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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日•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

  •   贵族们的阴谋并没有得逞,在第一师及其指挥官的强力介入下,共和国建立以来第一场叛乱如同积水迅速被阳光蒸发掉,不过一夜就平息了。清晨,皇室换了个保卫得更加严密的居住地,第一师仍然去军营等待整编,叛乱者们被投入监狱,而我们耀眼的将星流川,又回到了那栋软禁他的四层小楼里。

      共和国大获全胜——但这并不是说,新政府的每一个人都对结局感到满意。至少军务大臣藤真健司就对着昨夜死亡人员名单看了好一会儿,低声自语:“真遗憾,流川枫和凯普尔竟然都没有死……”这话很快传到临时总统耳朵里,他也只能苦笑着,委婉劝告自己的老朋友谨言慎行而已。

      而我们的流川完全没有让藤真先生失望了的自觉,一夜未眠的他舒服得睡过了整个上午,然后作为没吃早餐的补偿,开始享用一顿格外丰盛的午餐。

      仙道先生坐在他喜欢的老位子上,靠着窗户低声唱歌,眼睛牢牢瞪着庭院,没往流川那里瞟一下——那些只能观赏不能品尝的食物总让他心情恶劣。

      流川忍耐地听着荒腔走板的《苹果树下的姑娘》,终于忍不住放下刀叉,喝了口清水,打断仙道的歌声:“你喜欢吃苹果?”

      仙道转过头茫然地回望,他显然没有把这个问题和自己唱的歌联系在一起。“不,我爱吃黑樱桃,尤其是用酒腌过的。怎么,您想吃苹果了吗?那就和卫兵们说一声吧,约翰不会那么吝啬的。”

      “……”流川默默地拿起刀叉,他忽然特别想点一道酒酿黑樱桃,放在鬼魂绝对能看得到的地方。

      “我小时候总是偷父亲的葡萄酒,他为了不让我成为年纪轻轻的酒鬼揍过我不少次,唉,可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为了腌樱桃。”仙道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低声说道。

      流川撩起餐巾恶狠狠擦了擦嘴。他约莫记得仙道的父母在他成为革命者后不久就去世了,并且死因相当暧昧。将刀叉扔进空盘子里,他顺着仙道的视线一同向院子里看去。那丛卡格里斯玫瑰已经在风雨中凋谢,只剩下一朵花躲藏在叶片间,露出娇嫩的艳色。没一会儿流川就不耐烦地收回视线,转向身边的男人。

      片刻的打量后,他疑惑地眯起眼睛。或许是错觉,也或许秋季凉风总能让人陷入深沉的回忆,始终表现得比活人还要精力充沛的仙道彰这会儿像一幅褪色的旧画像,静谧,沉默,带着恍惚感的微笑,那模样和昨晚火光中鲜明的形象差了有半个色调!

      “我的老家倒是有棵很大的樱桃树,哦,苹果树也有那么两棵,就在屋子后面的池塘边。五月时风里都带着水果的甜香味儿哪。”仙道无意识地盯着玫瑰花模糊的形状,被阳光铺满的脸上带着怀念的表情。

      可他家是在北部,战火最激烈的地方,很可能在战争初期就已经变为废墟。

      流川拧起眉头,带着不快凝视这男人,对方毫无所觉,眼神直愣愣的,一味盯紧了那朵鲜花。“嗨将军,您用完餐了么?”仙道突然回过头,意有所指的表情让流川下意识做出否定回答:“不,我打算吃到晚上。”可仙道将军绝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人,他无视流川的拒绝,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来吧,帮帮忙,我亲爱的将军,替我摘朵玫瑰过来。”

      流川握紧餐刀,克制住向鬼魂投掷的无意义举动,“你听到我拒绝了。”

      “这事儿不会对您有任何损害的——毕竟您不像我那时候,还要躲开园丁罗林夫人。”仙道坚持地说,“为什么不帮我这么件小事儿呢?毕竟——”

      “毕竟你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流川冷着脸抢先说出了仙道的理由,后者耸耸肩,露出一个厚颜无耻的笑容。

      仙道利落地跳下窗台,向流川的卧室走去,“来吧,就当是死者最后的请求,我保证,我真的是最后一个了——你屋里的窗户更近。”始终恪守礼仪从未进过那个房间的鬼魂解释。

      流川在座位上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私人领域被侵入的冒犯,跟过去走进卧室。仙道站在窗边,优雅地比了个邀请的姿势。流川恼怒地抓住窗户锁扣,打开窗户探出身去,发现那从玫瑰果然就在窗下。他怀疑地回头看了仙道一眼,利落地钻出去,站在外面狭窄的窗台上,看准位置直接跳到一楼的窗台,动作又小又精确——毕竟那从玫瑰就在旁边,茎秆的尖刺可不会随着秋风而凋落。

      一楼的房间里正好有人,目睹这一切的年轻自由军士兵瞪着流川,惊恐地长大了嘴巴。流川心情恶劣地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攀住窗棂的铁条,尽力向外拉长身体,冲叶片和尖刺中的花朵伸出手,心里不断咒骂着鬼魂和他自己。

      鬼魂和他一起从二楼轻飘飘地跳了下来,浮在花丛上方,不停聒噪着,以“再加把劲儿,将军,就差那么一点了!”的噪音干扰流川的行动。

      “闭嘴!”他从牙齿缝里挤出怒气冲冲的命令,指尖终于碰到了花梗,立刻揪到手心里,握住梗子和叶片,用力扯断了那朵花。盛放过后濒临凋谢的玫瑰呈现出浓艳的酒红色,冰凉的花瓣厚实光滑,带着即将散尽的芬芳。仙道凑过来,手指虚划过名贵织物般的花瓣。

      流川尝试一下踏着窗户外装饰的铁条爬回二楼,但手里娇嫩不经一碰的花朵非常碍事,他干脆不耐烦地把花梗塞进嘴里,叼着它向上攀爬,拼成复杂图案的铁条、砖缝、爬墙虎和仙道帮了不少忙。

      流川灰头土脸地回到卧室,双脚刚一踏上地板,就用力拍打制服上沾染的灰尘和枯叶,面孔保持着咬着一朵花所能做到的最冰冷表情。

      一定没有人看过他这副模样,我得说,别扭得格外……可爱。仙道想,冲他伸出手去,“头上有片叶子。”

      那一瞬间,仅仅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两个人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都忽略掉了一个冷酷的事实——仙道伸出手拂过他的头顶,流川自然地顺着这一动作低下头,玫瑰的香气随着他的呼吸弥散开。

      僵硬了一下,仙道收回落空的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你或许该找个瓶子插花。”流川生硬地哼了一声,扭头随口将嘴里的花朵吐到床上去。

      可那朵花已经脆弱到经不起一丝震动,掉落的力度让花瓣在雪白的床单上四散开,像飞溅的血滴。他们俩同时轻轻吸了口气,安静地看着玫瑰——那是这个夏天里的最后一朵花。“……抱歉。”好一会儿后流川说,声音轻而含糊,但不无惋惜。

      “不,非常感谢您。”仙道立刻作出回应,“从我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株玫瑰的花了——听说这是从我家乡折枝栽种的。”卡格里斯玫瑰是北方耐寒品种,每一年夏季总是以它们的花朵作为华丽谢幕。

      “可你并没有回家乡去,在……之后。”流川用力挥了挥手,光明正大地略过那个冰冷黑暗的词语。

      “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不是故乡,不是战场,不是自由军成立的根据地,不是我生命中任何一个关键的转折点,甚至不是我死去的医院。”仙道皱起眉,抱着胳膊沉思,“为什么会是这个我只呆了四年的地方。”

      流川怀疑地盯着他,认为这个以奇谋出名的将领必然有所隐瞒。可就算依照他所知的情报,这里对自由军匪首之一的仙道彰来说,也只不过是青年求学时暂居之地而已。“你会永远维持这个状态吗?”流川突然问道,一个仅能被他看见的鬼魂,这种神灵圣典里也没有说过的状况竟然发生了,还就在他身边,虽然极其匪夷所思,不过确实……让人留恋。

      对方摊开双手,无辜地耸了耸肩:“要知道,我本人是对眼下的情况最迷茫的人了。”

      流川背对仙道在床角坐下,腰背笔挺,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军人惯常的坐姿透着点拘谨。“如果,”他沉吟片刻,谨慎地说,“今后你确实一直存在了,是否愿意在后天换个地方?”

      仙道惊奇地扬起眉毛,立刻就明白过来,愉快地微笑着:“例如说,灰烬之塔?”

      “我没有这么说。”流川立刻板起脸,硬邦邦地回答,而后在传来的笑声中面色更加阴沉。

      “我猜我会在这里,是因为我怀念过去,充满热情和理想的岁月。”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仙道突然开口。

      流川从厚重的书本中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仙道试图向流川解释,他冲四周挥了挥手,好像狭窄的房间里充满了所谓的热情、理想以及过去的岁月。“我们就是一群空想家,批判现实,制度,腐败,描绘理想中的未来,这个国家应该成为的样子。我们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和事物,还没有要求我们自己、同伴和人民的牺牲,没有把这个国家送上命运的断头台。”他突然停下来,眯起眼睛盯着虚空一点。

      流川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从那一点延伸出一片荒野,战场上的血和火,杀戮,死亡,尸体堆积成的厚厚灰烬。他嘲讽地牵动嘴角,即使从中飞出重生的凤凰,华丽羽毛上的血腥味也清晰可辨。

      “我怀念过去,怀念还没有染上鲜血的理想。”仙道缓慢平静地说,语气里有种让人坚信不疑的东西,“可奇怪的是,我也同样不后悔我所经历的战争。”

      “我明白。”顿了一下,流川简短地说,第一次没有用讥讽的强调和仙道讨论类似话题。

      他们对视一眼,又躲开彼此的目光回到沉默中去,但气氛已经和刚才,和数天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晚餐时流川果然点了一道酒酿黑樱桃,不喜欢吃甜食的他直接将这盘菜推到桌子另一边。仙道看见后,有趣地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坐到他对面去。

      可这样的宁静气氛在下一刻就被打破,在急促又沉重的敲门声之后,植草智之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径直走向流川。流川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镇定自若地放下餐具,面色严肃等待着。

      “您或许还不知道,共和国政府正在修订律法,贵族爵位继承法令就是其一。”植草艰难开口,说的却是并不相关的东西,可流川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肩膀反而绷得更紧,仿佛明白了什么的仙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这部法令将于明年一月一日起实施,因此现在通行的还是旧帝国的贵族法。”植草用力并拢脚跟,将手中的盒子递给流川,“根据法令规定,现在我授命将您的家徽纹章交给您……流川侯爵。”

      一瞬间,所有的表情都从那张脸上褪去了,帝国最年轻英勇的将军从没有如此苍白过。如果有别人能看见仙道彰的身影,也一定会认为相较之下流川枫更像一个早已丧失生命的鬼魂。“我父亲……”他艰涩地发问,喉咙似乎被痛苦划破,声音里带着血腥。

      植草恭谨地垂下头:“老侯爵一直在疗养院中修养,身体状况从皇帝退位时起就不太好。”流川点了点头,这些他都知道。“今天中午老侯爵说身体不适,没有吃东西。晚上护士提前送晚饭过去,才发现侯爵阁下已经……”

      流川紧紧抿着嘴唇,缓慢庄严地点了点头,扶着椅子扶手想要站起来。可他的身体不像精神那么强韧,能够迅速服从理智,半抬起身的流川又跌回了椅子里。他放弃似的坐在那儿,用颤抖的手遮住额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请放在这里。”

      植草轻轻把那个盒子放在餐盘旁边,敬了个军礼,尽可能安静地退出屋外。

      流川没有碰它,他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仙道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手放在流川肩头。这虚无而不可感知的安慰忽然刺痛了流川,他猛烈地侧身,挥手打开仙道,可指尖碰触到的只有夜间冰凉的风。

      仙道默默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收回手走到离餐桌最远的角落,给流川巨大强烈的悲痛让出空间。为死亡而悲伤,他暗自想到,这是生者才有的权利。

      这一夜格外漫长而寒冷,当它黑沉沉的裙裾拖过一半的时候,流川终于开口了。“死亡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如同干燥的砂岩相互摩擦,几乎已经焦裂了。

      仙道靠在墙上,仰头凝视着窗外灰色的月光。“很宁静,非常安详。”他悄声说,仿佛害怕惊扰了死亡一般。“我被伤势折磨了那么久,伤口里的火一直在烧灼,即使昏迷也无法逃脱剧烈的疼痛。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正在地狱受苦,几乎能闻见硫磺味儿。”

      流川扭过头,专注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浮着一层薄光。

      “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我才知道它是救赎。冰凉,轻柔,安宁,隔绝生者的世界,隔绝一切痛苦。”

      “是么。”流川的嘴唇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是的。”仙道肯定地点头,“您的父亲现在一定在自己最怀恋的地方,安静地享用死亡。”

      “就像你这样。”

      “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

      他们同时沉默下来。身边的月亮冷得如同水,如同冬天,如同每一个人的死亡。流川从未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季节的流逝,他忽然再清楚不过的明白,夏天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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