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公主》松雪

1、外客

　　天色昏沉，秋雨微冷，鸣了一个夏季的蝉好像都消失了，此时沿廊外只有愈发大起来的雨珠将树叶打落的闷响。

　　看着天色好像已经傍晚了，实则晌午才过不久，七姑娘食用过午饭，方在内间歇着午觉，玉珠便趁这个空档站在门外赏了会雨景。

　　顾家这宅子造得极好，据说还是前朝一位异姓王的府邸，开国时因着战乱有些损毁，但影响也并不太大，后来任职内阁的顾家老祖宗病退时，皇帝便将这座府邸逾制赏给了他，如此传了几代到七姑娘祖父这里，虽说如今顾家在京都的那一脉圣眷大不如前，可若论说起金陵的豪宅大院，这宅子也是顶顶排得上号的。

　　七娘是长房嫡女，又格外得顾家老爷子老太太欢心，所以她这院子是众多姐妹中位置最好的，站在阁楼上还能望见假山后边的烟雨朦胧的碧水湖，以及湖中浅岛上的集水小筑。

　　“别看了，这外面恁地冻人，有什么好看？”碧玺走过来，递给她半包桂花糖糕，“知道你没赶上吃饭，拿这个垫垫吧。”

　　中午大夫人院子里的嬷嬷招她们这些丫鬟奴婢去训话，赶回来就已经错过了午饭的点，其他人还可以去厨房寻些剩菜垫垫肚子，只玉珠和碧玺都是小姐身边伺候的，小姐紧着要找她们伺候，她们便哪都去不了。还是玉珠替了碧玺的活，才让她有时间去吃了饭又寻了些糕点带回来。

　　玉珠垂下鸦羽似的长睫，浅笑着谢过，接过来油纸包从中拆出一块糖糕吃了。

　　碧玺也拿了一块，一边小口咬着，一边望向玉珠方才看着的方向——集雅轩那边影影绰绰，好像有不少人在忙碌。

　　她神神秘秘地对玉珠道：“你知道那边在忙什么吗？”

　　下着雨还需要差人收拾，必然是近期有人要住进集水小筑，但玉珠不想扫了碧玺的兴致，只做好奇状问是何故。

　　碧玺忙将她方才在厨房听到的八卦分享给玉珠。

　　“据说那里可是要住一位文曲星呢！”她看了看玉珠专注的神色很是得意于自己消息灵通，“老太爷的妹妹嫁去了京城陆家，生了个儿子官至三品正议大夫，这已经顶顶了不得了，不想儿媳又生了个孙子，十六岁就考中了解元，十六岁的解元你可曾见过？”

　　玉珠摇摇头。自前朝开了科举之后，但凡是读书人哪个不想榜上有名？可每年通过考试的就那么几个，多的是墨中挥毫客，榜下失意人，十六岁能取得会乡试的首名，说出去不知要让多少屡试不中的举子红眼，的确当得上一声文曲星。

　　但她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京城来的？”她着意又问了一遍。

　　“非是京都龙兴之地，哪里养得出这样钟灵隽秀的人儿？可不光是乡试，这陆解元从童生一直考到乡试都是首名呢。”碧玺算了算，夸张地举起手，摁下大拇指单竖起其余四根手指：“四个、四个首名，要是他会试和殿试都考了第一，那就是响当当的六元及第！本朝可还是前所未有呢！”

　　“与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何必去操那劳神子的闲心。”玉珠掩下眸中的神色，笑着打趣。

　　“与我们没关系，与咱家姑娘可有大关系啊，”碧玺附耳悄声道：“你当这次老夫人为何要邀他过来小住？那可不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也幸好这陆解元因为他祖父的白事耽搁了几年，没参加成会试，他家里又想等进士及第再谈婚事，便硬生生拖到了近二十岁，我们姑娘也长大了，岁数正合适，这次就是来相看的！”

　　碧玺信誓旦旦，一副那陆解元马上邀变成自家姑爷的样子，只是玉珠听她说的话听得头痛。

　　前面才说人家是文曲星，这紧接着就变成了自家的“肥水”，这便罢了，人家家中祖父过身，到她口中却变成了幸事，也亏得没对着旁人说，要不然一通罚定是逃不掉的。

　　“我这不是只对你说嘛，”碧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肯定不会出卖我的。”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厢七姑娘已经醒了，二人听到动静赶忙回去伺候小姐起身。

　　贴身丫鬟是需要时刻服侍在主人身旁的。主人伸手，手心朝上便是要喝茶，手背朝上便是要穿衣，无论主人要什么，她们都需要第一时间为主人奉上。若是服侍的姑娘性子好，这位置可是能引得不少人羡慕，可若是运气不好摊上了个难伺候的主子，那近身侍奉的奴婢可有得遭罪了。

　　对于七娘，玉珠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虽有些嫡姑娘的骄纵任性，但至少心不坏，不会故意磋磨下人，所以玉珠觉得自己侍奉七姑娘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过得下去，已经是她目前人生中最大的期望了。

　　这会儿七娘重新梳了发、有了精神，觉得雨天无聊，便差遣玉珠去三姑娘房中借她新买的话本，顺便将前几日借的几本书一道还了。

　　玉珠自然不能有怨言，匆忙自外间取了伞便朝三娘的院子赶过去，偏又不巧，行至半途风雨却突然大了起来，玉珠顾了怀中的书便顾不得自己的衣裙，等赶到三姑娘那里时裙摆已经湿了一大片，额角的发也乱了，微垂下来两缕，湿漉漉地贴在颊边。

　　“怎么这么大雨还过来！”三娘房中的丫鬟认识她，连忙把她引进屋内，给了她块毛巾擦拭。

　　玉珠顾不上自己，匆忙从怀中掏出裹了两层布的书递过去：“姐姐替我看看，这书有没有湿。”

　　丫鬟解开布，里面的书页整整齐齐，连个边角都没潮。

　　“喏，好好的呢。”丫鬟将书递给她看了一眼，“你先顾自己吧，我去把书还给姑娘。”说着便转身去了姑娘房中。

　　玉珠隐隐听见隔壁传来几句说话的声音，想来是三娘在找七娘要借的书，便找了快干净的地方擦拭自己身上的水。

　　“七妹真是任性，这样的天气还要遣人来借书，也不管别人会被淋得多狼狈。”

　　门边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玉珠被吓了一跳，慌忙揪着衣襟掩上衣服，躲到屏风后面。

　　五郎只看到了个仓皇躲避的纤弱背影，不禁有些意犹未尽，更往屏风那里走了几步。

　　“五公子！”玉珠又羞又恼。

　　“哎呀，你怎的知道是我？”顾彦背靠着柜子，对着屏风上映出的倩影明目张胆地瞧，一双狐狸眼笑得灿烂：“原来小玉珠连我的声音都记得。”

　　顾家的男女辈分是分开排的，顾五郎虽在孙辈郎君中旁行第五，但年纪要比一母同胞的三娘还要大上一岁，去年就已经搬到外院去住了。

　　以前住在内院的时候他就喜欢寻着机会戏弄玉珠，玉珠本觉得他搬出去了自己便能得个消停，不想今日却又在三娘这见到了，还是如此羞窘的状况。

　　她慌忙整理好衣襟，正了面色重新走出去，“公子想来是与三娘有事，我取了书便走，不打扰公子和三娘。”

　　“无事，她找书还得找一会儿，正好许久未见，我们来叙叙旧。”五郎行至桌前坐下，觉得面前强作镇定的小姑娘分外有趣。

　　谁想与你叙旧。

　　玉珠也盯着他看，总觉着那张脸上到处都写着“不是好人”。

　　“三娘现下找的书不会在你那里吧？”她迟疑地问道。

　　顾五郎一愣，随后抑制不住地掩唇笑了起来，狐狸眼中是满到将要溢出来的开心。

　　“果然还是小玉珠最了解我。”

　　他从怀中掏出刚刚从三妹那里顺走的杂记放到桌上，却在玉珠想来拿的时候再度伸手摁住。

　　“这么大雨你带着回去书要湿的，”他道：“不如等雨停再走吧。”

　　“不会的，我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大雨，带过来的书也没湿，五公子不必心疼书。”

　　“我不心疼书，我心疼你。”五郎盯着玉珠的眼睛笑道。

　　他总是这样，说的话亦真亦假，叫人分不出真心。

　　可无论是真是假，这句话玉珠都承不起。她板起脸：“五公子慎言，玉珠身份低贱，当不得您心疼。”

　　“也是......”顾五郎状若苦恼地思索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那不若小玉珠就嫁给我吧，成了亲我总可以心疼你了吧。”

　　玉珠一愣。

　　若玉珠是二房的丫鬟倒也罢了，五郎只需向母亲求一句就可以把玉珠要倒自己房中，可偏她是三房的丫鬟，还是在七姑娘近前伺候的，做哥哥的要通房丫头要到自己堂妹房中总归是不很体面，所以二房夫人明知道自家儿子的心思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五郎房中送了好几个貌美的丫头，想让他放弃玉珠。

　　可顾五郎就觉得，哪个丫头都比不上玉珠，不光是容貌逊色，更重要的是，他看着那些送到他房中的妙龄女子，觉得每个人的眼睛都很媚俗，所有的欲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让人一眼能看到底。

　　不像他的小玉珠，眼睛上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下面藏着什么。

　　表里不一。

　　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门外传来响动，应是去三娘房中取书的丫鬟回来了。五郎遗憾地起身离去，可就在玉珠松了一口气时，他却站在门边突兀的转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头对她道：“过些日子家里要来客人，小玉珠不要往那边去哦，你这么可爱，我可不想你被旁的人骗走。”

　　许是知道有人要来了，玉珠不再怕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难得怼了他一回：“五公子的意思是玉珠只能被你骗吗？”

　　五郎脸上露出一丝错愕，随即真心地笑了起来，他上翘的眼尾眯成一条月牙似的细缝，眸光却牢牢锁在玉珠因气恼而微红的脸上，轻声回道：“或是玉珠骗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