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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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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春意暂留,万里无云。
含光门外,一名女子翻身下马,向守卫勘合了银鱼袋,快步地穿过一道道宫门。
一路上认出她的殿前司班直和大内提举官如常朝她拱手行礼,心里都道: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行至内城,她拔出侍卫的长刀,望了一眼玉清昭应宫的方向,向皇极殿走去。
殿内外看到她的内人都连声惊呼“公主”,傅寒云置若罔闻,面目冰冷地进了内殿。
一路上并没有人敢冒着磅礴杀气来阻止她,纷纷让出一条路。直到到了后殿紧闭的中门,她才停下脚步。
伴着隐隐的丝竹和嬉闹声,皇帝的贴身黄门走到近前,恭敬地举手加礼道,“公主,陛下正在休息。”
她一把揪住禀告完想要退下的黄门的衣襟,问道,“里面还有谁?“
黄门身形有些颤抖,但依旧不卑不亢道,“陛下和南府的乐师。”
傅寒云气势稍敛,佯作平心静气地笑道,“是吗?”
不等黄门点头,傅寒云松开他的衣领,径直推开了大门。
殿内的皇帝听到一声巨响,也未曾抬头,只是淡淡道,“在松山住了这么长时间,道祖三清也化不开你的戾气。”
乐声尽断,原本依在皇帝身边娇媚女子早已吓得站起来躲到了一旁。
傅寒云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原来她也知道什么叫识趣。
“你们都出去。”
乐师听了这话便领命离退,殿内一时空荡荡的只剩三人。
今上端起酒樽,开始自斟自饮,一边向回回见面都横眉冷对的女儿平淡问道,“什么事?”
傅寒云徐徐道,“长安的事情本来传不到松山,凡尘琐事自然也不该进父皇的耳朵。要不是看到母后的庙要拆了建行宫,儿臣不会回来给父皇惊扰添乱的。”
皇帝静默半晌,命令她,“把刀放下。”
“这里是禁中,你是公主,别老一副要造反的样子。”
傅寒云没听进去,依旧持刀立在原地,目光无意中扫过一旁瑟瑟发抖哄着今上建行宫的谢昭仪。
皇帝顿觉无奈,解释道,“只是移址,过段时日会差人在她的故土上重建。她生前一直想回永州,这样不正合她的意。”
他此时的语气极为轻描淡写,却字字点燃女儿心中的怒火,傅寒云握着刀柄的手逐渐攥紧,五内气结却化作一阵暗笑。
京郊五百里的松山并不远,甚至称得上是天子脚下,可她回皇城的路上也已经饿殍遍地,一片糜烂。
她知道父皇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父皇了。如今为了建温柔乡,已经不顾自己的一丝清誉,连中宫元后的庙祠都可以拆了。
“不光如此。”
以往对于父皇的种种安排她始终沉默,这次为了母后,她不想再像从前一样一言不发地退居松山。回宫路上又有桩桩件件离奇事,决定直截了当道,“父皇如今久居深宫,还不知道吧?”
“建行宫的谢玄敫除了拆掉母后的庙祠,还占了京郊守陵的村落,冤杀了三十个不从的百姓,为您写《同光圣德颂》的卢升卧病多时,被逼着露宿荒野,后来不堪受辱投了河。”
皇帝古井无波的目光中终于开始闪现惊诧,身领宰执和工部尚书的谢玄敫正是伴驾的谢昭仪认的从弟,谢昭仪听到大公主所言牵扯已经慌了神,连忙伏拜在地。
“陛下明鉴!”
接着一连串梨花带雨的哭诉,却并未进这段天家父女的耳朵。
“儿臣来之前总在路上听到四个字,已非同光。”傅寒云道。
同光是改元前的上一个年号,那时今上征西戎、定河北,登上泰山封禅。
今上道:“都过去了,盛世依旧。”
傅寒云来时已经下了决心,什么都不顾了,道,“儿臣也觉得是盛世,可盛世之下,怎么竟会把这么多人逼死。”
“放肆!”
她话音刚落,一个酒樽直直向自己飞来,她头顶的发髻立刻斜向一处渐渐散开。
今上霍然起身,被气得有些狠了,花了几分服平顿痛的胸口,随后站在玉阶上冷冷道,“朕知道,皇后走后你一直心中有怨,所以多番容你纵你,可你别忘了君臣父女的本分。”
今上声音沉缓,但听得出怒意,继续道,“自小起,你跟着你的舅舅学武,将你教的桀骜不驯,毫无半点皇室体面。今日提刀入殿,何其狂悖,来日难道还要弑君不成?”
“儿臣不敢。”傅寒云恭敬答道,随后将目光向父皇身边掠去,杀意逐渐攀至顶峰。
“儿臣自然是记着自小的教养之恩,不愿父皇再受蒙蔽,有污圣名。”
玉阶上的女子下一分腰腹染上了大片血色。
谢昭仪凄声倒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皇帝的衣角。
皇帝此时已经怒极,虽怜爱地望了眼美人,但更在意自己失了天子威严,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女儿面前,冷冷问道,“天下有哪个公主敢在御前杀人,你当朕真的不会废了你吗?”
傅寒云对上父皇的视线,放低了声音,平静道:“女儿只是不想看爹爹一错再错。”
殿内又一声巨响,今上一巴掌落在了傅寒云脸上。
傅寒云脸上顿时起了红印,她捂着脸望向回到案前怒意未退却恢复平静的父皇,见他向门外跪成一片的内侍吩咐道:“拟旨。”
一刻前拦着大公主的贴身黄门命人将纸笔和印绶呈上。皇帝看了眼这枚日常所用的印绶。
“拿国玺来。”
贴身黄门愣了一瞬,以他多年对今上脾性的了解,即使心中惊异,亦迅速恢复了原状,去前殿取了放在御座上的玉玺。
皇帝在这段空隙中已经提笔下诏,并不停顿。
“皇长女庆和,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既伤败于典礼,亦惊骇于视听。桀跖不足比其恶行,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朕永鉴前载,落公主徽号,废为庶人。”
候在王驾身侧的黄门背后已经冒起冷汗。
庆和是大公主的封号,今上已不愿再称大公主的本名,便知这对数年横眉冷对的父女彻底离心了。
此时谢昭仪已经被内人护送回宫救治,内侍黄门垂首听命,殿内一片死寂。
今上肃然落笔,将玉玺印在了诏令上,吩咐道,“发到中书吧。”
黄门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在地哀求道,“陛下三思啊!”
期间他并未再看这个忤逆的女儿一眼。
傅寒云思绪未停,轻声道,“父皇从前还会驾幸边地的时候,亲自教我念十五从军征,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日夕望其平。”
今上子嗣凋零,禁中很长时间只有傅寒云一个,之后才添了傅芳吟和傅莞朱两位公主。大公主是今上和先皇后亲自带大,和其他两个妹妹终究是不同的。
“以后女儿不能侍奉在侧了,望父皇珍重。”
今上始终一言不发,在傅寒云转身后眉目间流露过几分松动。
甫一出了御道,转眼便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她在心中暗数了数,该来的一个也没少。
听到消息淑妃脸色颇为复杂,见傅寒云形容狼狈地出来了,便上前准备先带她回到自己的柔仪殿。
不远处的前省提督周堂禄弯腰举手行礼,恭敬称道:“公主。”
被淑妃拽着的傅寒云原本不作理会,但还是停住了身形,回过头笑道:
“我如今受不起督公这一礼了。”
周堂禄神色如常道:“陛下突然宣召,小臣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您是陛下的嫡公主,小臣见了自然要行礼,在接到陛下另外的旨意前,都该称为公主。”
这一通唯皇命是从的话说下来,倒是颇有天子家奴的本分。
傅寒云与他相距几丈,望了他半刻,问道:
“督公今年五十有六了吧?”
还未等周堂禄接话,傅寒云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你可别老死得太快。”
回到柔仪殿,淑妃遣了亲近的婢女出去打水,把傅寒云按在妆台前亲自为她重新梳妆,几梳子下去动作极狠,揪得傅寒云生疼。
最终火气还是没消下去,淑妃把梳子扔到地上,怒道:
“明知道会惹怒你父皇,何必非去触这些个霉头?”
“事已至此。”傅寒云淡淡道,“总不能真让人拆了母后的庙祠。”
淑妃坐回妆台后面的榻上喝了口茶,稍稍平静,“我今早听人通传大公主突然回来了,预感便不好。到了午时,谢娘子就没了。在御前杀人,你想过后果没有?你父皇就是想保你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何况你是公主,金尊玉贵,干嘛拿出忠臣死谏的架势?这样做痛快的是谁?”她长长一叹,道:“你母后走了,你可是韦家最后的希望了,像刚刚对周提督那样的事,以后也不要再做了。”
“我若不闹大一些,父皇怎么可能收回成命?而且母后和韦家被诬谋反的事,他绝不清白。”傅寒云皱眉道。
“可你现在招惹他有什么好处?!”淑妃重重放下茶盏,眼波一横,恨铁不成钢地提高了声音,“你父皇若真的昭告天下你不是公主了,那些试图斩草除根的人会放过你吗?”
傅寒云微怔,无言以对。
淑妃见状,也缓和了神色,徐徐道:“前几日,陛下说想把十三团练接进宫里,怕是已经属意过继他做皇子。你同他小时候有些情分,我会劝他一起跟你父皇求情。”
“在这之前,你有何打算?”
傅寒云目光低垂,“或许先回松山吧。”
淑妃同先皇后韦氏情同姐妹,看着傅寒云长大,自然是她长了几个心窍便能看透几个,故有意无意地提道:“李家三郎现在是不是在净土山上?”
她说着点点头,“净土山倒是清净,人烟事端也少。”
九公主芳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进来,她十二三岁的年纪,听了半截母妃和姐姐说话就关心一件事:“大姐姐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