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房子疑案》会跑的石头

11、哈拉滨站

　　“酷嗤！酷嗤，”

　　绿皮联运列车在夜幕中放慢了速度，随着上尉连长的一声“哈拉滨到了”，车厢门处闪出老毛子乘务员的身影，他不紧不慢地摇晃着铃铛，说着与军官一样的话，最后掏出块大个的怀表，外加一句“嗯，二十点四十啦，正点到站”，然后走过九排座椅，到下一节车厢报站去了。

　　车头终于“嗤”的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白汽，像个跑完马拉松的选手越过了终点，累得不行不行的，一下子趴到了铁轨上，瘫软得一动也不想动了。

　　几个同行之人下了车来，一边往站外走，上尉一边给刘庆东介绍着，“我跟你讲，这哈拉滨火车站原本叫秦家岗火车站，是一百多个车站中唯一的一等站，是东清铁路的总枢纽，也是俄国西伯利亚铁路的支线，是沙俄实施“亚洲黄俄罗斯计划”的基础，武昌首义以后，宽城子以北又改叫中东铁路。以其为中心，往西延伸至满洲里，往东延伸至绥芬河，往南延伸至大连、旅顺，北部干线和南满支线相交呈T字型，全长约两千四百多公里。把远东重镇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与其国境内的西伯利亚铁路东段连接在一起，不用再北上绕道冰天雪地的卡雷姆斯科依、石勒喀河、阿穆尔州的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哈巴罗夫斯克（伯力），舍曲取直，可以节省一千多公里的路程。”

　　总归其是个首屈一指的大站，本以为客流量应该是川流不息的，可里里外外加起来才几十个，不紧不慢稀稀疏疏的。而且多是欧罗巴人种，金发碧眼，奇装异服，让刘三哥大开眼界，目不暇接，这可比宅在家里看电视里时装秀过瘾多啦。

　　一齐下车的六位随着人流出了检票口，随后老兄老弟地说着离别嗑，还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

　　“先生住店吗？”

　　“老爷！这里有秋林洋行的格瓦斯、红肠、大列巴。”

　　“先生！马迭尔冰棍，买一根吧，先生。”

　　“呼啦”围上来一群小商贩，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争先恐后地推销着自己的商品。

　　其中最为抢眼的是个胖胖的俄国女人，她穿着低廉的大码麻布长裙，可能是为了防风保暖，头上裹着厚厚的粗布披肩。别看已经是人到中年，却将身子一晃硬生生地挤到前面，“让开！讨厌的家伙。哦，我的好老爷，买盒烟吧，哈德门香烟，吸来吸去，还是它好。”她那突兀的胸前挂着个浅底木头箱子，里面摆满了花花绿绿各种牌子的香烟。

　　刘庆东从包围中挣脱出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东北重镇哈尔滨吗？倒是像个三四线的小城镇，放眼望去只能用两个词形容，开阔、宁静。

　　还好，站里站外有电灯照明，把个拱形的建筑妆扮得像座水晶宫，更显得站前土道两侧的欧式楼宇阴森厚重。

　　尤其是在昏暗的路灯指引下，最远处的高岗上有个庞然大物，像顶支撑起的巨型帐篷，加之月光的帮衬，隐约看清洋葱形的屋顶上傲然挺立的十字架，那儿应该是个东正教堂吧。

　　“那是圣尼古拉教堂，这些俄罗斯人，不管走到哪里，第一幢建筑便是东正教堂。”经过身边的商人贾林指着那座建筑物告之，说完喊来一辆出租汽车，打着哈欠把箱子放进去，“去中国大街莫特洛波尔旅馆，真有点困了，明天在马迭尔还有应酬呢。”

　　“马车！”俄国人瓦西里高门大嗓地招呼着，抢先一步跑入广场，“车夫！你知道东清铁路管理局局长霍尔瓦特的府邸吗？”他单刀直入向着赶车之人问道。

　　在站前等活的马车夫多是些俄国人，离着最近的一位边交替跺脚取暖，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哦，霍尔瓦特将军的家呀，香坊的将军府，哈拉滨人谁不知道呢，在老哈拉滨火车站那边，可是有点远啊，这么晚啦，老爷，你得多给些车费。”

　　“哦哈，好的，好的。”革命党人满口答应上了马车，催促车夫赶紧驾车上路，于是轮子转动碾压着路面，并伴着啷啷的铃铛声。

　　“他真是个杀手，迫不及待地赶去杀人啦。”军官盯着远去的两轮马车担心地说，然后扬手叫来个人力车，“你们去哪儿呀？”临离开前还不忘问上一句。

　　“您先请便吧，我们有朋友来接。”记者感谢地挥手相送。伴着屋顶悠扬的报时声，黄包车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了。

　　“呦呦呦，老爷们，发发善心，你看这天多冷啊，买盒烟吧，几个钱在您眼里是毛毛雨，在我们可怜人看来是救命钱。看呐，我的好老爷，这里什么牌子的烟卷都有，老刀、大前门、三炮台，还有俄国烟、日本烟，俄国烟这年头可不好弄啊。”俄罗斯胖女人像只闻到花粉香味的蜜蜂，不死心地靠上来，喋喋不休地极力推销着。

　　“我自己带烟了。”刘三哥不愿听她没完没了地纠缠，便一口回绝了，又仰头看了看屋顶的大钟，时针正指向午夜九点。

　　胖女人抱怨地撅着嘴，“啊，哈，有烟啦，那就不用买了，多好的理由啊。小伙子，看你，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她讥讽了一句转身而去，还随口哼着“来呀，来来来呀”。

　　“孙儒！孙儒！来晚了，来晚了，让你等急了吧？”一辆俄式轻便四轮敞篷马车迅疾奔了过来，车子里有个青年人在不住地向他们招手示意。

　　记者同样激动地迎了上去，“岳实，你还是急三火四的性子。”待马车停稳，来人跳下，孙儒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关心地上下打量着，“黑了，瘦了，最近很忙吗？”

　　“是瘦啦，我自己都觉出来了，裤腰都松啦。最近是忙了些，为总工厂和中俄工人共同行动联合会的事，忙得脚打后脑勺啊，不白忙，这回总算有些眉目啦。”同学岳实的脸上略显倦容，可两只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放射出战斗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

　　接站的请他们上车，“孙儒，这位是？”，岳实疑惑地望着同学身后的刘庆东。

　　“哦，这是我路上结识的朋友，未来人，无处可去了，想让你在中东铁路哈尔滨总工厂给找份差事，他在奉天发电厂干过。”孙儒赶忙把三哥介绍给老同学。

　　“原来是魏来仁魏大哥呀，一个人来哈尔滨？在发电厂做过事？你说巧了不是，我们中东铁路发电厂正在招人呢，你可以去试一试，我也帮你找些熟人说说话。”岳实倒是个热心肠，急人所急，满口答应为其推荐。

　　“哦呦，我的小岳实，你怎么在这儿呀？”卖烟的妇女两只胳膊上扬着惊呼道，她总是要把内心感受用肢体语言夸大数倍。

　　“哦，是欧莉亚大婶！”接站的也发现了对方，热情地与其贴脸拥抱，“大婶，您还没有收工呀，这么晚了，夜里又这么冷，还是早些回家吧，不如我用马车送您回去呀？”

　　“哦，哦，我的小岳实，九点零五还有一趟从满洲里来的列车，迎接完乘客们我才回家。你不用为大婶担心，大婶什么苦没吃过？嗯，我不冷，裙子里面穿了毛裤啦。”女人痛爱地摸着岳实的脸颊，“十一点，我还要去马迭尔接我的小妮娜呢。”

　　在他们亲热交谈的工夫，从车站里涌出一大群人来，也看不清乘客的眉眼相貌，只见人们大步流星摆脱了小贩的围堵，四下散去像泼出的一盆水。

　　“小岳实，你瞅瞅，错过大婶的好生意啦，今晚再没有火车进站了，我只好收工喽。”失望、沮丧毫不懈怠地接踵而至，俄国女人无奈地把香烟箱子合上，“搭你的顺风车去马迭尔吧。”

　　胖女人刚步入马车里，还没等她坐下呢，就见远处有个魁梧汉子跌跌撞撞地冲出站来，高声大气地胡乱叫嚷，“伙计！把马车赶过来，我要去天堂，去跟上帝聊聊，嗯，聊一聊。”看他的样子是急于离开，怕仅有的几辆交通工具被别人抢走。

　　“喔！上帝，我的主呀，小伙子一定是窝特嘎喝多啦。”卖烟妇女厌恶地望向那边，用手在胸前从上到下，又从右往左划着十字。

　　“哒，小伙子是喝多了。”戴着大皮帽子的赶车人认同道，他能有六十几岁了，从两鬓到下巴，留着浓密的花白胡须。

　　那边还在目中无人地大喊大叫着，“旺！不俩蹄，把她放开，胡里刚。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女男爵，我亲爱的女男爵。”随声走过去一个身穿黑色裘皮的俄国女子，腰身匀称，婀娜多姿，手里提着个精致的小皮箱，像只小狐狸轻盈地踏上马车。

　　“喏喏喏，你的仆人司契潘愿意为您效劳，男爵阁下坐稳啦，可别忘了，我曾做过伊凡老爷家的马车夫，啊，赶三套车可是我司契潘的强项呢。”汉子把圆筒卷毛高帽摘下来，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鞠躬行礼，然后重新戴好喽，又往后撩了撩身披的黑色大氅，一纵而上坐到马车夫的旁边，不由分说抢过对方手里的缰绳，一勒一抖有模有样，的确是个驾驭的老手。

　　“噢，老天呀，司契潘！哥萨克人司契潘，男爵家的车夫，呢绒厂的工头，他怎么在这里？”卖烟女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将手指伸进嘴里，生怕自己的惊呼声让别人听到。

　　“哒，从衣着上看，是个哈萨克，赶车的一把好手。”大胡子车夫再次认同道。

　　“女男爵！难道是小玛丽娅？她从伊尔库茨克逃来哈拉滨啦？上帝呀，她一定是投靠他堂兄的，那么说谢尔盖也在哈拉滨。”女人像是着了魔般自言自语。

　　“大婶，您怎么啦？是冷吗？看你浑身一个劲地哆嗦。”刚刚坐稳的岳实担心地问。

　　女人突然做出反映，抬手指着飞驰而去的马车央求道：“亲爱的小岳实，快跟住那辆马车，看看它要去哪里？大婶求你啦。”

　　“好的，普拉东大叔，快跟上那辆马车。”小伙子没有再问，立刻示意车夫跟上去。

　　“哒，跟上它，看它往哪里跑？哈，两匹马还撵不上一匹马吗？”老头子驱赶着四轮马车紧跟其后。

　　“贝斯特列耶！”卖烟女人轻声催促着，像是得到了极其珍贵的宝贝，提心吊胆怕又失去了。

　　“哈拉硕，亲爱的，你认识他们呀？”老车夫抖着缰绳回头问道。

　　女人的眼睛死命盯着前方，只是冷漠地说了声“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