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犹记梨花院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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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箫谷里四季如春，山岚薄雾里，满目梨树繁花胜雪，纯白不可方物，风吹处，花蕊簌簌。
“娘，娘——”梨花深处，青石小院外传来一声童子清脆的呼唤，玄衣英俊的高大男子单手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抬脚跨进了花木掩映的院中。
木门被吱呀推开，弹琴的女子回过头来，熹微从木格绮窗外透入，将她精致的面庞晕染的分外柔美，一曲离思还在室内幽幽回荡。
“娘，你看，修儿给你摘的花，这是修儿亲手摘的哦。”总着两个角的童子一进门便挣着往地上跳，一面献宝似地将怀里的几支梨花往前举。
“修儿真乖。”女子低了头，葱玉指尖抚过儿子黑黑的小脑袋，浅浅微笑在嘴角绽开。
“纯如，又想家了么？” 听见妻子弹奏的离思，英挺的男子揽过女子单薄的肩膀，深目里有着怜惜的温柔。
“不然，什么时候回一趟江南。”他皱眉，想想说道：“去看看也好。”
“不了，”素服女子握着丈夫宽大的掌心，笼烟柳眉微微蹙起：“父亲他，怕是不会原谅我这个女儿的。”她抬头，点漆凤眸凝望丈夫：“路是我选的，我有了你，更何况，我们还有修儿，长渊，我不悔。”
男子望着她眉目里闪现的坚定，抬手将她拥紧：“纯如——”他轻喃一声，不再说了。
然而，最小的那个不乐意了，“娘，娘，我也要抱，我也要。”小小的孩童在地上蹦着，手里的梨花已经被他摇的七零八落还紧紧的攥着，他挤到父母身边，努力伸着脖子费劲地想要往上够。
“扑哧”，素服女子笑开来，伸手将地上的儿子抱起来，母性的慈爱将她眉宇间的抑郁一下冲淡了，她温柔的伸袖拂落儿子脸上的枝叶，“这么皮，又去哪里弄得一身叶子。”语气亲昵，美眸带笑。
场景忽而变了，孩子手里的梨花片片凋零，枝叶迅速的生长闪亮，化作了一把把锋利的兵刃。青石小院塌落了，山岚夕照不见了，冲天的喊杀声在耳边响起，笙箫谷里的梨树全部变作了一个个冷厉劲装的陌生人，举着各式的武器汹涌着冲来。
“母亲，母亲。”他看见了母亲雪色的长衣沾满了鲜血，刺鼻的腥气将孩子粉嫩的小脸熏得煞白。母亲抱着他，在一片银光寒芒里踉跄着。
“快走！”父亲的长剑斜劈过来，身前大汉瞪着赤红的眼珠栽倒在地，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他好害怕，惊慌的将脸埋进母亲怀中。
突然，母亲的身子猛地一震，“长渊！——”他听见母亲嘶声力竭的呼喊，一转头，滴血的剑锋在烟尘里撩过冷锐的弧线，那一剑狠而疠，直直刺进父亲宽阔的胸膛。
“爹——”他拼命尖叫起来，却见父亲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母亲推上了一匹快马，“走——”他扬手一刺，青骓神骏嘶鸣开来。
“长渊——”母亲回头大喊着，剔透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呜咽着紧紧抱住怀里的儿子，泣不成声。
血雾弥漫，身侧那些衷心的叔叔一个个接着倒下，飞蝗般的流矢暗器渐渐少了，人影幢幢里，他费力的扭头，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伟岸高大的身影了。
“爹——爹——不要啊——”孩童哭喊着，声音渐渐衰弱不见。
“啊，”薄衾中的男子腾的坐起，右手电般抄起枕下的长剑，壁上嵌着的夜明珠在暗室里泛着幽光，冷冷清辉中，他恍惚了一下，抬手擦掉了额上的凉汗。
有多少年了，五年？六年？江湖风雨累得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做这样的梦了。然而今夜，记忆里母亲精致的容颜，父亲英挺的身姿居然又出现在他心田，清晰的仿佛昨日重现。然而回不去了啊，回不去了，梨花凋零了，绮窗碎裂了，就连母亲手植的芙蓉也已在那一场噩梦中化作了烟尘，他的笙箫谷，早在十八年前就不再了。
还是忘不掉啊，他披衣起身，薄如剑锋的唇紧紧抿着，忽然叫道：“阿青。”
“楼主有何吩咐？”青衣的下属好像一片影子出现在暗室，单膝着地，态度恭谨。
“将剩下的文书拿来吧。”玄衫包裹下，长条几案前的男子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锐。
“楼主，您已数日未曾合眼了。”忠心的属下忍不住说道。
“拿来吧。”他淡淡的挥手，冷峻的面庞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苍白。
成堆的案卷被抱到长几上，吊花莲灯点起明亮的灯火，青衣的属下悄声退下了，转身的瞬间，看见那个端坐的身影在高高的宗卷下是那么的单薄而又孤寂，仿佛一只犀利的鹰，在浩浩长空里孤独跋涉，飞向远方。
“葛怀砂，十六。父葛谦，宿州书香世家独子，母云姮，云剑门上代掌门之女，与其父相逢白堤，结发江南。”雪白纸卷里，看过无数遍的朱漆红字又一次跳入他眼中。
“葛谦早亡，云氏忧思伤神，未几亡逝，托孤于长兄云柬之，疼宠优渥，锦衣玉食。”短短几行字，便清楚地写出了一个少女单薄的经历。恍然间，他仿佛透过那几叶薄薄的纸片看见了熟悉的身影，飞扬明丽，天真欢快。
涧沪寂寂，他在竹林旁扎着出去要用的筏子。寒潭流瀑，鸟鸣深山。
“喏，给你这个。”直流而下的飞泉边，坐在树上的女子轻荡双腿，梨涡隐现，手上拈了一枝开得正自烂漫的梨花，微笑着向他递出，一叶花瓣自她发间飘下，氤氲水汽中，她好似误坠凡尘的仙子，飘渺空灵。
他愣在那里，突然就觉得自己和她离的这样远。
“喂，发什么呆呀。”银铃般的笑声欢快的响起，秀足微点，青影飘忽，那枝梨花就呈在了他眼前。枝头纷飞的花瓣下，拈花少女笑靥如春，歪着头问他：“好看吗？”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如果，她不是云剑门里的千金••••••谢灵修抬起头，从纷杂的卷宗里伸手揉揉额角。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她不是葛怀砂，恐怕早就死在暗器之下了，而且，这般的接近她，不正是因为她是云剑门里的掌珠么？他自嘲的笑笑，食指用力，似乎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强压下去。
“相逢白堤，结发江南”，混乱的思绪里这几个字突然蹦出。
脑海勾勒出一幅画卷：仗剑的女子英气飞扬，青衿的书生温润如玉。他怅然吐出一口浊气，她的父母，便是那样的才子佳人么？
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双亲，他们的相知相识，又该是怎样瑰丽的传奇呢？
他的母亲夏纯如，本是号称江南第一家的夏家千金。温婉乖顺，柔若春风，曾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夏家只此一女，视若明珠。
他的父亲谢长渊，曾是名动江湖的“天山孤剑”，少年俊彦，恃才不羁。多年前，年轻的唐门左使携剑下江南，恐怕也是在烟雨蒙蒙的江南四月天里初见清妍婉丽的夏家明珠吧。
一个是芳华少女，回眸一笑，便黯了江南春色。一个是天涯剑客，三尺青锋，便惊了世间风云。如一切传奇中的那样，他们相恋相许，却不能相伴相守。
直到夏家要将爱女许给欧阳世家的少主，谢长渊孤身闯入，重重刀剑的冷芒下，年轻的左使一身玄衣，然而那目光却仿若天山之上经年不化的冰雪，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恋人，亮的吓人。
层层人影后，他深爱的女子穿着大红的嫁衣，纤纤玉指却举起一根金簪，锋利的簪头抵住白皙的肌肤，沁出鲜红的血珠，绝艳无双。那个风姿卓越的世家女子面带微笑，温婉的脸上带了决然的神色，一字一句：“爹爹，女儿不孝，来生再侍奉您。”
他们就那样走到了一起，如同流传的故事，美丽的有些不真实。
窗外风雨凄凄，今年的雨水似乎特别的多啊。
明亮的灯火将风雨楼的楼主侧脸照的分外白皙，如果，没有那些江湖风霜浸染出的冷锐厉气，那么，他也许是个相当清俊的年轻人吧。
此刻，年轻的楼主拿着那一卷宗案，眼光却似乎透过了纸页飘向虚空，定定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呜咽的笛声，在这样的长夜显得分外苍茫，不知是谁也和他一样睡不着么？
黄河远上白云边，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如泣如诉的笛声呜呜咽咽，正是一曲听过多少遍的“凉州词”。
曾经，常常见父亲对着远方的残阳吹着这支曲子，母亲就会在他身边，默默地靠在他的肩头，凝望他被夕阳渡成金色的剪影。然而这么多年之后，当他在江南的夜雨里再一次听见有人重新吹起这支曲子，却恍然感觉到那曲调里的悲凉，好像父亲的一生，望不见结局便已经结束了。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他想，那些难眠的夜里，母亲是怎样在一次次的午夜梦回后痛彻心扉的思念？
“母亲”，他薄唇微启，吐出含糊的一声，刀锋般的线条渐渐柔化开。
“修儿，修儿”他躲在屋后的树林里偷偷练剑，母亲焦急的呼唤忽然想起，跌撞的脚步踩过林间厚重的落叶，白色衣袍闪过，面容柔美的女子紧紧蹙着秀眉，看到孩子的瞬间，这个自小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忽然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孩子，“修儿，修儿。”她的声音里满是惊惶不安，大大的凤目里蓄满了泪水：“可担心死娘了，怎么到处乱跑，你要是被抓走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要练好剑，将来把那些人杀的一个不留，给爹爹报仇！”孩子的小脸满是汗珠，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与年纪不相称的狠厉。
“啊，”看见儿子的小手里攥着的那把粗劣木剑，温婉的母亲煞白了脸色，忍不住低呼。
“你爹爹已经不在了，娘只有你了，我们不报仇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娘不许你再走你爹的路。”
“娘！”他诧异的惊呼，看见大颗剔透的泪水从母亲美丽的脸上滚落下来，扑簌簌掉落林间，好像朝露般消失不见。
“答应娘，不要去练武。”母亲的眼神哀婉而凄凉，她抱着自己，却像一片深秋的黄叶似乎随时会坠落枝头。
但是谁又曾想，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命运的转轮还是将他推上了这条路，许多年前母亲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今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母亲庇护的孩子了。
灯火下，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修长温润，骨节匀称，因着常年握剑的缘故，掌心指腹上磨起了微粗的薄茧。然而这双如玉的手上，沾染了多少腥风血雨呵。母亲，那么温柔纯善的你，如果看见了这双手，不知该有多么的震惊与失望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犹记梨花院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