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叶深水

19、第 19 章

　　直到离开甘澜宫东华门一箭之地，高睿才算彻底放松下来。宇文昭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卸下一副千钧重担的样子，拉着他的手说道：“有我在，保证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他触手一片湿滑，这才发觉高睿的手心里竟然满满攥着一把冷汗，忍不住又笑起来，向他传授经验：“要干坏事的时候，一定不能心虚胆怯，只要露了怯，那就容易被人识破了。只管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放心大胆去做，别人觉得你理直气壮，大有来头，才不会轻易起疑心。”
　　高睿从小所学各种典籍，无非圣贤之道、君臣之范，没有一本书上写着这些瞒天过海、偷奸使诈的要诀；加上他性格使然，只求在文帝威压之下能保全性命，从来没想过自己日后竟会成为九五之尊；是以一向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越轨逾矩之处，更不要说公然编造谎话、蒙骗他人了。
　　听了宇文昭亲自传授秘诀，高睿连连点头称是，一只手被他握着，倒觉得心里镇定了些，不像刚才那样扑腾扑腾跳得厉害，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般。
　　“你想去哪玩呢？”宇文昭向高睿询问道，“是去报恩寺听书赏曲，还是去南门大街看杂耍百戏？这个时节，陆家果子铺的甜蒟浆和绿豆冰不能不吃，曹家肉饼和张老儿包子铺也值得一尝，当然最繁华热闹的去处，要数东狮子大街，天南海北客商云集，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东西，那里大概都有得卖。无论是大秦的珍珠宝石、西域的马匹和葡萄酒、甚至天竺的舍利子，都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当然西贝货也不少，对了，经常还有蒙着面纱却坦胸露腰的波斯舞娘招摇过市——”宇文昭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连忙转了话题，“不过要是想看风景的话，那就得出城了，现在也来得及。最出名的是凤台柳、金池波、锦园花、蓝桥月……”
　　宇文昭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邺阳城的诸般玩乐去处，高睿哪里听过这些名堂？一时间竟然有些拿不定主意，踌躇片刻，方才下了决心，对宇文昭说道：“我想去乐游原。”
　　“乐游原？好啊，不过有点远，咱们得骑马去，不然天黑以前可回不来，城门一关，就得在外面胡乱找个地方委屈一宿了。”
　　宇文昭没想到皇帝头一次出门，首先提出要去的地方竟然是乐游原。那里只是赤水河冲积而成一块沙洲，地势稍微开阔了些，草丛比别的地方茂盛了些，连个数得着的景致都找不出来，有什么看头？
　　可是高睿既然已经提出要求，他就没有反驳的道理，当下一口答应下来。
　　当初溜出宫时，宇文昭根本没料到皇帝想出城，而且是那么远的地方，所以也没准备马匹，早知道他就事先从家里牵两匹在外面预备着了，或者顺便去驯马司那里借两匹也行，控骑令正好是他父亲原先手下的一个小吏，名叫杜简子，宇文昭小时候经常被他抱在怀里逗着玩，借两匹马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是眼下既然已经混出了宫，就没有再空手回去一趟的道理，大将军府离这里又远，怎么办呢？
　　这种小事根本难不倒宇文昭。平日里他时常和几个朋友在邺阳城里游逛，对于大街小巷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当下带着高睿去了最近一家大客栈，那里通常都预备着给过往旅客代步的马匹。
　　宇文昭自幼修习骑射，对于马匹好坏一望即知，很快就选中了两匹骏马，付给店主一两金叶子。
　　那店主见他眉目秀朗，气度不凡，身穿明光甲，束发丝带上缀着一颗榛子般大小的明珠，日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一望而知价值不菲，猜想这少年必定是哪个达官贵戚家的公子，所以故意虚开价格，多要了将近一倍价钱。
　　宇文昭明知店主捣鬼，却懒得和他计较，生怕耽误时辰，牵了马匹，径出客栈，认镫上马，和高睿并辔出城而去。

　　时值夏令，官道两侧树木茂盛，浓荫蔽日，行人并不觉得炎热。两匹骏马撒开四蹄小跑起来，高睿骑在马上，只觉得凉风扑面，神清气爽，心胸为之一畅。宇文昭侧目瞧去，只见他眉目舒展，嘴角微微含笑，比之于在宫中时俨然端坐、朝服堂皇的模样更显明耀绮丽。
　　宇文昭偷觑一会儿，生怕被高睿察觉，便扭过头去，过了片刻，装作指点路径，又转过去光明正大地看几眼。
　　反复几次，不免和高睿的眼神相碰，高睿见他不停地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一笑，问道：“子尚，是不是有话要问？但说无妨，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宇文昭本想否认，但是心念一动，又改了口，说道：“本来这件事昨天就想问，可是却被打断了。既然已经出了宫，人多眼杂，我总不能再称‘陛下’了，该如何是好呢？”说完看着高睿，一副等他回答的表情；其实心里却在想，要是他的唇色再红润一点，衬着玉白的面颊，不知道该有多好看。
　　高睿却不答话，一提缰绳，那匹马训练有素，立刻便放慢速度，另一匹马自然而然也跟着慢了下来。
　　宇文昭不明所以，满心疑惑，却见高睿笑着说道：“伸出手来。”依言将右手伸了过去。
　　高睿用指尖在他掌心里划了两个字，问道：“认得吗？”
　　宇文昭随口念了出来：“元仲。”心想，这两个字我三岁时就认得了，有什么稀奇？随即醒悟过来，这两个字一定是皇帝的表字。
　　果然听高睿说道：“我束发那一年，父皇亲自给取了这两个字作为表字。只是那时候我住在明夷宫，平时深居简出，除了身边几个人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说到这里不禁神情黯然，“取了字有什么用？做父亲的不能对儿子称字，若是换了别人，又有谁敢呢？”
　　宇文昭笑道：“那么以后咱们再有机会出来玩，我就叫你‘元仲’好了。”
　　高睿眼神一亮，问道：“你说以后？以后还会出来玩吗？”
　　“是啊。只要你喜欢，随时都可以想办法混出宫来。”宇文昭不以为意地说道，“今天这一趟不是挺容易的么？”
　　高睿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其他人倒没什么，我就是怕被太后知道了，那可不大好收场……”
　　宇文昭打断他的话：“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被发现的。既然是出来玩，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白给自己添闷。”
　　高睿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过去半个时辰，乐游原已经到了。放眼望去，远处赤水河波光粼粼，近处满目碧草苍翠，浓绿黛烟，不知名的野草吸足了水分阳光，恣意疯长，最繁茂的地方几乎比人还高。
　　宇文昭寻了一棵大树，将两匹马拴好。回身见高睿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景色，似乎在追忆往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立着。宇文昭站在他背后，轻轻唤了一声：“元仲。”
　　“嗯。”高睿应了一声，转过脸来看着他，问道：“子尚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吗？”
　　“是。”宇文昭随手折了几根草茎，缠在手指上，灵活地绕来绕去，“以前每逢清明节来踏青，哥哥都会做两只风筝，带着我来放——那时候我还小呢，只有这么高，”他放下手掌，在大腿处比量了一下，“我的风筝总是放不起来，只好跟在哥哥后面跑，跑着跑着摔一跤，这里土软，摔了也不疼，可是哥哥却慌了手脚，扔掉线轮跑过来看我跌坏没有，结果风筝却飞走了，我就使劲放声大哭，闹个不停，逼得哥哥许诺明年再带我来玩……”
　　宇文昭回忆起儿时旧事，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回过神来却见高睿一脸羡慕之色，也听得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