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胜》人间小二

6、介绍

　　接下来才是这节班会课的重头戏。
　　在课本发下来的这几分种骚乱过后，徐老师招呼了大家安静。教室在短暂的时间内恢复到了先前的宁静，整个空间落针可闻。正前方黑板中间的上方挂着一口老式时钟，秒针滴答行走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戴胜甚至听到了自己心如擂鼓，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就是自我介绍的环节。他不得不站在讲台上面对底下将近六十双眼睛的注视。按照现在的座位来说，如果是竖着蛇形的顺序，他会是第七个上台。
　　“同学们，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自我介绍吧。会写名字的同学可以用粉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不会写的也没关系。大家介绍的时候尽量声音洪亮一点，让最后一排的同学也能听清楚。下面我们欢迎靠窗的第一位同学。”徐老师说是欢迎，但她本身是不苟言笑的个性，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然而，台下的掌声十分热烈，在这样的掌声之中，靠窗的第一位同学就上去了。是一位记忆点不明显的小男生。戴胜低着头在自己的座位上，只听到台上传来小孩特有的清脆嗓音：“大家好，我叫毛小立，家住石榴村，今年七岁。谢谢大家。”说罢，台上的小男孩朝台下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用粉笔在黑板左边歪歪扭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之后，毛小立就很自然地走下台了，丝毫不见紧张。其余同学再次鼓起了掌。然后徐老师叫第二位上台。第二位是比较腼腆的小女生，圆圆脸，眨着两条羊角辫。说话声音细声细气的，被徐老师提醒了一遍，好不容易把声音放大了一点，没过几秒钟又自动消下去了。女孩名叫田甜，黑板上也留下了她的粉笔字，不过比毛小立的公正些许。
　　或许是因为田甜的声音不如毛小立洪亮，下面的掌声也稀稀拉拉的，像是鼓励。田甜下台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回到座位后就规规矩矩地做好了。
　　秋老虎还发挥着它的余威，窗外的空气都是扭曲的，蒸腾着暑气。一阵热风拂过梧桐树叶吹进教室，戴胜只觉得炎热难耐。
　　自我介绍还在继续，戴胜的注意力却有些飘忽。他数了一下自己的课桌上共有三十道划痕，有十八个虫眼，有九处脱漆的斑驳，左上角有磕碰过的痕迹，左中间靠下一点有铅笔写的一串不认识的东西。他低头盯着地板看了好久，甚至把地板上颜色稍深的污渍连成了一幅画。他祈祷时间可以过慢一些，或者老师干脆忽略掉他。但是，显然这都是不切实际的。
　　“靠窗最后那位同学，该你了”。
　　戴胜对徐老师的提示充耳不闻，徐老师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在其余同学都把好奇的眼光汇聚过来之前，戴胜只好慢吞吞的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很沉，他想那肯定是脚底的鞋子的问题。等以后再换一双轻便一点的鞋好了。那么现在呢？现在我还是要上去的。好沉啊，好沉啊。周围也好吵。大家是不是都在看我，都在朝我指指点点。教室里好热，为什么这么多人？
　　戴胜差不多出现了幻听，眼前一阵发黑，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格外吃力。尽管不情不愿，他还是跨到了台上。
　　他是从左边上去的，上去之后原地转了半圈，面向同学，正准备说话。台下突然有人大喊起来：“哇，我在上学路上见过他，他脸上有块好大的疤，好丑啊！”
　　如遭雷击。戴胜即便是不抬头也能清晰地辨认出这个声音。没错，他确实算是见过他，因为在上学路上给他制造过难堪的正是这个同班同学。他暂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了，等那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一定要牢牢记住那人的名字，绝不忘记。
　　戴胜的胎记长在右半边脸上，本来上去的途中大家都只看到一个背影，因此那人还不能确定。转过身来面对大家的时候，那人才确定。如果不是他大吼出声，原本就只有靠窗的一排能清楚看到这块胎记。但是这小小的奢望也被这一声打碎了，坐在戴胜现在左手边的学生一窝蜂挤到窗户旁，都想看看这块“疤”是何等骇人。看到的人如愿以偿，发出满足的惊叫，碍于老师的威慑不敢盯着看太久，于是回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后左右都交头接耳小声密谋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按理说徐老师二十岁走上工作岗位，从教近二十年来，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学生，她自己是能够波澜不惊的，但是她低估了小孩子对于未知事物的旺盛的好奇心。班里学生带头大叫是她没有预料的，后来的骚动也是她没预料到的。哪怕她预料到了呢，恐怕她自己也不会觉得这会对当事人造成多大的伤害。那个年代，多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孩子有吃有穿能受教育就阿弥陀佛了，谁管他心理受不受伤害呢。
　　是以她眼看着学生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厉声喝止了，但是没有给戴胜一句话的安慰，而是叫他不要管，继续自我介绍。她觉得课堂时间有限，总不能让戴胜一个人耽误太久。
　　戴胜到底是个孩子，对老师的权威还怀有天然的服从感。于是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吞吞吐吐道：“大家......好，我叫......戴胜，今、今年七岁。”声如蚊呐。
　　这次连坐在第一排的学生都说没听清，要戴胜重说。徐老师面对这个状况连连的学生，也是一脸不耐烦。大声斥责道：“不要光杵在那里，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弯腰驼背像什么样子，把头抬起来重新说一遍！”
　　戴胜吓得一哆嗦。胃部一阵痉挛，酸水上涌快到嗓子眼了，他还是强忍着又吞了下去。嘴巴抿得很紧，一排小米牙把下嘴唇咬得充血。他很想抬起手来抹一把眼睛，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有多余的举动。只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把所有的忿恨和不甘、羞愧都抹平。他目光坚定地抬起头，目不斜视，大声吼了出来：“我叫戴胜！今年六岁！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说到“妈妈”两个字的时候，一股难以抑制的思念涌上心头，这一刻，他委屈得无以复加，恨不得立马从这个教室逃出去，扑到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那样肯定会得到妈妈的温声安慰吧。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面对台下各种各样探究的目光，他只是动作幅度很小地鞠了一躬，对大家的倾听表示感谢。然后不给任何人多余的反应，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座位，坐下，趴着，埋头，动作一气呵成。忍了好久的眼泪绝地一般洇湿了他的衣袖。
　　其实戴胜自己也觉得窝囊，记忆中自从爸爸离世之后，他就很少哭了。没想到这短短的一天就哭了两次。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试问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又有谁能承受得起？
　　徐老师自然是看到了他这个样子，她没有上前安慰，反而觉得一个男生动不动就哭是件没出息的事情，于是在心里对戴胜的印象又打了折扣。
　　戴胜的这点小小的风波过后，整个自我介绍活动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每个人都展示了自己良好的风貌。有的人风趣幽默，有的人睿智冷静，有的人容貌姣好，有的人落落大方......直到，对戴胜来说也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各位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呀！我是即将成为你们的老朋友的雷放。”雷方站在台上，侃侃而谈，“我七岁半了，大家可以叫我大放，也可以叫我放哥。大家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帮忙哟！谢谢大家捧场！”活像把讲台当作了表演的舞台，边讲还边对台下的人挥手致意。介绍完之后同样用粉笔在黑板上落下了自己的大名。
　　徐老师不住点头，觉得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学生，能说会道，处事圆滑。同样的声音，落在戴胜的耳中只觉得刺耳和讽刺。雷放、雷放、雷放......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是要刻在生命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