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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番外1-玉良景 ...

  •   玉良景 曾一度认为自己便是“柳谙春”。这名字是打出生起就跟着他的,柳家夫妇扮演了对好父母,一直唤到了那位姓尹的哥儿来,也不曾改口。
      他不晓得那哥儿究竟叫什么,父亲只会喊他“尹二”,疾声厉色,听着很是生硬。
      玉良景初见着尹瑱时,与自己一般大的孩童正蜷在他的阿嬷怀里,衣衫被汗透了,整个人颤栗得厉害。他那位一向温润儒雅的父亲就冷眼立在一旁,沉着嗓,让尹瑱“乖一点”。
      尹瑱背朝着他,看不见脸,玉良景只知道父亲每说一次“乖”字,那哥儿的身子就颤一下。阿嬷面朝他抱着尹瑱,表情似乎有些无奈,还有种玉良景看不懂的怜惜,低声哄着要尹瑱唤她“姆妈”。

      “……阿娘。”
      他听见尹瑱开口了,嗓音嘶哑,却又像竭力抑住了一声尖叫,尾音消弭在风声里。

      -

      新来的尹哥儿和他长得很像。这是玉良景对尹瑱的第二个认知。
      父亲不曾对他解释什么,也不曾对他失了宠爱,只是下人似乎分不清他们,偶尔能听见婢子管尹瑱叫小公子。
      玉良景并不在乎,尹瑱身边人太少,瞧着多可怜,他得陪陪小哥儿。当时的尹瑱打眼一瞧便能觉出戾气,却在柳言蹊面前佯出一副乖相,可惜年纪尚小,学不会遮掩那双笑眼里的阴郁。
      “尹哥儿,尹哥儿!你全名是什么啊?”
      玉良景不知避讳,趁他向柳言蹊背完书的间隙凑上去,揪了一把的酸果儿,眼巴巴捧上前问他。
      “…孤魂野鬼一个,”尹瑱盯着他手里的果子看了两眼,轻声回道,“哪有什么名字呢。”
      “那把我的名字给你,”玉良景难得听到他回应,心里雀跃,又莫名觉着酸楚,于是童言无忌、天真肆行,“我去同阿爹说,以后你叫柳谙春,我再换一个就是了。”
      尹瑱抬眼望他,瞳仁颤了颤,玉良景觉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你确定吗?”柳言蹊不知何时又站在了身边,“确定要让出你的名字,包括你的身份吗?”
      玉良景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是堂亲们渴求的家产,也许是柳家郎的名头。他想征询尹瑱的意见,却见尹瑱已经乖顺地垂下脑袋,死盯着膝下的蒲团,一声不吭。
      “阿爹要给我换个同样好听的名字。”玉良景说。
      他好像看见尹哥儿在哭。

      -

      父亲替他改了名,叫玉良景,还说要送他去都州游学。自那天起,很少再有婢子陪他玩闹,玉良景觉得自己似乎淡出了他们的视野,就像最初的尹瑱那样。
      他临行前央父亲放尹瑱来送自己,几乎要磨破了嘴皮,才再见到他的尹哥儿。
      玉良景还想喊他“尹哥儿”,却想起他现在改叫柳谙春了,左思右想,索性脆生生喊了句“哥”。
      尹瑱看向他时显得很恍惚,腾腾兀兀,脖颈上有青紫的印。柳言蹊闻言也没制止,甚至按着尹瑱的肩,低声催促他作出反应。
      可尹瑱像是不认识他了,态度带着点陌生的疏冷,最终在柳言蹊的一声“乖”之后弯出个笑来。

      那时的玉良景不能理解,只知道他二人那般相像,即便是忘了他,也总该记得自己的模样。

      -

      玉良景第一次远游回来后,尹瑱已经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柳家独子,成了被父亲磨成了性情温软的柳谙春。玉良景再没见过他阴恻恻的眼神。
      不知是水乡太养人,还是玉良景太疏于锻炼,总之比成天舞刀弄剑的柳谙春要矮不少,也圆润不少。柳谙春还不习惯于整日卖笑,眼皮总是恹恹耷着的。两人单独来看或许依旧难以分辨,站在一起时却已不会再被混淆。

      大人不让他与柳谙春太亲近,他便时常躲在灌木丛里、廊柱后,偷偷看着柳谙春练武念书,等他能歇口气了,就窜出来给他塞酸果子。柳谙春似乎总记不清他的模样,却能记得那些酸果儿,红艳艳的,酸得他唾液可劲儿地分泌。
      他们也有过一段亲兄弟般的相处。柳谙春问他想不想习字,玉良景说想,赖在柳谙春怀里要他手把手教。

      良辰好景。

      柳谙春攥着他的手写这四个字。玉良景其实会写,也晓得是什么意思,可他不说,于是那个夏天他和柳谙春写了整整九万多遍“良辰好景”。
      柳谙春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他攥着玉良景的手时常会控制不住力道,而后打起颤来,玉良景耳边就是他牙齿磕绊的声响。
      他试着给柳谙春哼小曲儿,唱“良辰好景虚设呀,万种风情与谁说①”,都州那些江边捣衣的阿姐们总爱唱这两句,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煞是好听。玉良景就翻来覆去地哼唱,直到柳谙春能听清了,有时会气恼地骂他乱唱的什么破词。
      他知道柳谙春不是会忌讳这些的人,更鲜少会这样口不择言,但玉良景不在乎,他只想他哥好好活。

      “哥,你莫怕。阎王索不了你的命,野鬼勾不到你的魂。”
      玉良景说。
      “你用了我的名字,你就是二月的和光暖春,你是堂堂正正、活着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见柳谙春淌了泪。

      -

      玉良景在柳家停留的时间很短,临别时柳谙春为他打了副金锁,坠在了脖子上便不许他摘。他舍不得走了,小声抱怨怎么都州更像是他的根。柳谙春却说那儿挺好的,水乡养人,这金锁要锁他百岁长命,锁好命,不要烂命。
      父亲不要他作文章,只让他学管账。玉良景隐约能觉出来,这便是父亲留给他的后路,失去柳家庇护的后路。侍读的小童说他是纯良好欺,问他难道没有不甘?
      “从商哪有为官难,”他说,“哥在靳东不好过,他以往那压根儿不算活,此后更不会有多顺坦。”

      玉良景在十六岁这年才知晓尹姓的含义。
      父亲分了他贩盐的生意,他自然明白走私盐引是什么概念,可父亲说,尹哥儿的尹,就是前朝遗孤的尹。他说这钱对尹哥儿太要紧了,要养兵,才能除他的家仇国恨,才能换回来一个能记住他模样的尹哥儿。
      玉良景想说其实能记住酸果子也行,能记住有“玉良景”这么个人,已经是顶好的了。他很容易知足。
      可他也不想再见到柳谙春那种状态。

      -

      在都州十余年,玉良景只能从家书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一个柳谙春。父亲很谨慎,信是家仆写与侍读的,遣词造句都仔细斟酌过,任谁来看都猜不出他与柳家有干系。
      柳谙春刚挂职锦衣卫时,玉良景替他寻了柄雁翎腰刀,准备送去时题了幅字,写的是“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
      可左思右想,又觉得这刀太重太短,倘是敌人近了身,伤着他哥怎么办?玉良景觉着不妥,再去寻,挂着悬赏满江南去寻,称心的刀是没找着,却教他找了锻刀的名匠,三顾茅庐才给人请出了山。
      长刀、薄刃、重鞘,玉良景苦思好些日子,想出这么三个要求:长刀要敌人近不了他哥的身;薄刃最适合柳谙春那瘦削的身段,够快、够轻,不费力;重鞘在掌时进退可控,既能砸断臂骨,也能只作警示。
      那匠人说长刀送礼可惜了,它太长,得丢鞘才能拔出来,若是上了战场,混战过后谁还能扒在尸堆里找刀鞘?玉良景反倒觉得妙极了,这正好,都说刀随主,他希望柳谙春抛了满身的重担,就像抛了那重鞘一样,露出内里的锋锐,而后一身轻地去做少年郎。
      思及此处,玉良景又添了项要求:开血槽。他最早认识的尹哥儿满身戾气遮不住,若要回归本质,想必也是有那股子狠劲儿的,刀上开个血槽,大抵会更得他心。匠人听了他这想法却失笑,说血槽只能减重,顶多是增强韧性和便于操控。
      玉良景有些惋惜,但还是坚持。
      有韧性也是好的。他想。他哥活得那样苦,可万不能被折断了。

      刀是解决了,可先前那幅字就用不了了。玉良景又埋头翻诗册,最终在《清真集》②里翻出了合心意的——
      “琅玕”。
      这二字最漂亮。可喻珍贵美好之物,如佳肴、文辞,可喻仙树、青竹,可指冰凌,更可指美石如玉。
      他哥被永安帝赞才情能比秦甘罗,那定是能口吻生花的;当年与他再见时,身量恰如翠竹抽条,形貌昳丽,仙树也是比得的;冰凌性冷,有锐气,这个也好,柳谙春可不能像他这样“良善可欺”……玉良景数完一圈,剩下最后那个释义不肯与人讲,侍读权当是赞柳谙春君子如玉,玉良景却在心底直笑。
      说君子可就俗了,他哥从来不做君子,也不必做君子。玉良景想。
      这刀便叫惊琅玕罢,沾了自己的“玉”姓,尹哥儿这下总该记得他的名字了。

      -

      玉良景一生用过三个名字。先是借与尹哥儿的“柳谙春”,后是他哥手把手教他写的“玉良景”。从没人知道的,是“尹笏”。
      他最后一次回靳东,是去赴死的。

      父亲派人跑死了不知多少马,急接他入靳东,要他顶替柳谙春。那时他才知道自己与尹哥儿长得这般像,并不是巧合。
      “笏啊,”他反复嚼这个字,笑道,“本就该为臣,辅佐瑱的。”③
      玉良景不知该欣喜他二人真的是血亲,还是该伤感这事永远没机会让柳谙春知晓了。可万般心绪里唯独没有憎恨,他不恨亲生父母在出生时便将自己送走,也不恨自己的存在被当作踏脚石。
      他也知这绝非柳谙春打的好算盘。他不是当年的懵懂稚子,怎么能不清楚柳谙春的作风?他哥的手段全是被身边人逼出来的,哪里会耍这种感情牌,唯独那一手威逼利诱的把戏,才玩得最漂亮。

      柳言蹊说他可以放心去,说柳谙春从来不知晓二人是血亲,也从来记不得他的模样。
      确实不错。玉良景苦中作乐。至少这样,他不会成为压垮他哥的又一根稻草。
      “还有谁会因此而死?”他问柳言蹊。
      “很多人,也许还有我。”
      “父亲这样算无遗策,也会将自己赔进去吗?”
      “你早该看出来的,”柳言蹊也笑,“你的好哥哥自幼便恨透了我。”
      怎么能不恨呢?他想。恩过相抵,哪有那么容易,只是恨也太累了。

      玉良景在烙铁熨向面门时还是生了逃意,他肌肉痉挛着,坐拏草煮酒也挡不住那种火辣的疼④。柳言蹊按着他,说这疼,柳谙春也是受过一遭的,清醒着受刑,远比他要难得多。
      玉良景哽着呜声,心里也煎熬着疼。
      他哥也曾是郎艳独绝的小公子。

      于是玉良景再没生过半分退意,即便在斩首前的游街示众时瞧见自家小侍读,还能露出个温软的笑来安抚。
      好在人群中没有柳谙春。

      -

      注释:
      ①改自柳永《雨霖铃·秋别》。
      ②宋代词人周邦彦所著,文中所提诗句为《红林檎近·风雪惊初霁》。
      ③笏,臣下上殿面君时所执的手板,天子以玉,诸侯以象牙,大夫以竹。瑱,冠冕上分垂于两耳侧的玉饰,天子以玉,字作“瑱”,诸侯以石,字作“磌”,有典故道子张进谏,劝楚灵王勿以规为瑱。以“笏”作名,本意为令其辅佐兄长;以“瑱”为名,本意为有玉作瑱,则勿以臣民谏言塞耳。
      ④明代《本草纲目》中一种麻醉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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