考虑能不能信任这个问题,倒不如说残忍的现实就在告诉他不得不信。受人掣肘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委托人和他请来的顾问认为这跟某些未出世的宝藏有关系。”时至如今回想起来,这个想法还真是愚蠢。“他们希望能够破解雕像的谜题,来获得稀世珍宝,以及举足若轻的影响力。”
      雾饶有趣味地撑着下巴看他,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嗯……这么说也不错,是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但是这不是邪异的、会带来灾厄的雕像吗?”他不解,这确实触及到迪亚波罗的知识盲区了,但多了解一些总不见得是坏事,片刻后他又犹豫着推测道,“难道是祈祷吗?”
      “是这样说没错。”雾抬手拿过雕像,“但不一定是祈祷,我有一个猜想,但还需要求证一下。”

      之前因为只是在会议上的惊鸿一瞥,印入迪亚波罗脑海里的只有雕像的正面,如果猜想不错,雕像的最外层是铜质的,又涂上彩漆。人物是坐姿,有着长长的胡子,左手手掌朝上,端着一根陌生的细长物件,有点像武器一类的东西。雾的五指娴熟地在雕像上摸索着,看上去好像在此之前她就触摸过许多次一样。她将沾染在雕像上的灰尘拂掉,然后到背面。直到雾的手微微一顿的时候,他才发现,雕像的背后留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孔洞,是长条形的,被泥土堵住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小刷子一类的东西,开始清理上面的泥灰,看向迪亚波罗的眼神有些不知该如何说的无奈:“恭喜你,中奖了。”

      喉结微微滚动,就连迪亚波罗都不知为何,胸膛里好像在她宣告结果的时候流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激动、惊喜、或恐惧、忌惮之中的任何一种,因此也只能牢牢压制住心里的那一点闷,他吐出口气:“是真品?”
      “是呢。”她将土清理完,晃了晃雕像,从它背后的洞口中探了探,抽出了一张黄色的、绘制着怪异图案的、单薄的纸。看得出来这张纸也是有一些年头了,雾只是稍微用了点力,都能看到纸边泛起一些细小的裂痕。
      “这是什么?”
      “印证了我想法的东西。”她将雕像放下,站起了身,到屋舍中间那极为显眼的神龛前面,“你也过来吧。”顿了一下,他依言走了过去。

      迪亚波罗这时才察觉到,香有些过于浓郁了,虽然到这里来的每一个晚上,南柯舍里都充斥着熏香的气味,但今夜好像不太一样。有百合、菊花和一些瓜果的香味,还有她之前点燃的香的味道,尽数混杂在一起。雾从抽屉中取出了八根线香,一并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分给他四支。香气越来越浓了,他跟着雾的动作,将线香插进香炉里。这里供奉的神像有很多,神像的脸都是黑色的,而脸上的神情都是微垂着眼眸,如同注视着神龛前的一切。
      背后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也可能是他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上的门,毕竟这里只有他跟雾两个人,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昨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雾突然开口。
      不算好的预感突然横亘在心头,迪亚波罗侧过头看向她。香点燃后的烟雾飘在他跟雾的中间,丝丝缕缕、绵延不绝,雾的神色冷清,就跟上面神像垂眸凝视着神龛前方风景一样。她也在垂眸看着香炉上的线香燃烧。半边的侧脸被烛光照亮,在黑到极致的房间里,冷白与红艳碰撞,无形地攥紧人视线。但也无形地通过烟雾将旁人排开。
      雾转过了头看向他,他这才发现其实他看得清她,而雾的瞳珠也黑得过分,隐藏在里面的情绪和心思如同深渊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是什么事情?”他问,微微俯身。
      靠得有些近,太近了,气息都好像有些交融了。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适,想要退出这诡秘的气氛。但对上雾的视线,他又有些无端的紧张,似乎在这个时间里、这个空间里,很多事情都是不需要理由的,可以让人任意推进。
      “与这个雕像、以及跟它所带来的影响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雾说道,“你应该不难想出来吧,在你跟祂产生联系的时候,你就已经被祂盯上了——嘛,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逃离祂的阴影呢?”
      迪亚波罗的目光沉了沉。
      “如果我说我不信这些……”
      “如果你不相信,今天就不会带着它过来找我了。”她打断,抬起食指抵在他唇前,“嘘。”

      有什么东西崩坏了。迪亚波罗清楚地感知到。一直盘旋在他和雾之间那疏离又礼貌的社交距离被打破了。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不想知道答案吗?”雾突然仰起头,吻了吻他的颈边,“换个说法,你想获救吗?”
      “接受委托而从异国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人,不论你自己带有怎样的野心和目的,至少你求生的意志、或者其它的愿望也很强烈吧?起码你不可能是为了求死而来的。”她哼笑了一下,“我能救你。”

      迪亚波罗的脑海里顷刻间掠过了无数东西,有他从小长到大的教堂,有他小心翼翼藏在地板下的生母,还有神父,有多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甘愿把弱点展露给别人、任人威胁的人,他向来坚信命运仅掌握在自己手中。悔恨的情绪生平第一次涌动在心头,因为这份委托,这个雕像,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一年前在房间里被人发现弱点时的情绪,不甘啊,不甘。有一瞬他甚至捕捉到了自己脑海中的杀意——对雾的,自尊心让他无法向雾低头,恳求她给予解救的办法。而且这种近乎威胁的方式,让他根本无法对面前的女人表现出善意。可如果真的任由杀意肆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又如何确保自己性命无虞?
      他不得不屈从,但这并不是屈从于雾和她的解救方式,只是屈从于他求生的意志。
      他抬起手,扶上雾的腰,眼里第一次向她露出危险的气息:“没有这么简单吧?”
      “你很敏锐呢,要不要猜猜看我想要什么?”

      她先扯住他的领带,不疾不徐地松开,昏暗的橘黄灯光照下来,谁的面孔都无法完全照亮。就像是游弋在阴阳两界的恶鬼一样,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一半是屈从于虚假“合作”的虚与委蛇,而另一半则是真正隐匿在暗处的凶狠,带有要毁灭对方一般的恶意。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嗯,那张纸,具有类似于封印一样的效果。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以前或许是有人想用祂作为掩饰,封藏起其它更有意思的东西呢。从这里离开之后,也许你可以回去那片发现雕像的白沙漠里,再寻找一下,或许会有别的收获。可以放心哦,我可以向你保证,明天早上你离开这里后,不会再遇到来自祂们的危险。毕竟这是‘契约’。”

      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对方的唇,倒在屋舍右侧的地上。地面上铺着一层地毯,绒毛材质的,很柔软舒适,但也是黑红色调,看上去就像地狱一样。从地面平躺的视角看去,迪亚波罗这才发现原来天花板上也绘制了大片的天顶画——跟墙壁上挂的画一样不详。有骷髅,但骷髅只是陪衬,有狰狞的恶鬼,但恶鬼在无间的地狱中,也仅仅只是恶鬼。还有“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人,还是披着人的皮囊的别的东西。淡淡的白色画在人的周围,就像薄雾一样,将所有试图窥探的人物隔绝在外。
      “下一个问题,我要怎么救你呢?……呵呵。不管是邪鬼,还是信仰,说到底都跟人的意志有关。而祂们对猎物的标记,也往往是在精神上的,说得通俗一些就是灵魂。所以就需要以毒攻毒,以邪镇邪呀。”雾朝他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还是背景的红也照得她红,雾的嘴唇也红到堪称艳丽了,“如果是其他人,我不会用这么温和的手段的。干脆利落地抹除掉他们身上的标记,以此不惜以让对方神智受损、身体虚弱为代价。只要确保对方能够活下去这个结果就够了。”

      本应是滚烫的、炽热的温度,本应是旖旎的、美妙的氛围,他却只感觉到了冷,无尽的冷,身体如同坠入冰窟一般。是异国深夜的巷道太冷了,是没有人气的屋舍太冷了,是月光的冷,夜色的冷,而女人同样冰冷的手抚摸上他的侧脸,她在他的耳边缓缓吐息。嗓音像蜜,却将他拉到更冷的极端。
      “可是你给我带来了惊喜,我有些不想用那种方式对你。那么这就引申到你想了解的另一个问题了,我想要什么?啊……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太好说呢,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我很期待命运中能够出现什么变数。毕竟我不太想被命运掌控,只能一直待在这个安全区里的感觉真是不爽,你也是这样的人吧?”
      “……你出不去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隐约发现了什么。
      “出不去呢,你要猜想一下是什么原因吗?不过你应该猜不出来,即使猜中了我也不会承认的。”

      迪亚波罗从没有哪一刻会感觉一个人会那么像恶鬼,而透过她发丝的间隙,他望到她背后的壁画,她的身影完全遮住了天顶画中心的“人”,四周的恶鬼骷髅仿佛都是为了围绕她而生的,刚才那些恶鬼的样子是这样的吗……他没有注意到,但此时此刻,他清楚地发现恶鬼骷髅们空荡荡的眼窟窿都盯着他们的位置,是刻意设计成这样的吗?他不敢想。而四周墙壁上的画,他倒是笃信那些画像雕塑上的人影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在这个角度看过去,祂们好像也在注视着他们一样,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雾身上的谜题,好像并没有随着她的解释变少,反而谜团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看不真切了……
      她明明在亲吻他,而他也在回应着,人类身躯的紧密贴合让一切都做不了假,与之相对的是他们之间的隔膜也越来越多。
      头很痛,随着肌体的接触增多,脑袋里也有什么正在被硬生生地撕开一样,他只能稍稍从□□带来的片刻舒畅中暂得喘息。
      ……雾,不,这个女人满口都是谎言,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不应该相信的。

      “嗯……让祂们发现不了你的方法,当然是把‘你’藏起来了,别怕,放松,我又不会吃了你。”雾轻笑了一下,她摸了摸他额头,将汗水拂去,“我会抽离出来你被标记的部分,唔,为了让你依然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保持现在的智力以及健康,我也在尝试通过这种方式来往你精神的空缺中填入别的东西,放心,不会对你造成伤害的。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的。”
      窗外的灯光晦暗,说不定是因为年久失修,灯光闪了闪,时停时灭。在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暗处好像有什么涌动,当然,也可能仅仅只是夜晚南方的雾气。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打在窗户上,房间的另一边,中间的桌面上,蜡烛跟雕像离得太近了,仅看窗户的倒影,好像是女人在对着雕像的影子承诺一般。

      在混濛凌乱的最后,迪亚波罗纯粹的翠瞳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什么别的颜色。女人亲了亲迪亚波罗的耳侧,喟叹一声。
      “成功了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雾已经不见踪迹,与她一起不见踪迹的还有桌面上的雕像。脑袋很疼,有种混沌、沉重又分裂的痛意。他站起身穿上衣服,临走前往天花板看了一眼,骷髅们的目光空洞,呆愣地看着前方。
      离去的路照常是那条,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第一次在这条道路上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回到旅宿,店家满脸惊恐地告诉他他仅剩的那名二十多岁的同伴死在了昨夜,是高烧不退,活活把人烧死的。迪亚波罗并不意外,或者应该说他其实早已预料到了,因此他也只沉静地嗯了一声,就面色平淡地上楼收拾东西。

      这一段旅途到此应该告一段落了,诡谲离奇又惊悚的经历,就这样让它消湮在大洋彼端的国度吧。
      回程的路十分顺利,没有遇到风浪,也没有海盗,甚至还没有远航时常见的病症。就这么无风无浪、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埃及。

      雾最后留下的建议不算是毫无作用。着陆之后,为了避免前雇主的麻烦,迪亚波罗又换了一个新的身份——实际上是又换了一个新的假名,然后找到开罗角落一个办假身份的地方,重新办了一套新的身份资料。他报名进入了一支新的队伍,是前往开罗南部的白沙滩探索的,而他果然也循着冥冥中的直觉,在白沙滩的地底下,找到了另一个被封藏的宝藏。

      【正文完】

      后记

      在回到意大利开创热情之后,迪亚波罗不是没有尝试过重新寻找南柯舍和雾的踪迹。
      “雾”作为记忆中那寥寥无几的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又曾经在某个夜里确确实实地让他感到深入灵魂的忌惮,他没有理由不去解决掉她。
      最开始他是通过写信的方式,他想起来在第三个夜晚,他在雾桌面的信件上看到过她的收信地址,因此也以“索里特·纳索”的假名送过几封书信过去。但无一例外,全部都没有后文。是因为地址写错了吗,还是因为跨国的缘故,信件送不到收信人的手上,还是说雾其实收到了信,但并没有回信的想法。、
      但针对寄信传书这件事,他本身心里也没有底,毕竟华夏与意大利的情况不同,他能够在欧洲近乎一手遮天,却无法将势力渗透进华夏半步。

      于是他派遣出了身边的亲卫,让他们沿照他给定的路线去寻找,得来的反馈都无一不是“找不到那个南柯舍”,“根本没有那个地方”。
      ……是因为她的“欲望”达成了吗?

      到最后,他也亲自前往了华夏。那里的巷道好像经过了整修,路变了,不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而重新走了好几次,按照记忆中的位置走到曾经南柯舍所在的房屋面前时,他却发现这里并没有任何熟悉的地方。不是木板门,取而代之的是有一定年头的铁质门,能够起到隔绝一切小偷窃贼的作用,空气里也没有印象中那股香味。
      他在这里等了几天,没有等到“雾”,而是等来了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似乎才是这个房子真正的主人。
      “先生,您在这里好几天了,是要找什么人吗?”
      “啊……我想知道,以前住在这里的女人是搬走了吗?”
      “以前?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我们家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先生您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那你们这些年来,有没有收到什么信件?”
      “信?没有诶,我们家投递箱里收到的只有每天订的报纸……哈哈。”
      “那你知道这个地址吗?”他缓缓地报出了信件上南柯舍的所在地。
      女孩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谢谢。”

      南柯舍和“雾”犹如人间蒸发了一样,从1987年他第三次离开那个小巷之后,他就再也找不到她。
      雾……不,甚至她都不能称之为“雾”。
      他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她也一直这么应着,好像这直接没有任何的问题。但直到现在他才有些悲怆地发现,他其实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名字。
      就像她也只知道他的假名一样。

      后来迪亚波罗在黄金体验镇魂曲里回想起来这段往事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
      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

      华夏,雕像,南柯舍,“雾”。
      那一切是真实,还是只是他在无尽轮回里所做的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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