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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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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新帝继位的第一道降旨,便是恢复先帝长女,自己小时候颇为亲厚的大姐公主之位。
只是旨意昭告天下的时候,傅寒云正带着今上眼里最正经的李泌从谢府偷完东西后墙翻出来。
跑了一天,两个人双双从房檐上落下,掉在了柴草堆里。
傅寒云脸沾上了灰,被拉着李泌向修政坊外跑去。
在距离坊门最近的第三条大街上,两个人因为形色太过狼狈被巡查的武侯拦住。
这里守备松弛,武侯也没个正形,吊儿郎当地朝两人问道:“干什么的,跑得这么急?”
李泌正欲开口,被傅寒云抢下话头。
“这是我的郎君,郎君为了娶我和家里闹了些矛盾,险些被父亲打死,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打算带着我离开长安。”傅寒云说着便委屈地摸了摸眼角不存在的泪。
李泌频频侧目,她的性子他是知道的,骄傲任性,从不作伪,现在瞎话张口就来,把骗得武侯一愣愣的。
武侯又继续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前工部谢学士家的乐伎,谢学士入狱后便被遣散脱了籍。”随后还颇为真切地补充道,“是良家子。”
她对谢家的情况知道的清楚些,便顺着话头继续往下说了。
“乐伎?弹琴还是唱曲子的?给我们唱一个,放你们走。”
李泌立时有些恼火,正欲开口,被傅寒云拉住袖子阻拦道,“行。”
她清声唱道,“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轻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
李泌若有所思地在一旁听着。
这词不细听便也知道是极婉约多情的,倒是颇像一对红拂夜奔似的话本子里的男女。
武侯也没了盘问的兴致,放他们出了坊。
脱离危机,两人并肩向皇城的方向走去。
李泌沉默半刻,开口问道:“刚刚你唱的是南人的曲子吧?”
“是。”傅寒云点点头。
岐国民风奔放,词作大多豪冶华丽,像这样柔肠百转的小调实在是罕有。
李泌想到她从前一个人被诬陷四处流浪,有她踪迹的时候是在南方的边境流州,心里忍不住心疼,问道,“你在那儿待了多久?”
“三个月。”
傅寒云此刻看到李泌,心里只有不服,一时意气道,“但是足够我想通从前想不通的事情了。”
“从前你躲着我,是因为心中有鸿鹄志,做了驸马便不能做官,可我后来不是公主了……”
他眼里还是没自己。
傅寒云轻轻一叹,“我们一起长大。你没回长安之前,我还经常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会等到长源的。你身边又没有其他女子,不娶我娶谁?后来发现,是我一个人执念太深了。”
傅寒云抬首望向李泌,目光有些黯淡,“长源,我不是李千金,也没法把你变成裴少俊。你的选择,我以后会全都尊重的。”
李泌略垂首,将半个脸隐在阴影中。
傅寒云觉得话尽自己便该继续走了,刚抬脚走出一步,就被牢牢抓住了手腕。
李泌突然使出强力,傅寒云连连后退,随后落入了他无奈的目光中。
他握住傅寒云的双肩,让她面对自己,像对小孩子一样问她:
“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其实傅寒云在李泌面前的样子,多数时间不太聪明。她从小好吃懒做,除了习武之外什么都坚持不下去。在崇文馆读书的时候,李泌是太傅的心肝,傅寒云就是太傅头风发作的罪魁祸首。
为了让太傅一把年纪能心和气顺的退休,不被她的狗爬字气昏,傅寒云总是抱着写不完的题赋围着李泌跑来跑去。
李泌往往最后被作得受不了,接过没写几个字的白纸,“你有这会儿的功夫已经抄完了。”
“我想多跟你待会儿。”傅寒云嘀咕道。
李泌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傅寒云赶紧改口,“我说你的字这么好看,太傅看到一定很高兴。”
那大概是李泌见过最明亮的一双眼睛。
但他现在望去,她眼睛里的生气好像已经消散殆尽,只有沉静忧愁。
“我回长安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也不是贪图帮十三团练坐稳皇位的拥立之功,是怕谢家人不放过你。那个时候谢七郎在官道上无故横死,都道你是杀人凶手。不回来自请查案,就得看着他们直接把你抓进刑狱屈打成招。”
“你从小在长安城自由自在,我不能把这一切毁了。”
李泌不太擅长说起这样的话,语气有些生涩,“国朝的这些规矩,做了驸马就不能做官,我并不在意。可我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先护好她。”
傅寒云耳畔如烟花一样炸响。
李泌很少袒露心迹,多数时间都是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她,听她说西市的花匠,含光门外卖炙猪肉的和尚,龙首原上的柳树,瑶津池中夜晚才能看到的萤火虫,以及很多鸡零狗碎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事。
他总是很神秘,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听。
换做从前,她一定会高兴吧,但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了。
傅寒云把他的手松开,然后轻声道,“长源,我们错过了。”
“也许早一点说会不一样,但我们甚至不能在同一时刻喜欢上对方。”傅寒云望着他一身青衫,凝思须臾,又淡淡道,“你是我见过穿青色最好看的人,就像你的人一样,芝兰玉树,清净无为。你这样独善其身便好,不必为我改变了。”
她说完抛下他径直向外走去,背对着人群让眼泪倒流入心。
今日之后,就没有以前的傅寒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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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宁坊正对着皇城西门,站在高处远眺,不乏贵气冲天、疏落林立的高台朱阁。主街尽头的公主府,更是府门宽阔,极土木之盛。
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婢青鸟马上要嫁人,公主府后苑一时热闹了起来。
青鸟跪在傅寒云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傅寒云意态温和,安慰她,“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不用这么难过。”
她说完又示意身旁的宋官将她扶起来,亲自给她整了整嫁衣,随后看了看身后的嫁妆,像是想到了什么,将自己手上小娘娘送的琉璃手串推到了青鸟的手腕上。
青鸟受宠若惊,连说不要,被傅寒云按住她的手,“嫁妆是嫁妆,我一直想送你一样东西,但是没找到适合你的。你这样美貌英气,太女儿家的东西也不喜欢,我只能把这个给你了。”
青鸟听完又含泪朝她拜了拜,傅寒云又叹道:“说起来我从小到大身边的女子,几乎没有一个是过得开心的。你跟我最久,受的苦最多,好在还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如果你还念着我,就一定要幸福。”
待青鸟出了门,她才转身一个人进了树荫掩映的角亭,宋官担忧地跟了过来,就见到公主后背倚在石柱上,面色怅然若失。
宋官心疼道,“公主,想哭就哭吧。”
傅寒云也极力地想通过流泪宣泄一些自己流亡至今的苦悲,但眼角始终干涩。
“哭不出来了。”她摇摇头,“原来真正难过的感觉是这样的。”
公主回长安第一天还好好的,拉着她们叙长话短,又进宫安慰了半天小娘娘,和今上一起用了饭。直到昨日和李泌出去了一趟,回来便这样了。
宋官心念微动,随后走近蹲在公主身边,“公主,是不是昨日李大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虽然公主和李大人一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从小到大公主被拒绝多了,也不差这一次。
“他说他要去辞官,请小娘娘赐婚。”
宋官惊喜道,“这是好事啊。”
“公主怎么不高兴呢?”
“我拒绝了,我不想嫁给他。” 傅寒云木然答道。
“就像十三说的,长源以后必然为国柱石,栋梁之才,别因为尚公主把前途毁了。”
一番冠冕堂皇,宋官听懂了,点点头,了然道:
“公主下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