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简釉

1、Chapter01

　　你的葬礼

　　伪骨科，BE

　　Chapter01

　　五月初，天气已然转热。人像被丢进了升温的蒸笼里，皮肤上的毛孔俱被这热气堵住。李嘉颜从高铁站出来时，一股凉风呼呼扑在脸上，将一日的混沌全然扫清。

　　她走到一边，手机适时响起。
　　“张叔叔，您好。”

　　“颜颜啊，你到了？站在凉棚底下等等哈，叔叔马上就过来！”张年声音一如既往得粗哑，现在更是沙得厉害。

　　李嘉颜听从他的指令，拎着行李袋去遮阳棚下避荫。

　　没到半分钟，身侧有人扬声唤她：“颜颜？颜颜？”

　　李嘉颜看到不远处走来个中年男人，迎上去，“张叔。”

　　话未落，身侧唰的一响，一柄褪色的遮阳伞忽地撑开，罩到她头上。张年举着伞，憨厚笑了笑，“记得程慕说你不爱晒太阳，特地给你带的，快拿着。”

　　李嘉颜鼻尖微酸，扯了抹笑，“谢谢张叔。”

　　“哎呀，好多年没见，没想到长这么高了。”张年感慨一声，随即说，“走，叔特地开了车过来。”

　　张年骑的是一辆三轮摩托，三轮摩托哗啦啦驶出去，沿着外环一路往镇上开。李嘉颜拢住飞扬的长发，内心里几乎模糊的场景，似被人用手拂去尘灰，逐渐清晰。

　　一如既往热闹的小吃街，焕然一新的一中，拥堵的菜场......过去的影子依然存在。

　　张年将车骑到市精神病院，院内车位已满，只好把三轮车停到路边。

　　“你陈阿姨在三楼，她这两天状态好了不少，不过人还是认不太清楚。”张年带着她上楼，眉间紧皱，“程慕的事，对她打击太大，待会你多陪陪她说说话。”

　　李嘉颜神色僵涩，默默点头。

　　三楼走廊异常安静，李嘉颜来到病房前。陈桂枝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头发随意扎了个发髻，双肩微耷。

　　张年进去到她眼前，指指门口，柔声说：“桂枝啊，你看看，是谁来了？”

　　陈桂枝迟缓转身，双目无神，一张脸毫无血色。视线从下到上定到李嘉颜脸上，而后直僵僵转回。

　　李嘉颜慢慢走上前，半蹲下身，仰起脸，轻轻握住她的手。
　　“妈妈，我是言言。”

　　陈桂枝呆滞的眸珠动了动，唇皮蠕嗫：“言言？”

　　她一瞬不瞬凝视着膝下的女孩，茫然问：“你是言言？”
　　“你不是言言，你不是言言。”

　　*
　　李嘉颜三岁时被人贩子拐到南边，几经倒手，刚找好买家，便被公安机关救出。她说话晚，一路上被恐吓挨饿，警察抱起她时，连口不不愿开了。

　　临时带孩子的任务，落到当地派出所的民警程正平头上。作为单位里的养娃一把手，自认哄孩子手段一流。可面对这么个小小软软的可爱女娃，硬是束手无策。

　　正巧，妻子陈桂枝拎着小皮猴程慕来找他告状。

　　这臭小子怂恿院里的小孩爬到树上摘桃，把守门大爷气得够呛。程正平帽子一摘，顺手抄起扫把追着程慕满院子打。

　　父子两打得不可开交，嘈杂中，一声清脆欢快的笑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大伙发现刚才缩在凳子上，满眼防备的小娃娃，此时笑眼弯弯，像个天上掉下的小仙女。

　　混小子程慕两步蹿到她面前，恶狠狠凶她：“笑什么笑，再笑我揍你！”

　　话落，一根棍子应声落到他屁股上。程正平气道：“你个臭小子，不许凶她！”

　　凳子上的小人儿却一点没被程慕凶狠的模样吓到，反而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口咬中他的手指。

　　三岁的李嘉颜，因为一口好牙，由此和程家结缘。

　　小女孩不会说话，那时失踪儿童信息库里也找不到她的信息。福利院那边过来接人，可这小娃娃抱着程正平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怎么也不肯松手。

　　程正平几度为难，瞬间做了个不要命的决定，收养李嘉颜。

　　陈桂枝一见他下班回来，自行车横杠上多了个人，脑门开始充血。将他先狗血淋头骂了一通，而后板着脸，手脚麻利的给小女孩澡换衣裳。

　　程慕从小学回家，看到“仇人”占了他的桌，他的凳，他的碗。跑过去，抓起她的小辫子。
　　“本英雄不打无名小卒，说，你叫什么？”

　　程正平听到他儿子问话，就想揍他一顿。不料一直不开口的小女孩，眨眨眼，软软开口：“颜颜。”

　　“言言？”程慕鼻子一皱，脑海里蹦出这么个字。上下打量她一眼，“算了，看在你比我小的份上，你叫声哥哥我就不打你。”

　　“哥哥。”

　　从那天起，程慕多了一个欺负对象，就是这个叫程言的小屁孩。

　　*

　　“你不是言言，你不是。”陈桂枝呐呐摇头，一把挥开李嘉颜的手。
　　她那样瘦，皮紧紧贴着骨头。力气却极大，李嘉颜手背上登时多了几条划痕。

　　张年一急，拉开她，“小心，你陈姨有时候手劲会大些。”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给陈桂枝喂药。她吃了药，眼神昏沉，没一会便睡下去。

　　张年和李嘉颜走到门口，递给她一把钥匙。
　　“别去酒店了，他们家现在也没别人，你去瞧瞧也好。”

　　李嘉颜鼻尖发涩，“行。”

　　“那个，”张年哽咽一声，沉声说，“程慕的葬礼定在明天上午，他单位那边会派人来医院，咱们八点一块去就行。”

　　“好。”

　　回去时，李嘉颜没让张年送，而是扫了辆单车，按着记忆里的小路骑回印刷厂小区。

　　这儿楼层老旧，大门前惯常坐着一排唠嗑的老人。灰旧的墙壁，好似锁住了褪色的记忆，让童年的一切都鲜活起来。

　　李嘉颜爬上五楼，打开防盗门。扑鼻而来的灰尘有些呛鼻，地砖略显潮湿，她过去推开窗户，一眼看到楼下的桃树。

　　这个小屋承载了她十多年的记忆，伴随着温馨和美好。玄关处的墙壁上，还保留着两条高低不一的身高刻线。

　　程慕的那条一直记录到一米八七，而她的那条停留在一米四三的位置。

　　小时候的程慕很顽皮，带着她到处惹祸。院子里的小孩对他更是崇拜有加，任他差遣。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印刷厂小区这堆孩子又疯又野。

　　只要程正平和陈桂枝上手抓家伙，李嘉颜便把程慕一抱，死也不让两人教训他。

　　到了大一点，程慕可算有了些少年人的沉稳。无奈私下和李嘉颜在一起，还是有些没正形。李嘉颜性格内向，他非得有事没事过来逗一下。
　　“瞧瞧，是谁家的妹妹嘴巴能翘到天上？”
　　“原来是我家的。”

　　李嘉颜圆眼鼓鼓瞪着他，“你让开，我不理你！”

　　她不禁逗，总是容易红脸。

　　在学校也这样，初一时，有男生喜欢她。学着少女杂志上的男主们，大搞喜欢你就欺负你的套路。程慕知道后，转头就把那男生摁在臭水沟揍了一顿。

　　程慕打人的样子特别狠厉，李嘉颜当时以为他会把人踩死，吓得拉着他的手快速逃跑。

　　那天天幕沉沉，飘着绵绵细雨。迎面而来的雨丝飘到皮肤上，也浇不灭她心头寂然生出的震撼。

　　雨越小越大，两人躲在楼梯间。她捧着程慕的手，小声啜泣着帮他吹手上的伤，问：“哥哥疼不疼？”

　　程慕满不在乎，却勾唇笑着逗她：“言言给哥哥跳个舞看看，可能就没那么疼了。”

　　李嘉颜抬起手背擦掉眼泪，“好，我跳。”

　　她背对雨幕，踮起脚，细长的双臂柔柔舒展。氤氲的湿气模糊了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似真似幻。

　　她看到程慕噙着抹轻笑，斜靠在墙边，眼神专注，仿若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

　　啪。

　　杯子落地，李嘉颜回神。她推开自己当年睡过的小卧室，目光逡巡一周。里面堆满了杂物，那张单人床上压着几个硕大的纸箱。箱内装着程正平从前用过的扳手千斤顶。

　　李嘉颜关上门，余光扫过地面，不经意间看到桌角底下的事物，像是一张照片。她伸手捡起来，反手翻开。

　　画面覆满了灰尘，她去客厅抽了张纸，将上头擦干净。

　　原来是很久以前拍的全家照，她曾经带走，几年后重新寄回来。
　　她和程慕站在两个大人身后，满脸笑容。

　　也是最后一张全家福，没多久，程正平查到她的资料，联系到她的亲生父母。
　　周言便成了李嘉颜。

　　李嘉颜小心抚过程正平的脸，又抚过程慕。

　　少年恣意随性，全身透着懒散劲儿。
　　那天拍完照，两人在天台上乘凉，李嘉颜抱着汽水，被他猛揉了下发顶，听他说：“言言，以后哥哥赚钱了，把全国的汽水都买下来送你！”

　　李嘉颜摇摇头：“不要了，妈妈说汽水喝多了，会长不高。”

　　“傻瓜，”程慕拍拍她的脑袋，“小矮子没人要，哥哥养你，最好能把你养成一个小胖球！”

　　李嘉颜无奈，憨憨说：“我不要变成球，我要长成仙女！”

　　“流鼻涕的仙女？”

　　“哥，你太讨厌了！”
　　李嘉颜去打他，程慕也不躲，反手撑在地上，任她一拳捶中胸口。

　　李嘉颜被他脸上的笑，迷了眼，暗戳戳吐槽：“难怪学校里的人都说你是花心大萝卜！”

　　“我花心？”程慕不怒反笑，“你懂什么，小屁孩？哥哥难道不帅？”
　　“蟋蟀的蟀。”

　　话落，李嘉颜被他捏住脸颊。
　　“认真想好再回答。”

　　“大蟋蟀，唔。”她脸颊一疼，鼻子皱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

　　“好看好看，行了吧？”

　　......

　　照片上蓦地砸下一颗水珠，李嘉颜抬眼吸吸鼻子。指腹抹净右下角，那儿有行小字。

　　程慕，我喜欢你。
　　李嘉颜。

　　*

　　李嘉颜回到亲生父母家中，初始期待忐忑，看到父母带着弟弟和妹妹出现时，一股巨大的失落席卷全身。

　　当年她走失后，家里找了半年，母亲便怀上双胞胎。父亲没法再耗费时间和金钱漫无目的的寻找，重心开始放在未出世的小生命上。

　　李嘉颜的归来，让父母又喜又忧。
　　大家怕影响她的心情，对她十分尽心。有回小弟弟把牛奶泼在她试卷上，母亲二话没说就打了他一顿。

　　随即，对李嘉颜道歉：“颜颜，妈已经教训他了，你别生气。”

　　生气。
　　对，家里人无论做什么，似乎都害怕她生气。怕她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大家诚惶诚恐，对她更像是突然降临的客人。

　　李嘉颜内向的性子不会主动去解释，过度的客气，犹如一张玻璃罩。所有人都唯恐自己哪句不小心，就触到了她的自尊心。更不会去问她从前在程家过得好不好，仿佛笃定她跟着乡下的小民警和小女工，不会过什么舒坦日子。

　　在学校也是，无数好奇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好似在打量一个怪物。
　　上厕所时，还会听到班里同学疑惑讨论。
　　“听说被拐的女孩，都是被人拉去当媳妇了。”
　　“李嘉颜那时候还小吧，怎么当媳妇？”
　　“童养媳啊，你没看新闻吗，把人关起来养大，然后生孩子。”
　　“啊，真的？”
　　“肯定是，而且我听说，那家人的儿子长得巨丑。”

　　李嘉颜冲出隔间，提起半桶水浇过去，“你们听清楚，收养我的人是警察，不是什么人贩子，嘴巴放干净点！”

　　程慕曾说她看着傻气，可骨子点已经被程家熏染了几分血性。搁以前她是不会信的，可是现在，她信了。

　　十四五岁的女孩在那时感觉自己成了世界的异类，她不想回家，不想上学。偏偏无法逃开，因为知道亲生父母是真心为她好，她不能无视这样的善待。

　　她想念程慕，想要和他说话。家里还没给她买手机，于是，她开始写信给程慕。

　　明明她没写自己莫名其妙的委屈，可程慕就像有了千里眼，在信中让她偶尔当个小哭包，把妈妈抱着哭一回，心里就舒服了。

　　李嘉颜抹着泪，无声说，怎么可能，如果她在父母面前哭，只会让他们担心害怕。

　　不久，李嘉颜忘了是因为什么事，只记得是在大年三十那天。亲戚说漏了嘴，多问了句。以往，她总是沉默相对。

　　那一回，她不知哪里不对，抱住母亲大哭起来。

　　这之后，她发现自己和家里似乎少了层隔阂。母亲也会开始嫌弃她慢吞吞，挑食，对她和弟弟妹妹一样严厉。

　　变化很少，很细微，但她感受到了。

　　程慕回信时，表扬她一把，句末写：我们颜颜果然聪明，就是太爱哭了点，以后谁能遭得住啊！

　　李嘉颜看着那句话，心脏咚咚狂跳。
　　距离能让人看清自己的感情，她在分开的第四年，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从前的哥哥，程慕。

　　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将心意写到全家福上，装入信封，雀跃期待着程慕会给怎样的回应。
　　他高三，她高一，会不会嫌弃她小呢？
　　如果不喜欢女朋友爱哭，她也会改。
　　那以后，是不是不用叫哥哥，可以正大光明喊他，程慕。

　　她从高一的暑假，等到高二开学。
　　那封告白信件，成了断掉的风筝，飘飘扬扬可能坠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她再也没收到程慕的信。

　　家里的弟弟先天心脏病，那段时间差些没熬过去。她陪着母亲守在医院，每天忙于学习和家务。
　　高二暑假，她请同学打掩护，偷偷溜到钱县。在家属院大门前，看到程慕和一个漂亮的女孩走在一起。女孩笑着把手里的包递给他，转身去玩街边的抓娃娃机。

　　李嘉颜愣在原地，她记得程慕说过，最讨厌陪女孩子玩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并信誓旦旦对她发誓，以后不会跟除了程言之外的第二个女孩玩这些。

　　现在，她成了李嘉颜，而程慕，有了新的选择。
　　她开始庆幸自己的胆小，还好少走一步，没有冲过去抱住他。

　　至此后，李嘉颜不再写信，开启了和程慕的漫长失联。

　　*
　　手里的照片布景老旧，许是不小心滑落在地，背后还有脚印。李嘉颜没看到相册，倏尔记起程慕房中有一本，便打开相邻的一间房。

　　门刚推开，某种熟悉感扑面而来。屋里的一切，似乎被人可以保留旧时的模样。

　　她循着记忆打开左数第三个抽屉，相册安静躺在那儿。

　　厚厚一本相册，里头整齐排列着她和程慕从小到大的照片。

　　有一张是他十岁时，和身着警服的程卫平合影，那时程卫平问：“长大想做什么？”
　　程慕笑得恣意，说：“还能做什么，子承父业呗。”

　　李嘉颜满眼崇拜看着他，认真夸：“哥哥好厉害，那我呢？”
　　“你？”程慕把碎碎冰掰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她，“你想干什么都行，要是有人欺负你，哥哥帮你把那些人都抓到牢里去！”

　　“臭小子，都给你这么抓，还要法律干什么？”
　　程卫平一巴掌甩过去，程慕灵巧避开。
　　“爸，我连言言都保护不了，还当什么警察？！”

　　李嘉颜落寞垂眼，程慕没有当警察，却成了一名边防战士。

　　她挨着床沿坐下，一张张接过相纸，似翻开那些尘封的过往。
　　其中有一张角度奇特，她顶着双湿漉漉的眼，可怜巴巴对着镜头。

　　李嘉颜不自觉笑了声。

　　那是她因为考试成绩没考好，心情郁闷，不肯说话。程慕骑自行车时，故意将她吓到流眼泪，蹲在地上发泄了好久。程慕用程卫平的旧手机，记录下了她的傻样子。

　　她翻到最后，合起相册，放回抽屉，手边触到一串手链。
　　颜色艳丽的串珠链子，粉嫩傻气，缀着几颗带数字的小石头。李嘉颜十分眼熟。
　　是她小时候亲手,为家里每个人串的生日手链。程慕的这一串，其实是她和程慕两个人的生日。

　　李嘉颜抿直唇线，仰躺在程慕的床上，思绪渐渐飘远。

　　记得那时候媒体想对她的事迹，做专访报导一番。父亲和母亲都拒绝了，认为会影响她的心态。程卫平和陈桂枝更是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说。

　　大学时，朋友问她，既然程家不是买方，可以说，是李嘉颜的大恩人，为什么之后两家没有任何走动呢？

　　李嘉颜想了很久，笑着说，可能每个人，都真心希望她过得好。

　　她关注过很多被拐儿童寻回后的变化，有些人无法融入血亲，选择回到养父母身边。有些人和养父母老死不相往来，与血亲也无法交心。

　　刚回来时，她曾听到母亲半夜哭泣，怪自己过去大意，把小孩弄丢。现在哪怕找回来，孩子也没法将自己当亲人看待。

　　高考后，家里办升学宴。李家这边的亲戚明里暗里希望她少和那边联系，反正也不是无偿养这么些年。

　　李嘉颜一听，愣了半晌，直顶顶问父亲，是不是给了那边一笔钱？

　　生父说：“是给了，不过人家没要。咱们以后多帮衬人一把就算是报恩了，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她登时脸色难看至极，觉得一切合理，又荒谬。

　　当温情用金钱定价，就会发生变质。有心人不了解事情全貌，便以讹传讹，说程家拿了李家的二十多万，这些年不亏。

　　李嘉颜每次驳斥那些话时，总会生出些无力。
　　她想不出这些话传到程家，他们会是什么心情。

　　所以再一次遇见程慕，李嘉颜欣喜而紧张。她的心脏，和那天本就惊心动魄的经历一样，不安惶恐，最后是巨大的喜悦。

　　那天她刚考完四级，坐公交回家时，在拥挤的站台，看到有人捏着刀片划一位阿姨的皮包。
　　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话还没喊出口，男人凶狠盯住她。

　　李嘉颜脸一红，手却不松，张口就喊：“抓小偷！”
　　男人一受惊，反手将她挥倒在地。李嘉颜后脑勺着地，昏迷前看到一道高大身影如闪电般，直刺过来。长腿一撩，将男人踢翻在地。

　　醒来时，入目便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李嘉颜，傻了？”

　　李嘉颜明白自己当时一定傻兮兮，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如果非要用形容，大概是，想要抱住他，紧紧抱住他。

　　可当时的她不敢，捏着被角的手，指骨轻凸，唯恐大口呼吸，这个人就消失不见。

　　程慕还是那样随性恣意，举止却格外有分寸。帮她挪了下靠枕的位置，便后退一步。

　　李嘉颜见他对当初的告白信全无回应，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门外进来的女孩，将她最后一点希望也敲得粉碎。

　　是她见过的那位。

　　两人眼神默契，程慕说什么，女孩便懂。李嘉颜看着女孩，女孩灿然一笑：“我正追他呢，你是他妹妹，算是家属，以后能从你这里走后门吗？”
　　李嘉颜掩住心头的酸涩，含糊应了句，说，有点累了。
　　程慕神情顿了下，让她好好休息。

　　后来，李嘉颜才知道，原来程慕就在这座城市里读大学。不过他学校特殊，只有特定假期才能出来。

　　这次之后，程慕来学校找过她。

　　他穿着学校统一发的黑色训练服，长身鹤立，带着与周围人截然不同的锋利，像一弧未见血的刀刃。

　　两人去校外吃饭，遇到她的朋友。男男女女好些个，问这位是谁。

　　李嘉颜手指略蜷，说：“是我老家的亲戚。”

　　说完，也不看程慕。

　　那顿饭，她难得在程慕面前说话少。程慕似乎也没怎么说话，两人沉默着吃完饭。
　　沿着小巷往回走，李嘉颜走得很慢，仿佛这段不过百米的距离，她打算用一生走完。

　　气氛有些生疏，她便问起家里的近况。

　　程慕说，都挺好。

　　李嘉颜后来才知道，程卫平在她高三那年患胃癌去世。病发时是晚期，走得很快。死前，交代陈桂枝和程慕，不要特地告诉她。
　　可惜她当时不知情，后来还无知无觉将这道伤疤不断掀开。

　　走到路口，程慕抬手在半空顿了下，随后落在她头顶轻拍了下。
　　“走了，李嘉颜，照顾好自己。”

　　李嘉颜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他。
　　“我能给你发微信吗？”

　　程慕下颌一样，轻笑说：“可以。”

　　李嘉颜那晚抱着手机傻笑许久，每次斟酌无数遍，才敢将文字发过去。
　　程慕只要是休息时间，都能马上回复。

　　她很高兴，至少某些方面，她也是程慕生命中的一部分。提提程卫平和陈桂枝，她便和程慕有无尽的话题。

　　寒假前，她在商场碰到一位熟人。
　　女孩走到她面前，“李嘉颜，还记得我吗？我是闻潇潇，你哥的同学，上次咱们在医院见过。”

　　李嘉颜怔怔，“你好。”

　　“你好可爱，”闻潇潇问，“这周我生日，要不要一起来玩？你哥也会来哦。”

　　很久以后，李嘉颜还是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拒绝呢？如果拒绝了，那她是不是可以继续当一个看得见的瞎子。

　　她点点头，说，嗯，好的，我一定会去。

　　生日那天，她路上堵车迟到了。下车后往约定的饭店疾步走，刚一转弯，看到闻潇潇额头抵在程慕胸口，紧紧拥住程慕。

　　李嘉颜瞬时后退，躲到墙角，紧接着想也不想地跑出饭店。

　　她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走，程慕打来电话，她迅速掐断。抖着手发微信，说自己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帮她向潇潇姐说声抱歉。

　　发完，她立刻关机，蹲在地上再也没力气继续走。

　　程慕说她爱哭，但现在她半点眼泪都流不出。

　　后来，有位班上的同学见到她，李嘉颜这才回神。

　　她决定不再放任自己隐秘的小心思。

　　自那后，李嘉颜很少再给程慕发微信。有几次程慕要她一起去玩，她也找理由推拒。

　　大三下学期期末，那是个雨夜。
　　学校突然停电，校道上一片漆黑。李嘉颜快步跑到宿舍楼下，甩了甩雨伞，身后有人追上来。

　　“李嘉颜。”

　　李嘉颜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借着幽蓝月色看到程慕，大脑蓦然空白。

　　他上身淋湿大半，头发上的水流顺着脸颊，不断往下。眼眸里似有一盏挂着湿晕的路灯，亮得灼人。

　　她呐呐问：“你怎么在这？”

　　“后天我们要去西边，临走前，送你个小东西。”

　　他摊开掌心，李嘉颜眯眼看出，好像是一枚子弹头。

　　她问：“能送这个吗？”
　　程慕侧过脸，浅浅提唇，大概是在笑她的傻气。
　　“能，队里练习用的，这个归我处理。”

　　他抬手看了下手表，“进去吧，看着点台阶，小鬼。”

　　李嘉颜走了两步，回头见程慕还在原地，似一道清隽的孤影立在冷月底下。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程慕。

　　五年后，程慕在边境冲突中牺牲。

　　*

　　葬礼当天，李嘉颜搀着陈桂枝一起进入烈士陵园。陈桂枝自听到程慕牺牲后，一直浑浑噩噩。

　　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先是叫了声程慕。然后失了魂一样，抓住李嘉颜的胳膊，问：“言言，你哥呢？放学了，他怎么还不回来？走，咱们找他去！”

　　陈桂枝的状态无法继续呆下去，李嘉颜扶着她一起到休息室。但陈桂枝情绪愈发差了，坐在沙发上不断扯自己的头发，口中连连问：“言言，咱们什么时候找你哥？他又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李嘉颜强忍着泪，说：“妈，我马上就带您去，您别着急。”

　　“好好好，我乖乖不动，我听言言的。”

　　李嘉颜给门外的警卫说了声，不一会，有人进来。看到屋里两人，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李嘉颜，“这是队长的遗物。”

　　程慕的遗物很简洁，一部手机，几套制服，还有四枚奖章。

　　她接了东西，带陈桂枝出门，迎面撞到闻潇潇。

　　闻潇潇一身飒爽警服，眼眶极为红肿，满目悲情。她看到李嘉颜，提气说：“节哀。”

　　李嘉颜点头回应。

　　闻潇潇怜惜看了眼陈桂枝，“阿姨以后可怎么办呀。”

　　李嘉颜和陈桂枝对视一眼，浅声说：“我也是她女儿，会一直照顾她。”

　　闻潇潇闻言一震，她在葬礼前已知道李嘉颜和程家的关系。

　　陈桂枝踉跄一步，李嘉颜赶紧出手扶了一把。

　　闻潇潇目光定在她颈前，怔愣道：“这颗子弹，是程慕送你的？”

　　“是。”

　　闻潇潇忽而扯出一抹苦笑，“我一直以为他说有喜欢的人，是在骗我。原来，是我弄错了。如果那个人是你，那就对了。难怪我生日那时，叫他他不来，听说你去，才答应我。弄得告白失败，朋友也没得做。”

　　李嘉颜神情凝滞，闻潇潇见状，柔声说：“你还不知道吧，这颗子弹，是从程慕小腹取出来的。”

　　“他？”李嘉颜哑声问，“他以前就受过枪伤？”

　　“嗯，”闻潇潇颔首，“看来，是他藏得太好，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车外的风呼呼灌入车内，陈桂枝一上车便枕在李嘉颜腿上睡着了。李嘉颜脑海里不断闪现着闻潇潇的话。

　　她抚摸着膝上的制服和徽章，最后落到手机上。手机没电，已经关机。她找出包里的充电宝，接上手机。

　　不一会，屏幕亮起。李嘉颜试了一下锁屏密码，都不太对。鬼死神差地输入六个一，画面一转，流畅解锁。

　　她一时失笑，很久以前，李嘉颜还是程言。看到陈桂枝去ATM机取钱时，啪啪啪狂输数字，一连输错好几遍。最后只能到柜台办理，回家后把程卫平揪着耳朵教训好一顿。
　　什么破生日组合，鬼才记得住。

　　她皱着眉头说，妈妈为什么不把密码换成111111，这样多好记。

　　程慕当时在看球赛，场上战局胶着，踢得正是紧张时，随口应着。
　　行，以后我的密码都是六个一，满意了，小祖宗？

　　李嘉颜看着主界面，上头异常简洁。手机背景，是一张四人的全家福。除了自带的软件，娱乐性质的软件一个都没有。她思忖片刻，点开微信。

　　聊天页面删得非常干净，微信好友总数不过三十人。朋友圈基本上都是宣传文件，会议精神。

　　程慕似乎养成了时刻清洁手机的习惯，图片视频几乎都没留。

　　李嘉颜将目光放在微博上，手指轻轻一点。

　　片刻后，她身体蓦然坐直。

　　最新的一条，时间是五年前。
　　“走了，小鬼。”

　　李嘉颜心脏猛烈颤动着，手指徐徐下翻。

　　“别去招惹她。”

　　“MD，心疼。”

　　“好像比初中那会长高了。”

　　“今天被当成变态，小鬼，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

　　“原来这就是你的家乡。”
　　配图是城市的一座地标。

　　一共不过六条博文，时间却横跨她离开后，至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程慕曾不止一次站在她身后，来到她身边。

　　李嘉颜如同灵魂飞到另一个地方，麻木搀扶着陈桂枝下车。
　　陈桂枝蹙着眉，轻声哄她：“哦，言言不哭，哥哥马上就回来了。他要是再丢下你，咱们就叫你爸抽他，好不好？”

　　李嘉颜眼泪簌簌，一下跌在地上。

　　“滴滴滴。”一辆绿色电动车绕过他们，忽而退回来。

　　有人问：“这不是陈姨嘛？正好，有你们家快件。”

　　“不许你欺负言言！”陈桂枝劈手躲过来，宛如愤怒的小孩子一般，随手撕烂信封，往旁一甩。

　　纸片顿时如雪花散开，飘飘扬扬散落地面。

　　最大的一张落到李嘉颜掌心，她垂下眼，看到浅绯色的压纹纸上，剩下一截文字。

　　送呈：程慕先生台启

　　月一日

　　嘉颜小姐举行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