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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辞醉 ...

  •   绍兴元年三月,越州。

      冬寒未过的天气,呼吸间虽不见了白气,却是料峭得紧。清晨的街市尚未苏醒,李清照从卧榻上起身,警觉地看了看小屋地上放的箱子,见个个落锁,暗自放下心来。掀被下地,正欲出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一望窗下小桌,写了几个字的纸笺还在,一支小羊毫翘在笔山上,桌上却好像少了点什么。

      有酒气在口中氤氲,清照一手捂嘴哈了一口,渐渐清明的脑子里总算是想起来了。

      昨夜在勾栏瓦舍喝了点酒,回来乘着酒兴读了几页《研神记》,随书有一张小笺,夹在卷中,画的是一幅红梅图,传是唐时上官昭容所作。

      清照对这幅红梅图是有印象的,靖康二年从青州故第救出来的这十五箱藏书器物,清照早年间就一一读过,至今想起与那懂金石的官人赌书泼茶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带着这十五箱家珍南下,一路漂泊流离,更是有了非凡的感情,想想镇江陷落时的混乱情景,清照犹是心有余悸。好容易到越州暂歇,下榻土民家中,才可开箱阅卷,仿佛与一个患难故人相谈。昨夜清照看着那红梅图,只觉比往常更加动心,世人喜画红梅,却没有一幅红梅独特如此,有酒有感就必有词,于是抱蘸笔墨,便要在笺上挥毫。

      可惜酒意太浓,寥寥写了几个字,便睡了过去。

      清照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到床上去的,如今对着空空的桌案,脑子里像劈过一道霹雳——《研神记》不见了!

      窗外迅速闪过的影子没能逃过清照的眼,忙扑向窗边,却只见到一个穿街度巷而去的魅影。

      “站住!”既是存心来偷,怎么可能因主人的一句话就站住,清照顾不得许多,看清那人匆匆离去的方向,便推门出去。

      院子里婢子们已经开始洒扫了,笤帚扫过地上的白霜,留下几道轻痕,见这从来都夜里醉卧,白天日上三竿才起的酒中仙竟然这么早就起了,都很是惊讶:“娘子今日真早,可用些早……哎!”

      “站住——”清照一心都在被盗的藏书上,根本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一径便往外追去。

      春寒之下,青石板街有些滑,家家户户尚未开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清照得以发觉那魅影的所在,那影子仿佛也要与她玩玩,连着几个拐角。小镇巷窄屋高,宿醉刚醒的清照有些找不着北,早已不知跑到哪里,终于驻足气喘吁吁。

      “哎——你说你啊……要本破书有什么用?”不能再跑了,清照兀自抚膺顺着气,一手扶上街边小筑的白墙,“若是图财,你就说一声,要多少钱都行,把书还给我!”

      果然那人听得见高声语,清照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蓦然转身,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拿着一卷书,清照的目光在书不在人,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研神记》。

      “把我的书还给我!”万万没想到是个女人,但就算是美人偷盗,也是不能容忍的事,清照一脸严肃,逼近一步。

      那女人却不肯退却,跑了这么久,倒是一声不喘,比起扶墙弯腰的清照就从容了许多,她的面色看上去也不大好,攥紧手中的书卷,质问道:“你敢说我的藏书是破书?”

      “什么你的藏书?”怕不是遇见个疯子,清照直起腰,把气势提高了些,“那是我青州故第的藏书,靖康二年就在那箱子里了!”

      那女人却是冷冷一笑:“这明明是我神都书楼的藏书,天授元年就在那架子上了。”

      天授元年?那不是四百多年前女皇的年号么?清照皱了皱眉,果然是遇见了个疯子,便顺口问:“口气这么大,你是谁啊?”

      “都说易安居士是个会藏书的,没想到藏了这么久的书,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那女人一哂,极嫌弃地道出家门,“吾姓上官,小字婉儿。”

      清照觉得自己一定是酒气又上来了,都怪惯常去的那家瓦舍新进的羊羔酒甘美异常,近日来多贪了几杯,竟然做这样的梦。清照倒也不惊讶于这素未谋面的女人知道她的名号,易安居士的名号,本就是四海相闻的。

      于是清了清嗓子,清照防备地问她:“是生人耶?”

      那人却笑答:“是鬼魂也。”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到底是谁?”清照稍稍愠怒,不愿再与她打哑谜。

      未料那自称上官婉儿的女子摇了摇头,嫌弃变成了惋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易安居士写这样的诗,连自己都不信的吗?”

      那女子简直把她的老底摸了个遍,做戏也是全套,额间点上的红梅已非如今流行的样式,倒是与书上记的上官昭容一致。清照死盯着她,想从那不紧不慢的非凡气度中,窥得一丝破绽来。

      然而竟毫无破绽留给她,婉儿没有开卷,只抬卷细看了一阵,道:“这里面夹着一张红梅图,既没有落款,又没有题识,恐是幅赝品。”

      如果没看错的话,她并未翻检那卷,世人就算看过类书目录,也不会知道《研神记》里藏着一幅红梅图,她竟说得如此笃定,惊煞清照。可就算惊煞,清照也不敢苟同她的话,于是驳道:“上官昭容的手迹,那箱子里还有一些,如此笔法,定是昭容的闲作,不会有错!”

      “昭容一日万机,哪有工夫画什么闲作?”婉儿打破她的笃定,扬了扬书卷,“既是赝品,不如还我。”

      这算什么理由,这贼不仅偷书,还想要骗走,清照脸色一沉:“不行!”

      “赝品也要?”

      “赝品也要!”

      见她这样执着,婉儿叹了口气,问:“为什么?”

      “有的人藏书,要的是书的价值,有的人藏书,不过是为了书中的意思。”清照笑道,“真品在无心人手里,就只是一堆铜钱,赝品在有心人手里,却可以超越时空,引古人为知音。”

      这样的话令婉儿微微动容,低头轻声道:“四百年来,还从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她说得极轻,清照听不清,只看到婉儿拿着那卷书走近,竟然递到她面前,脸上的笑终于由衷:“我一向以为作画是件严肃的事,这幅红梅图匆匆作成,没有题识,四百年来,每每想起,都总是感到遗憾。它能在易安居士手里,恐是最好的归宿,还请你得空帮我题首词在上面。”

      愣愣地接过那卷书,见那女人头也不回地要走,恍惚间又要成一缕魅影,消失在粉墙黛瓦之中。

      “等一下!”握紧手中书卷,清照追了上去,那女人果然驻足,为平息心中忐忑深吸一口气,却闻见那身上与红梅图上一样的梅花熏香,“多少人打那十五箱宝贝的主意,这样偷书的,我还只见过你一个。”

      上官婉儿无奈回头,要为自己正名:“不是偷,那本就是我的书。”

      清照一笑,这份执拗倒正合她意:“不管你是谁,既然知书识画,不如交个朋友。”

      自从南下,便诗友流散,苦无知己,虽是个偷书的贼,谈吐却是不凡,清照空负盛名,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朋友。

      上官婉儿也跟着一笑,并不为萍水相逢而有什么芥蒂:“好啊!”

      带着一个不知来处的人到处逛,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可对于李清照来说,却再寻常不过。诗人从不问朋友的来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越州江南之地,初春的太阳一升起来,春日的暖意就烘出了,新芽新绿,不时一两声莺啭,果是与一切合乎规矩的长安不同。原本以为这位自称的唐人会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没想到上官婉儿熟络得很,更让清照怀疑这是个假扮的女子。

      于是试探着问:“我听说唐时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坊市都是有坊墙严格隔开的?”

      婉儿笑道:“虽有此禁令,百姓要乐,谁也拦不住。”

      清照又问:“那除了上元便日日宵禁,不曾有国朝的彻夜开放?”

      婉儿笑意不改:“大街上不能喧哗,坊内却热闹得紧。若是像平康坊那样的快活处,花楼高出坊墙去,跟你宋时制度也没什么分别。”

      她总是援例而言,答得这样细致,一点也没听出清照话里的意思,清照只好放弃旁敲侧击,径直道:“我是说,你不是唐人吗?怎么对四百年后的情景一点新奇感都没有?”

      罢了罢了,谁也会以为她是假扮的吧?婉儿无奈道:“我在世间四百年,又不是一瞬便迁移而来的。”

      “你在世间四百年?”饶有兴味,清照倒想听听她怎么编,已到常去的那家早点铺前,带着婉儿进去坐下,随意点了两碗虾簟羹。

      看看忙起来的早点铺,越州已在朝阳中苏醒,渐渐有了人的气息。正是弥漫着这样气息的人间,令婉儿难以彻底放下。

      她着迷地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道:“你知道我生前是内宰相,做才人也好,昭容也好,披星戴月,不过是为了清平人间,我想要看见更多的人间喜乐,故而化成一缕幽魂,徘徊在红尘人间。”

      “人间喜乐?四百年间,你见过更多的,却是人间苦难吧?”清照苦笑一声,自从南下,她便尝遍人间辛苦,“前朝开元盛世不过三十年,往后却是长达一百六十年的困局。本朝总是以仁宗盛治首屈一指,却不想那四十年间在三川口、好水川及定川寨三战皆败,拿不下一个刚刚起步的李元昊,最后用庆历和议粉饰太平。如今的情状你也见到了,人间岂有快乐可言?”

      “可诗人依旧快乐,诗人只要有笔在手,人间处处皆是快乐。”兴许是一缕幽魂的缘故,婉儿不如她这样悲天悯人。

      她的洒脱却令清照忿忿:“你果然不是昭容。我手里有昭容的藏书和手迹,若非这些东西,险些要被司马迂叟者流给骗了,昭容是个才臣,也是个干臣,心系国计民生,独自在人间喜乐,那不是昭容。”

      “昭容为国计民生所系四十七年,可婉儿想做个诗人。”婉儿不顾她的质疑,对这四百年来头一回遇见的女诗人说出心里话。

      清照将信将疑:“一缕游魂长在人间,就为了满足未了的心愿,做一个诗人?”

      “或者说,是一点诗心,化为游魂,更为恰切。”

      “荒唐!”这样的婉儿与清照所感的相去甚远,一激动便拍案而起,道,“如我这般放于江湖,尚可思社稷,誓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若我有昭容的名位,绝不可能任看江山飘零!”

      上官婉儿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不加遮掩的怒气,这一闹动静不小,满座皆朝这边望来,端上羹汤的店家更是不知所措,忙把两碗热腾腾的虾簟羹放下,赔着笑道:“居士的羹汤好了。”

      原本还要再瞪她一会儿的,怎奈那虾簟羹实在太香,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去,看热闹的人们也不再观望了。一大早就追贼追了一通,清照早就腹中空空,于是捂着肚子坐下来,少不得还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管你是谁,吃了再说。”饿了就没有什么争辩的力气,清照简单招呼了她一阵,自顾自地吃起面前的那碗羹。

      婉儿好奇地搅了搅碗中羹汤,低头尝了一口,尚未回味过来,只听对面一个讽笑,清照放下勺子,终于抓住破绽似的,赶紧说道:“还不承认是装的?世上只有生人食人间烟火,哪有鬼魂吃饭的?”

      “你连有没有鬼魂都不确定,还管鬼魂吃不吃饭?”婉儿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品味着唇齿间留下的虾簟羹香,果然是鱼米之乡的味道,“既要品味人间之乐,美食自然不可辜负,我还是头一回尝到虾簟羹。”

      果然把话题岔到美食上去,清照也不再关心对方的“破绽”了,碗里能见到白白的虾肉,如果说在这乱世里还有什么可乐的,恐怕正是这晨起的一碗虾簟羹了吧:“江南鱼米,因地取材,这一带鲜虾肥美,是别处没有的特色。”

      也难怪她做了幽魂后还放不下这人间烟火,婉儿回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些味道,不禁赞叹:“大唐烹饪食材,方法没有宋人多,胡饼和馎饦就算是美味了,如此有口舌之福,还不算你们宋人的人间之乐吗?”

      或许吧……

      清照默认下来,不想在此时起什么争执,打扰碗中的至味。

      临安是靖康之难后宋室南渡的临时都城,而越州,则成了清照辗转南下后第一个可以暂时平稳落脚的地方。江南水乡,流水潺潺,人家枕着小河排开来,自然形成的湖泊少了人工的雕琢,泛舟其上,颇有心旷神怡之感。

      “往昔游过长宁公主的流杯池,他们请来江南的工匠,想要在长安建起一个个小江南,却终究难得江南的灵魂。”婉儿倚在小船边,感受着拂面的湖风,想起曾在花团锦簇中写下的那些诗,“倩语张骞莫辛苦,人今从此识天河。”

      “别装了,船至湖心,只有我们两个人。”清照放下船桨,走进来面对婉儿而坐,小船便因她的行动晃了两晃,但清照的目光不晃,盯得人泛寒,“你究竟是谁,要冒充上官昭容接近我?”

      看来这件事不解释清楚是不可能了,婉儿以为她好心地尽地主之谊,请她来泛舟,没想到只是把她骗上贼船,再好好审问罢了。

      果然是连坐牢都不怕的李易安。

      她何以在乎这样一个身份,仅做诗人间的交流不可以吗?婉儿笑问:“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真正的诗人满心都是诚恳,诚于其笔,诚于其文。你若只是想与我做个朋友,只要坦诚相待,没什么不可以交游的。”对她的身份完全一头雾水的清照,难以接受这种被欺骗的预感。

      婉儿却苦笑道:“易安,就算我要冒充古人,何必冒充一个被你的大宋斥为祸乱宫闱的女人?”

      清照一怔,说得也是,上官昭容在大宋风评如此,一般人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婉儿见她有所动摇了,这才微微探身出去,临水照人,光华如鉴,婉儿清丽的面庞映在水中。清照凑近一看,只见婉儿微微一笑,阳光一晃,水里的影子竟然不见了。清照一惊,猛然抬头,却见婉儿依然在她身边,看戏似的看着回不过神来的她。

      “世人说鬼魂没有影子,我虽不同于一般的鬼魂,也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影子的。”婉儿向她解释,又坐回船里去,“现在你该信了吧?”

      “你……你真是上官昭容?”

      “怎么?连你也怕鬼魂?”

      “我说过,读书摹画,正是要引古人为知己,如今古人就在面前,我怕什么呢?”果然还是要诗人才能这么快就接受这神异的现实,清照回过神来,竟然笑开了,如同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老友一般,终于放下了心中的迟疑,“昭容从哪里来,怎么想到来找我呢?”

      “我放不下我的那些藏书,想寻它们的下落。别的都罢了,唯独这本《研神记》,是天授元年收的,那题识的时间非同寻常。贞元年间,听说有个叫吕温的人得见了它,待我赶到,又不知失散到何地去了。我在人间行游,也顺带着找这本书,走到青州时,听闻书在易安居士手里,于是一路跟随,你那十五箱总是封存,也窥探不得。到越州了,你才终于能把书翻出来看看,昨夜我跟过来,果然看见我的《研神记》。”挑开那层疑虑,婉儿也不再遮遮掩掩,直言道,“唐人喜欢志怪,宋人却热爱生活,我原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志怪的东西。”

      “喜欢志怪的大唐在现世是万国之王者,而热爱生活的大宋,却连受辽金夏的欺负。”清照轻蔑一笑,“宰相想做一个诗人,却不知诗人看着国破山河在,是何等的无奈。”

      “诗人想做宰相吗?”婉儿看过无数想做宰相的诗人,却唯独对女诗人才能这样劝说,“女人为相就是罪过,不管你做了什么,后人都会说你祸乱宫闱,招个最恶劣的风评。”

      “难道昭容以为我的风评就很好吗?”清照把手肘随意地搁在船舷上,一手支头,两个人都可以笑着言说各自的祸乱名声,“说我‘无检操’的人多的是,不过就是为张汝舟的事,他们看不懂‘似泪洒、纨扇题诗’,亦不懂‘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连诗人都明白,宰相难道不明白,‘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婉儿点点头表示知晓,要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一诉四百年来所见的烦恼。要正经论来,婉儿早就观得了国朝的症结:“诗人和宰相都有颇多无奈,关键还在于君王。我曾事两朝君主,伴驾则天皇帝时尚可一展抱负,在中宗的麾下,却只能勉强自保,易安也该懂这个道理。”

      “我原也是想去乾陵拜会的,可惜如今连关中之地也丢给金人了。”她提到则天皇帝,倒引出清照的亡国之恨来,不禁慨叹,“昭容你说,代代都有贤臣,为什么明君就这么少呢?开元全盛日的玄宗,算是个明君吗?”

      “不算。”婉儿斩钉截铁地否认,“李三郎不过是承继则天皇帝的遗业,姚宋都是则天皇帝的旧相,张说则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人一死,他不就用起杨国忠安禄山来了?识人尚且如此,算什么明君?”

      “唐太宗风评甚好,多少人引为帝范,他算是明君吗?”

      “太宗文皇帝的确是帝范,可晚年扑倒魏征碑,多疑致太子之死,不顾国力亲征高句丽,这些都不是明君该为。”

      她否掉玄宗,再否掉太宗,清照心知肚明,饶有兴味地望着她,揣测道:“那……昭容心中的明君,可就只有则天皇帝一人?”

      “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问我,都是这个答案。”婉儿骄傲昂头,看那越发热烈的一轮春日,“日月当空,再没人有这样的气魄了。”

      婉儿要承认,正因为靖康之难后,连乾陵也陷落入金人的手中,她不愿在外族的地面上徘徊,才开启了新一次的旅程,跟着宋室南下。顺便再找一找失散已久的《研神记》。

      “我这次从乾陵出发,先赴青州,再过镇江,终于到了越州。一路上所见,倒也清奇。”以前被困在宫中,如今成了一缕幽魂,倒有了游历四海的机会,一缕幽魂是最自在的,担心不了国亡,又不必担心身死,满眼看到的,都是有趣的东西,“各地的勾栏瓦舍都唱词,唱易安词的不少,却比不得唱柳三变的多。”

      既提到词,清照便要当仁不让了,轻轻一笑,评道:“柳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正因尘下,才让那些俗人追捧,满街都是其声。”

      “柳三变久在风尘,词声固然如此。要出尘的词,当推苏东坡。”

      清照再笑,道:“苏子瞻学际天人,作这样的小歌词何其容易,可他把填词与作诗混为一谈,往往不协音律,这样填词,倒不如去作诗。”

      “世人推李煜为词帝,既要词句出尘,又要协同音律,恐怕要看他的词了。”

      清照却依然摆手不加认可:“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婉儿也算是明白了,明知故问道:“那易安以为,词当推谁为魁?”

      “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问我,都是这个答案。”清照也骄傲昂头,看那已近热烈的一轮春日,“我的锦心绣口,我自知之,不必过谦。”

      婉儿抿唇笑道:“易安也是要学佛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论禅是清照信手拈来的事,绝不辜负“居士”的名号:“佛陀此言,是震慑波旬,和其僧侣。独尊者出世,犹如狮子吼,奸佞之人才畏惧,世人不必畏惧,反欣欣然从之,以为得到彻悟的机会。”

      婉儿抚掌大笑:“好一个易安居士,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朋友交定,便要邀以同游,在这曾有兰亭雅集的越州,清照没有带婉儿去那些风雅的地方,反倒去了最有市井气的柜坊。

      那柜坊一楼作飞钱存银用,为的是避官府的搜查,门口小厮一见清照带着个女子来了,忙迎了上去,十分熟络地引她们上二楼去:“易安姐姐今日与贵友玩什么呢?”

      “玩什么都行。”负善赌之名已久,清照一面跟着他上去,一面回头看好奇观察这里面情形的婉儿,“这得看婉儿姐姐想玩什么?”

      她开始叫“姐姐”了,婉儿为这亲昵的称呼一笑,学着方才那小厮的模样,也称她为“姐姐”:“易安姐姐想玩什么,我自然奉陪。”

      清照脚步一停,向她低语:“婉儿姐姐说笑了,我怎么好做你姐姐的?”

      “怎么不好?”婉儿算了算,道,“你今年春秋四十七,我唐隆元年春秋也四十七,你是三月生人,理当长我月份,该叫一声姐姐。”

      “婉儿姐姐贵庚四百六十七了,姐姐心里有点数吧。”说着便上楼去,跟前朝人做“同龄人”,清照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要这么算,大你四百二十岁,叫姐姐也不妥啊。”婉儿歪了歪头跟着她上去,不再纠结什么称呼的事。

      柜坊二楼别有一番天地,婉儿虽在世上行游已久,但无人带着,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楼下是存钱处,楼上便是赌钱处,宋人将存单称作“飞钱”,楼下刚存入,上楼就飞走,倒还真是贴切。

      “易安姐姐,上次与我象戏,我认赌服输,定要再与姐姐切磋上一局!”一个小郎君抛下赌桌,见清照上楼,忙迎了上来。

      “今天就来!今天就来!我可是昨夜就在这里等着你,上回选仙不服,今天就要跟易安姐姐摆上一盘!”另一个纨绔小衙内不如那青年男子一般文雅,撸起袖子便上前,不一会儿,看热闹的,要再赌的,把清照围了个圈。

      惯常见到这样的场面,清照一点也不慌张,站在这群男人之中,依然是一副骄矜的姿态:“今日我有贵客,要切磋的,等明天吧。”

      “哎!都等一夜了,怎么还要明天呢!”人群为这一句话大失所望,却也只得散去,赌场正是这样一个失望与激情并存的地方,一旦投入刺激的豪赌,连什么失望都抛到脑后去了。

      清照来越州不久,却已在赌场混熟,婉儿早有耳闻,亲眼得见,却还是惊诧。她无论去哪里,先就得在赌场混熟。她看上的赌场并不拘于某一种赌法,各类博戏应有尽有,时过境迁,在宫中也玩过的婉儿,对于一些新出现的博戏,也不甚了解了。

      “这边是选仙、加减、插关火,没什么意思,倒是粗鲁得很。”清照带着婉儿逛赌场,看着那些嚣叫着“大小”的汉子们,啧啧一叹,“那边是象戏、奕棋,是古来的桌上戏了,可惜只容二人对战,并不刺激。”

      她又开始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了,婉儿摸清了她的脾气,主动问:“那易安姐姐想带我玩什么?”

      她要叫姐姐,那便叫吧,反正与一个唐朝的幽魂一同交游本就是志怪上才有的事,被大了四百二十岁的上官昭容叫姐姐,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

      “采选和打马,都是闺房雅戏。采选要旁征博引,十分繁杂,虽用智谋,没有劲敌也无趣。今遇婉儿姐姐这个劲敌,可惜此法久为冷落,这场子里没有工具。”清照在一个大桌前停下,那上面正有一群人围着掷骰,“不如就玩打马吧!”

      “打马?”倒是个新鲜玩意儿,婉儿跟着凑上去,看这未完的一局,想窥探规则。

      三颗六面的骰子在桌上旋转,人们瞪大的眼也就跟着转动,骰子一停,读出点数,铜铸的棋子便走上几格。棋子称“马”,每人二十匹,一到走子,便有打马向前之感,小小的棋盘成了赛马场,似乎扑面有马蹄飞扬的尘土。驭马者一腔热血,当先的激动不已,落后者盯着押上的金钱生怕有失,一局下来,竟是惊心动魄,弹冠相庆者,顿足懊恼者,俱成众生之相。

      清照看向仔细观察的婉儿,问:“婉儿姐姐,会了吗?”

      婉儿笑道:“不过是博戏,都是一个道理。宫里的双陆,只要不是为了皇帝的面子,我还没有输过。”

      正是这样的信心更让清照来了兴致,对于无冕的“赌神”来说,没有什么比遇到劲敌更令人高兴的了。于是一卷她那青色的褙子,白袖上挽,坐也不坐,站在一边,清照出声邀请:“再来两个人!”

      “我来!我来!”与易安居士赌上一局,就算是输,也是极光耀的事,赌场里争先恐后,唯有清照与婉儿相视一笑。

      开棋,掷骰,婉儿轻拈起那雕得十分玲珑的棋子,所谓“马”,不过只有铜钱大小,上刻马相,并錾马名,皆史载名驹。婉儿透着光看见手里那枚“赤兔”,骐骥一跃,跳进棋盘上“尚乘局”,那是个隋时的古名,大唐也有这样的官署,当年则天皇帝就在尚乘局置闲厩使为宫中养马。那时的女子,还可以乘上真正的神驹,在马球场上左冲右突,固然跌得头破血流,也是为自由的快乐。她望向仔细揣摩棋局的清照,以清照这样的骄矜,若是生在大唐,该是个马球场上的敌手,何至于在这小小棋盘上,用小如铜钱的棋子,幻想驰骋沙场的自在呢?

      棋局如战场,无论是文人间的对弈,还是宫中常玩的六博,上官婉儿都自然地当作一种演习来认真对待。如今这打马,更是有兵阵演武之感。看陪棋的两个人渐渐落了下风,清照和婉儿却越战越勇,刚开始还愁着眉各自不知底细,为那一局的输赢绞尽脑汁,到后面只剩二人对弈时,却都兴奋了起来,蹙紧的愁眉舒展开了,棋盘上不似两国相对冲杀,反而像马球场上同队的二友争逐其功。

      骰子在盘间激转,马儿在场上狂奔,手握棋子之时,仿佛天下在我手中,再没有了明君和昏君,这才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收棋而去时,婉儿便向清照低语:“我是台阁的宰相,你是柜坊的皇帝。”

      棋局虽胜,却仗着早就会了的先机,逢着这样的对手,确实比平日里畅快得多。清照收下这份称赞,却道:“博戏占的不过是先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胜你一子,也不过占着我常玩这个的先机。”

      “要做台阁的宰相,只是做事可不行,还得留下一文半字,使后人看了,觉得衬得上你这宰相的名声。”婉儿接过小厮奉上的茶,宋时清茶,喝着倒比唐茶舒服,“要做柜坊的皇帝,可不仅期望逢赌必赢,还得著书立说,使后人知道这些博戏。”

      “正是呢!一味砸钱的博戏,我从来都不屑。”一语中的,清照已许久没有这样畅谈过,“世人总是奉这个为经,那个为经,钻研起来,以为主业。我就偏要给打马作一经,还要让后人知道,命辞打马,是从我易安居士开始的。”

      为博戏作经,说着容易,印出去只怕又要招致多少揣测,婉儿越看越觉得清照正是她心里的那番模样,她为着个宰相的身份,连诗都不敢言情,屈从于志,便是作为一个诗人的屈膝。在风气不那么开放的大宋,清照却拒绝屈膝,她可以为一个纯粹的诗人,乃至于为打马作经。

      清照才不像是宋人,她的潇洒烂漫,才是一个唐人该有的风度。

      一日豪赌,乘着心情大好,清照赚了个盆满钵满。她却不愿意带着一手飞钱走,轻车熟路地存在楼下柜坊,身上分文没有,拉着婉儿要往夜里最繁华的地方去。

      “勾栏瓦舍没有你大唐那般的拘谨,闹到天亮也可以。”放下袖子,捋好衣服出来的清照,一点也看不见刚刚在赌场大战的模样。

      婉儿却笑道:“关起坊门来,大唐也可以闹到天亮。”

      清照狡黠一问:“那你去闹过吗?”

      她明知道没有。宰相哪里能去那种地方玩闹?

      口头上占了上风,清照偷偷笑开,继续拉着婉儿:“走啊,今天就闹到天亮!”

      随着宋室南迁,越州也从一座小城渐渐繁华了起来,华灯初上,竟恍惚有婉儿百年前在东京看到的情状。东京梦华,越州便是缩影,在远离战火的安乐窝里,不知是继续在热爱生活,还是为朝不保夕的尽力狂欢。

      醉生梦死,又如何不是人间的快乐?

      拣了一处唱词的勾栏坐下来,不用清照说话,店家也知道她要什么,酒先满上,几碟菜上来,一边听曲,一边用膳,逍遥自在。

      “怎么样?听了这江南曲,还贪不贪蓟北书了?”清照举杯一邀,兀自便将那杯中物下了肚。

      不理会她的调笑,婉儿规规矩矩地坐着,看那台上抱琵琶的歌女,凝神一听,听得她唱的是“薄雾浓云愁永昼”。婉儿便笑:“是你的词啊。”

      “我为勾栏写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清照对自己当红作词人的身份十分满意,也笑耽于其词的世人,“我跟你一样,你写应制,是要皇帝高兴,我为勾栏作词,其实也像应制,要他们听着喜欢。他们听着‘人比黄花瘦’,自伤其思,哭成一片,店家的酒也能多卖出几罐去。后人才不会知道,我又没有去问卷帘人,这里哪有卷帘人?只有灯红酒绿,一双醉眼看不清是灯更瘦还是酒更瘦,信手一写,不过让世人的心跟着瘦罢了。”

      听听这话,婉儿也调笑她道:“后人更不会知道,写‘人比黄花瘦’的易安居士,纵横赌场千番不败,出来喝酒却分文不带。”

      “畅快畅快!”清照大笑,笑声惊了四座,她也便顺势起身,举着杯喊那台上的歌女,“喂!今日又不是重阳,唱那过时的歌词作甚?”

      歌女还愣着,店家却两眼放光地跟过来,一面命人备着纸笔,一面捡到宝似的奉承:“易安居士要留新词?我让人取上好的笔墨来!”

      “不必了。”清照抬手制止,旋即指向那歌女手中的琵琶,“把那琵琶给我就行。”

      店家摸不着头脑,但只要易安居士留词,就没有什么不能满足的。于是召了那歌女过来,把琵琶奉给了清照。

      清照手里拿着琵琶,看了看准备看戏的婉儿,一手放下酒杯,一手递过琵琶,凑近了低语:“昭容会弹琵琶吗?”

      婉儿接过琵琶,反问道:“易安居士觉得上官昭容会不通音律?”

      当然不是,清照只是有些担忧:“国朝的琵琶与大唐的可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大唐的琵琶有五弦,横抱,用拨子弹奏,宋朝的琵琶却只有四弦,竖抱,直接用手指弹奏。婉儿竖抱着琵琶,回想方才那歌女的弹法,试着拨弦,却终觉不趁手,仍是横抱了,抡出一串连音。

      果真是一学就会,清照满意地笑笑,婉儿抬头便看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便问:“易安姐姐,弹什么好?”

      “婉儿姐姐尽管弹,我跟着唱便是。”清照挨着她坐下来,易安居士要唱新词的消息在满座传开,挨着几个勾栏的声音都停了,安安静静地等着居士开嗓。

      多年不碰乐器,一到手里,竟还是旧时的感觉,任着自己的心绪,传到指尖便是信手一弹,琵琶声起,风雅的诗境便弥漫开来。

      清照沉吟一阵,伴着那琵琶声,细细地唱: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柔。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两个人是第一次合作,却无比默契,声音一停,先是震惊回味中的寂静,再由店家领了头,满座叫好。婉儿把琵琶还给那歌女,碰上清照递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婉儿姐姐的琵琶解我的意,唱词从来也没有这样高兴!”清照笑着,斜眼睨见抄词的人喜气洋洋地誊录完毕,拿着那页又可以赚一番钱的纸下去。

      店家却窥准清照今日心情大好,迎上来得寸进尺:“居士忘了?前儿居士嫌我家那面墙作画太俗,许诺要替我家画一个,我家今重刷了墙壁,就等着居士来画了!”

      清照一手搁在桌上,脸上已有了些红晕,斜倚看着店家,道:“我给你家作了新词,还没有酬劳,就想再让我留幅画了?”

      店家赶紧表示:“居士只要留画,要多少酬劳都可以!”

      “罢了罢了。”清照并不缺钱,提起酬劳不过是玩笑话,看向刚被她撺掇着弹了四弦琵琶的婉儿,清照玩心大发,“我这位朋友才是绘画大家,有她在这里,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店家看着这面生的女子,迟疑道:“这位是……”

      “不管她是谁,让她给你画,准没错!”清照说着便拉起无辜被指定的婉儿,推到被刷白的墙边,在婉儿耳边低语,“怎么,我带婉儿姐姐玩了一天,婉儿姐姐不准备给点报酬?”

      这叫什么报酬?婉儿噙着笑,画就画,为这一个隔了四百二十年才能相会的知己,为这一声“婉儿姐姐”,这画留定了。

      一排画笔倒是备得齐全,婉儿逡巡一阵,把那支最大的拿了起来,落笔皆是书法的意趣,像那回在长宁公主别院里,挽笔在亭子柱上留诗一样,用篆隶笔法,画出大致轮廓。不待墨汁淌下,婉儿又换了细笔,顺着流墨补足细节,众人一望,苍劲的枝干仿佛刻在墙上。最后小毫蘸红墨,在枝头顺次点去,遒枝登时有了生机。印下最后一笔,婉儿回身搁下朱笔,立在那一壁红梅图前,额心的梅花仿佛正从此木采撷。

      三支笔画出一壁红梅,众人都惊得合不拢嘴。之前还不觉得,正是在一树梅花下,她额心的红梅才忽然有了别样生机。清照少有对谁生出这样的艳羡,不禁上前,挑了挑眉,道:“请婉儿姐姐也赐我一朵梅花吧!”

      婉儿噙着笑,重新挽笔,批奏日久,她对着朱红的颜色最为熟悉。对一般的女人来说,朱红是胭脂的颜色,可对于女相来说,朱笔所点,即是国朝所期。她在清照的额心仔细地点上一朵红梅,把这醉醺醺的女人,也点得明艳了几分。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我得为婉儿姐姐题识一首,免得被人污了这画!”还是这样自矜才气,清照也拿了一支笔,站在那红梅图前,略加思索,走笔便题上一首《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若非天上人来相见,那还真是“没个人堪寄”,人间一乐,便要引出无限愁绪,婉儿轻轻一笑,也拈了一支笔,道:“我也试着填一首。”

      笔落在红梅图右侧,只见她题了一首《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一夜得到三首词,莫说看痴了的众人,店家先就笑逐颜开了,张罗着满座的客人,借着“莫辞醉”的词意,高声喊道:“承蒙两位才女看得起!今夜诸位的酒钱我包了!还请诸位不醉不归!”

      此花不与群花比……

      清照站在壁前,细味这首词,想起夹在《研神记》里的红梅图,觉得昭容当时若是有意,也会这样题那幅红梅图。

      若是不与群花比,此花便可独味人间之乐了吧?

      又是大醉,醉而不愁,且醉且乐。

      清照躺在婉儿身上,歌阑舞罢,说是可以闹到天亮,勾栏里却也消停了许多。

      桌上都是残酒,婉儿定住身子,指尖抚过清照额间那被自己点上,早已干了墨迹的红梅。

      “今日……是我的生辰……”清照有些睁不开眼了,嘴里稀里糊涂。

      “生辰好啊,柜坊大胜,吃酒也不花钱。”婉儿倒比她清醒得多,笑道,“我要是早遇见你,咱们就到处去赌,赌出个富可敌国!”

      “富可敌国又如何?”清照苦笑着翻了个身,眼前婉儿的影子模模糊糊,“金兵南下,东京那样繁华,还不是毁于一旦!”

      婉儿叹道:“世上原没有永恒的东西,愈是醉美,愈有要醒来的时候。大唐那样繁华,不也付之一炬了吗?”

      “婉儿姐姐……”醉中叫她,清照更有娇憨的姿态,“我一直都想做一个唐人。”

      “唐人宋人,原非随着时间划分。大唐也有耽于享乐的庸人,大宋也有一心报国的志士。”婉儿从不惋惜“生不逢时”这种事,或许正因为清照是个宋人,才显得这样与众不同,“一颗诗心所寄,便是大唐所在。”

      “我死之后,也能像你这样凝为魂魄吗?”清照的声音越发小了,扛不住醉意,立刻就要睡过去。

      婉儿用清照自己的诗回答她,满眼皆是神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或许正是因为这首诗,才让她起了要一睹诗人风姿的冲动。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清照浅笑,“那可真是,人间至乐……”

      她真的睡过去了,枕在婉儿的腿间,最后一眼,觉得昭容那额心的红梅,随时都可能飘落下来。

      飘落下来,便落在她的眉间。

      “人间至乐啊……”婉儿轻叹,清照听不见她的口中喃喃,“那该是,烟霞问讯,风月相知。”

      清晨的街市尚未苏醒,李清照从卧榻上起身,骤然惊醒,连日宿醉,头疼欲裂。

      伸手捂着发疼的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警觉地一看屋里搁着的十五个大箱子,个个落锁,没有撬开的痕迹,总算舒了一口气。

      脚尖碰地,记忆却回了笼,清照有些错愕,她记得……昨晚不是在酒肆里醉了吗?可这分明……

      她是怎么回来的?

      清照愣神,无所寄托的目光在屋里逡巡一阵,最后落在窗下的小桌上。写了几个字的纸笺还在,一支小羊毫翘在笔山上,旁边搁着一卷抽开后没有看完的《研神记》。

      清照走到窗边,支起小窗,窗外水乡安谧,静默伫立得像一幅水墨画一般。

      愕然低头,看那展开的一卷《研神记》中,书页边提着“上官婉儿”的名字,那题名之侧,夹着一张没有题识的红梅图。

      她好像明白了。

      那是一场梦吗?

      蹙眉而思,南下辗转以来,没有一日如那一日般深尝人间至乐,有酒有诗有知己,却终究只是庄周梦境,一醒皆无了。

      人间乐,梦里犹甚,乍醒转,回味无穷。

      拈起那张红梅图,把写到一半的词揉成一团扔开,清照舒展开愁眉,提起笔蘸了蘸,小心地在上面题写:

      此花不与群花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莫辞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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