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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世一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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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是什么人?”男人轻声问道。他的声音原本就低沉,低声说话更是让人难以听清。
几条鲜血浸染的尸体从一间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被抬出来。
“死人。”老者的耳尖动了动,话语里没有一丝波澜地说道,“大家主鞭死的奴仆。”
“大家主是谁?”
“齐风。”
“空群马场的主人。”
“不错。”
“为何鞭打这些下人?”
“他伤心。”
“伤心?”
“不错。”
“为什么?”
“他的大儿子死了,死在一柄碧青色的剑下。”老人转过头,神情冰冷地看着他。
说是看,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看,他那白得竟颇感浑浊的眸子紧盯一处,让人极不自在,像是一个冰冷无情的索命的鬼。
“你知道我是谁。”男人说。
“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便没机会站在这里说话。”老人说道。
“为什么要让我活着?”男人问。
“你有太多问题,一个用剑的人不该有这么多问题。”老人说完,便不再说话。
一阵沉闷的大雪落下。
老人的头发和雪一样白,白得凄凉,白得病态。
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老人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不悲不喜地打量着天地间的一切。
这副模样总让人觉得他有无数故事可讲。可他嘴皮子隐隐动一动,都以为是大风刮得他唇齿打架。
冷冽北风卷走了一字一句,卷走了他的悲喜。
老人着实算不上善于言语,二人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屋外往回走。
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十日后,他在山脚下等你。”老人忽然说。
边镇往西八十七里有一座山,山脚下很开阔,即便在这样的大雪天,积雪也漫不过脚踝。
老人自称认得白忘尘,那日男人逃离边镇衙门,昏倒在冰天雪地中,正是白忘尘救了他。
而白忘尘想要的唯一报答,就是与他交手。
哪怕结果是死。
“我不会去。”
“他很少有想见的人。”老人用雪一般的眸子望向男人,“他很想见一见你、很想见一见你的‘月雨舟’。”
“你也许是当今还活着的唯一一个懂得他的人。”老人说。
“我知道。”男人说道。
“只是这样不够公平。”他紧接着又说道。
一阵沉默。
“他没有多少年好活了。”老人平淡的声音搅动沉默。
“正是这样才不公平,”男人摇头,平静地说,“胜之不武,胜了又有什么意思?”
“你怎敢笃定你会赢?”老人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传闻你俩不相伯仲,连‘武林风物志’都无法断言谁的剑更厉害。”
“他无欲无求,已臻‘无剑’境界,所以一定会败。”男人叹了口气说道。
“无欲无求,反而会败?”
“无欲无求,何谓之胜?”
入夜。
不是一个晴夜。
不过,至少这一回男人没有睡在外边,而是独自一人睡在屋里。
他是不睡在外面了,但还有许多没有房子的人睡在冰天雪地的外面。
这些人或被折断手脚进入丐帮行乞,或沿街乞讨兼躲避官差和丐帮,女人甚至于入了窑日子还过得好些,男人甚至于下了狱还有口饭吃、有些干草和眠,不至饿死冻死。
而他是白忘尘的座上宾,自然也成了空群马场大家主的座上宾。
马场现任大家主齐风是条响当当的硬汉,一身硬功夫,刀法奇快,号称“铁风”,坐拥北境第一马场,掌握着马的供求命脉,黑白两道都不敢不给他几分面子,威望极高。
他能忍气吞声,同杀死他儿子的人并席而坐?白忘尘的面子还没有大到这个地步。
男人不是傻子,他聪明得很。
他根本没睡,因为他知道有人迫不及待想要他永远地入睡。
一股浓烟从纸窗透入,闯入床帏,男人冷笑一声,屏息不动。
约摸一刻钟后,浓烟渐散去,两个蒙脸的人轻手轻脚摸进来。
“他昏了么?”
“看样子是的。”
“现在动手?”
“动手吧。”
二人犹犹豫豫地在床边走了十四个来回,还是没有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
“他是好人。”
“你管他是什么人。”
“我只想活着,从没想过要谁死。”
“你活着,他就得死。”
“我不想要钱了。”
“我看你也不想要命了。”
“难道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我不清楚你有没有,我是没有。”
“唉。”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
“唉。”另外一个人也叹了口气。
男人听出来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那日的捕快。
镇子上的一切都在空群马场掌控之下。
在齐风的掌控下。
空群马场是笼罩在边镇上的一片阴云。
这镇子很不错,镇上的人都很不错,他也一度误以为这边陲小镇是能够栖身的世外桃源。
世上并没有真的世外桃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若不在江湖,就能由得了自己么?
“齐风教你来杀我?”他对着那捕快问道。
那人先是一惊,和另一人对视一眼,又看看床上半躺着的男人,大气不敢出。
“看来他很信任你,什么事都要你做。”他唇角一弯,轻笑着说道。
“这样罢,桌上我盘缠中有一锭黄金,不如你们拿走它,就此告别这个是非之地,无忧无虑地过一世。”
那人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掏桌上那个布包里的东西。
果真是一锭金子。
咬了一口,的确是真金。
“要是我不选这锭金子呢?”捕快忐忑地问道。
“我只说你可以拿走它,没说你有得选。”轻轻的笑声戛然而止。
二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未几,夺路而逃。
一盏扑闪的油灯又亮起。
“咳、咳……”
“咳、咳……咳咳咳……”
他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褪去衣衫,铜镜中只见得浑身血红,瞬时气血上涌,几口血吐在地上,竟冒起丝丝白气。
他的心脏一阵绞痛,紧接着是胃,一阵翻腾,然后是肝、脾……五脏六腑都烧起来,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他踉跄闯出房门,躺倒在冰天雪地中,犹如新剑淬火,“嗤”地一声,积雪下陷数寸,周遭白气四散。
是心火血咒。
心火血咒乃五毒坊绝命毒药,发作时周身滚烫,一日重过一日,最后直至血液沸腾、爆体而亡,并且无药可医、无计可解,一旦种下,便终生受其折磨,直至死去。
药有药引,毒自然也有毒引子,血咒最怕烟熏火燎,原本还能勉强压制住的毒性,经方才的烟气一熏一引,顷刻迸发。
他反复点捻几道穴位,逼出鲜红浓稠的血,血淌到地上,把雪融成一滩暗红的水。穿上衣衫起身欲走,却被一旁闪身出来的老人拦下。
“你不能再发功,”老人摇头道,“否则你的喉咙不出两个时辰就要坏掉,心火血咒深入脏器,继而侵入四肢百骸,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来不及。”他握剑,薄唇堪堪往上挑起些,又猛地咳嗽了两声,断了他的笑。鲜红的血坠地,烫起丝丝白烟,“咳、咳咳……像我这种人,哪来的以后呢?”
“走!”老人不接话,只扶住他,一手架在他腋下,健步如飞,瞬息之间竟走出几十里,蓦地回看,百余骑燃炬奔袭,蹄铁下雪泥飞扬,紧追不舍。
马蹄狂响。
蹄铁擂鼓般踏击雪下冻土,接连不断响动,犹如无数鸣冤的魂灵。
刀出鞘入鞘、破风削风,马背上的汉子低声喘着粗气或震声呐喊。
“咳、咳……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剧烈地咳嗽让他几乎站不稳,却仍要笑他几声,“哈哈哈……”
他其实是喜欢笑的。
他笑起来极好看。他的眉是羽玉青眉,他的眼睛是丹凤明睛、瞳仁是藏海深瞳,眼底春蚕安卧,唇叶细若风裁柳,一笑薄唇微抿,卧蚕上侵,一弯月牙漫在眼底,眼中秋凉拂过水面上星星点点,搅碎了,匿在睫下,似有若无,隐隐知是笑意。
“江湖传言江晚山狡猾得很,总是为自己留有后路。”老人道。
“可惜今日他没能算到。”他自嘲道。
他就是江晚山。
他那柄碧青色的、剑身有丝丝雨线般的纹路的“踏雨”剑,与白忘尘的“无瑕”并称“青白”。
强如江晚山,也是会死的。
人都是会死的。
他会死,但不至死在此地,也不是死于此时此刻。
老人的轻功十分卓绝,可还不足以同几十上百匹千里骏马较个高低。
马的嘶鸣激越入云。
“你究竟是谁?”江晚山望着他。
有些问题在你脱口问出的那一刻,心里就已有答案。
老人从鞘中拔出一柄通体洁白的剑,却并不握在手里,而转身丢在一旁,赤手空拳迎着疾驰而来的群马走去,忽地止步,回头看一眼瘫在地上神情痛苦不堪的男人。
然后纵身一跃,飞入马阵中。
他手中分明没有剑,可却像一柄胜雪白剑围绕周身,如梨花飞舞。
江晚山躺倒在雪地中,无声息地笑。
一阵烈风吹过,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究竟是谁?
他是一个形容枯槁,却又熠熠生辉的人。
一个看上去与瞎了眼的老头无异的人。
一个忘记了世间一切情和欲的人。
白忘尘
他实在病得太重,以至于看上去和一个老头子没什么两样。
他的瞳仁和他的须发一样的——几乎一片苍白。
他有雪盲,在雪地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眼里的世界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白。
可他真的需要看见吗?
人的言语、冷风的流动、真气的移涌、兵刃的挥舞……都是他的眼睛。
剑不在他的手上。
雪在他眼里。
他身上没有一件武器。
因为这世上已没有能配得上他的武器。
或者说,他本身就已成为一件世间卓绝的武器。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能刺穿人的咽喉;随手掬起一捧雪挥出去,就能划开人的皮肉。
早已没有任何剑能配得上他的手。
或者这样说——他的手,就是世间最锋锐、最无上的剑。
他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挡在他面前的人却一个接一个捂着脖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倒下。
他手上分明没有剑。
可剑好像就在他手上。
又好像无处不在。
白忘尘脸上没有表情,抬手间便杀死十几人,进而扼住一人颈项,只见得稍一使力,便身首分离,随后便疯狂屠戮齐风的人马。七八个骑着马的大汉根本近不了他身,早在几丈开外便人仰马翻……近了身,他一拳便击碎马颅,那马瞬间瘫软在地,人也随之摔落下来。
后来,几队人马汇集在雪地中,都不敢上前,只教人将他团团围困住,不想他手掌一划,面前数骑连人带马拦腰断成两截,血、脏器泼洒在雪地上,宛如一幅腥红残忍的画。
“白忘尘!你竟敢出尔反尔!”齐风一柄大刀直指白忘尘,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我只答应把江晚山带到你面前,并没有答应帮你杀了他。”白忘尘的言语没有起伏,只有冰冷的叙述,“人已带到,你们的恩怨,我不管。”
江晚山眉头紧锁地笑。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笑。
谁会紧皱着眉头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