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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

  •   江南的四月天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太湖之滨,烟雨楼在如丝细雨中更显得飘飘渺渺。风一吹,楼上的九子风铃便一层一层荡开来,犹如太湖上的涟漪,直欲荡到人的心头去。
      二楼临窗的位子上正坐着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白色纻衫,墨色带子将长发随意系起。骨节匀称的手上端了一壶烫熟的桃花酿,另一手按着一把长剑,纯黑剑鞘敛起锋锐光芒,在尘雾中带着些许斑驳。略略晦暗的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朦朦胧胧,似醉非醉。
      酒入肠中,几许辛辣带着甘醇在舌尖泛开。窗外纷飞的雨丝中,倾城的女子,快马的少年,如画的容颜,似水的流年。似曾相识的画面,勾起了一丝尘封的记忆,谢灵修微微苦笑,又饮下一杯。
      “叮咚”一声,梨花木的红牙板轻扣两下,珠帘内,盛装丽姬朱唇微启,悠悠唱到: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鼎沸的人声立时静了下去,只余袅袅的歌声在楼内慢慢回绕。
      他微闭了双眼,单手把玩着那只杯盏,细细听得一首虞美人辗转反复,缓缓吟唱。
      “听说了吗,长江水帮赵老帮主的小儿子前几日竟被人挑断了手筋,成了废人一个。”
      “啊,竟有这等事!”
      “可不是嘛,赵老帮主就差没气晕,已经发了五湖追杀令了。”
      “听说还是个容貌颇为清秀的少年郎呢,也不知哪家的小弟子不知天高地厚闯了这么大的篓子。”
      “话说回来,赵家那小哥,谁个不知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还不是仗着父兄的名头,惹得事端还少了,这也是现世报啊。”
      眉峰微皱,他抬眼,有些不悦地扫了一眼隔间的屏风。这些江湖豪客,真是聒噪,江湖,心底无意识念道,原来,进入江湖已经七年了呵,他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清冷安静,看来,有些习惯一旦养成还真是固执难改呢。
      “啊,是这里了。”楼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淡淡青影从如烟的雨幕中翩然飘出,一位面容俊秀的少年公子踏入楼中,他青衣长衫,年未弱冠,白净的肤色竟透出淡淡的粉色,右手提了一把纯白剑鞘的长剑,墨色长发在肩头散开,自有一股风流俊逸。
      少年公子自顾自走上二楼,一面唤道:“小二,给我在二楼的雅座找个靠窗的位子。”
      “这,”小二为难的解释着:“实在是不凑巧,承蒙诸位照顾,今日小店二楼客满。要不,您看楼下还有位子。”
      微微酒香袅袅溢出,麻利的伙计端了一壶桃花酿走向窗边:“客官,您的桃花酿。”
      少年公子顺着银制酒壶向窗边望去,云母屏风后隐隐露出一片白色衣角,在哄闹人声中显得有些落寞。
      “好香的酒啊,”他深深轻嗅,抬腿向窗边走去:“我就坐这里了。”
      “公子公子,”小二跟在后面急急的说道:“那位客人已经包下了这间雅座了。”
      “这又何妨,我出双份的。”少年公子满不在乎得说道。
      “公子,”小二还欲再劝,便被屏风内的声音止住了。
      多一事又何如少一事,他淡然开口:“兄台如不嫌弃,便请于此小酌一杯吧。”

      便是这样的红尘初遇么?
      南楼朱檐画角,这是久处江南的世家大派夏家位于维扬的点春别院。二层阁楼上挑起一盏微弱的灯火,在幽深的夜里忽明忽暗,靠窗的朱漆长案后,梳着双鬟的女子单手支腮,眼光迷离而悠远,出神的望着窗外漆黑长夜。
      许多年以后,当岁月流逝磨去了少年锋锐的棱角,葛怀砂依旧清晰的记得她与谢灵修那一场刹那的初次相逢,他一身白纻衣衫,有些慵懒倦怠的擎着精致的杯盏把玩,模糊的轮廓在尘烟中亦幻亦真,一双眼穿透人声,带了些许的淡漠与疏离。

      望湖楼依水而建,亭台楼榭重叠勾连,正是登高望远的极佳之所。而那样的淡漠疏离下,一向热闹的少年不知为何说不上话来,于是也只好端起酒盏顺着窗外眺望江面蒙蒙的雨丝。
      “白然,你给我滚出来!”一声怒吼打破一室平静。回首间,已见一群苍衣大汉手持长刀冲了进来。
      “真是一群臭虫啊,甩也甩不掉。”那被唤作白然的少年嘟哝一声,拇指轻挑,银色光华在指间流转。随即只听乒乒乓乓,烟雨楼内的杯碗茶碟一阵阵碎开,整个楼内乱成了一团。
      一把飞刀挟着风声呼啸而来,还在独酌的男子一个矮身,低头堪堪避开那把刀,一声脆响,酒壶裂开,他看看手上的酒杯,无奈的摇了摇头,抓起长剑悠然跃出窗外。

      “灵修今晚,不会来了吧。”楼阁上,青衣少女低声自语,细长秀眉微蹙,忽而就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还真是淘气的可以呢。
      打梆声悾悾响起,显得偌大一条长街更是冷清幽静。她从书案后立起,将两扇窗扉推得更开,冷冷星辉落下,与记忆里那一双眼重合起来。
      那时,她是尚不知愁的无忧少女,只因干爹一句许配人家就动了脾气,留书一封换了男装便要去做仗剑江湖的侠客,殊不知江湖凶险,只是路见不平救了一个受人欺凌的少女便引得长江水帮连连追杀。

      连打带逃,青衣的俊秀少年仗着身子灵活,在一群大汉的合围下窜出身子拔足南奔。春雨渐歇,乌蓬小船在江面摇摇前行,她登萍渡影,急匆匆塞出一锭银子便朝里冲去,草帘挑开的刹那,映着外面的明光见到的便是那样一双亮如寒性的眼,带了一丝凉意,更显得漆黑幽深。于是她便笑开了:“原来是你啊,这位兄台我们还真是有缘。”
      对面男子微微颔首,暗自皱眉,想起自己喝了一半的桃花酿。然而她顾不得管他眼中的不耐,伸手拔去束发长簪,指尖灵巧一挑,一头青丝如水般披散下来,她嫣然一笑,那男子晃了晃神,原来竟是个容色秀丽的女儿家。
      “来不及了,你,转过身去,不许回头。”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接着女子清脆的声音在船舱内响起:“好了,你可以转回来了。”
      碧玉年华,二八芳龄,眼前的女子穿着天青色广袖长裙,,鸦青长发挽做留仙髻,斜插莹莹玉簪,额间一点朱红,长眉若飞,秋瞳翦水,宛如工笔画中走出的淡妆美人。两只紫石耳坠在如云的发中悠悠回荡,平添几许清丽灵动。
      “嘻嘻,认不出了吧。”绿衣少女轻盈的转身,薄绸广袖掠过他的脸庞,带起幽幽淡香。她盈盈一笑,面上就透出两分得意来。
      早就看出她是女子,只是没想换上女装原是这般明丽飞扬。他暗自微笑:明珠玉露般的少女,少不经事的神采模样,想来是哪家高门深户的掌珠吧。
      “你要去哪里啊。”明亮欢快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那个女子见他不答,再次开口。
      “维扬。”低沉的嗓音带了几许笑意,算是作答。
      “维扬啊,”她眼珠一转,很快接道:“哈,我也要去维扬呢,我们正好同路哦。”
      “他们追来了。”谢灵修话锋一转,突然说道。
      “该死的长江水帮,属狗的呀。”少女长眉微挑,半是恐吓半是商量的说道:“等下他们来了,你可不许做声哦。”
      真是天真的女孩子呢。
      正在此时,船外远远的传来一声长啸:“船家,停船!”
      湖面一艘小艇飞快驶来,艇上立了约莫六七人。正前面站着一位黑衣大汉,横眉怒目,手上一把九环金背刀,身后站了一蓝一红两名女子。
      就见那女孩子吐吐舌头,一面飞快朝他做个鬼脸。
      “船家,可有见过一个青衫的年轻人,长得细皮嫩肉油头粉面的。”一个雄厚的声音随之响起。
      “咱们进去看看。”哗啦一声,草帘被拽开,脚步铎铎,狭小的客舱里顿时显得拥挤起来。少女垂下头,感觉几道凌厉的目光从脸上扫去,余光瞥见为首的黑衣大汉手里拿了一幅画卷,看看眼前娇妍的少女,又看看她旁边的男子,目光重落到画卷上,对身后的女子摇了摇头。然后把画卷一展,正对着他二人道:“看仔细了,画中的小贼,你们见过没。”
      “青鲨堂的耿山和赤炼堂的红凤都来了,看来赵仲恒真是动气了。”谢灵修默不作声的暗自想道。
      青衣少女怯怯然摇头,垂下了脑袋,莲步轻移仿若害怕的将大半身子藏在了谢灵修身后。耿山探究的目光直直刺向谢灵修的面颊,半饷,听得他招呼道:“叨扰诸位,红凤,我们走。”
      红凤转身,忽然回过头道了一声:“慢着。”往前两部走到那女孩子面前,手一动,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从她身侧抽出,一个尖利的声音随之响起:“堂主,就是他,我认得这剑。”

      倚窗的少女仰头望着天幕上坠着的几颗星子,素手伸出,仿佛像承接那落下的缕缕星辉。多么傻呀,她轻浅的笑开了,连随身的佩剑都忘记了藏好,若是没有灵修,她那个时候是不是早就被抓起来了?

      “哥哥,还不动手!”青衣少女忽然出手,劈身夺过红凤手里的长剑,如梦剑流光明灭,雪色剑花凭空绽放,直挑而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红凤手腕一抖,一条金蝉银绞丝的软鞭狭了风声犹如一只灵蛇游动起来。继而就见耿山一式猛虎下山,五虎断魂刀法便向谢灵修招呼过去。
      下意识的,惊风剑弹出吞口,幽幽冷光划出凌厉弧线,谢灵修格开这一招,惹得耿山一怒之下刀如狂狼连连,卷起一阵罡风。
      金光黑影交错间,三十二路刀法已经使完,浪里蛟耿山成名也将十几年了,还鲜少碰见如此硬的对手,对面男子剑如惊鸿,云淡风轻接过他疾风破浪般的又一刀,他心下焦灼起来,怒吼一声,一招风虎云龙,金背刀仿若钱塘怒潮蓄了千钧之势猛劈过去, “哧”,只闻一声冷笑若有若无,白色身形流云般游走,回风舞柳,随意挥出,宛如江南三月天里的淡烟疏柳化开迎面而来的杀气,剑尖斜挑,苍衣被划破,淡淡血色在墨色剑刃上幽幽泛开。
      青衣少女暗暗吃惊,这个白衣男子还很是有两下子呢,一式普通的回风舞柳,他竟可使出这么大的力道,看来拉他下水还真是选对了人。一个分神,漏了个空子,手上吃了红凤一鞭,火辣辣的疼。
      就在此时,小船一震剧烈晃荡,原来艄公见势不妙,早已弃了船,一头扎进茫茫湖面,无人掌舵,小船于是在湖心打起转来,长江水帮久处江面,自是如履平地,可苦了她,本来还略占上风如此一来手脚大乱,左路空门一开,眼见左前方蓝影晃过晃过,肩上吃痛,一枚透骨针生生钉了进去。
      还没来得及叫痛,便听船板传来“咔咔”两声,红凤等人脸色一变,道了声:“不好!”长鞭一卷不再恋战,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这艘小船经了多人打斗,舢板早已裂开些许,适才谢灵修一式长虹贯日,小船竟被生生震成两半,轰隆一响,右半船身整个倒扣过来,青衣少女就那么无措的直直坠入水中。
      “救命,我,我不会水呀!”扑腾的双手在挣扎间捞住了一片衣角,便死死抓紧再也不肯放开。
      “嘘,”有人轻轻推了推她,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揪着面前男子的衣襟,任是脸皮再厚,少女的脸上还是染上了两抹飞云。
      “奇怪了,这小贼跑哪去了,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不成。”这是红凤。
      “咳咳,臭丫头,这次决不能让她再跑了。”
      “耿堂主,你不打紧吧。”
      “他奶奶的,若不是那臭小子,这小贼现下只怕早落我们手里了。”恨恨的语气夹杂着一两声咳嗽,少女便知这骂的是谢灵修了,心下偷笑,转脸带着顽皮的神色看向他,谢灵修没理会她的取笑,伸指朝前方比划了一下,带着她悄悄退向莲叶深处。
      十里平湖,荷叶连天,满目之下,皆是碧色,风一吹莲叶的清香阵阵传来,田田荷叶便如同无数身着藕色罗裙的妙龄女子,娑婆起舞,姿态翩跹。
      第一次见如此多的荷叶,浓郁碧色间,她忽然想起年少之时跟着云湛泸学习诗文,彼时,她只是总角之年的稚龄女童,一脸天真的念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曾经,后园的莲叶迎风而举,采莲池边,她的云哥哥永远会对着她纵容的微笑:“怀砂,又闯祸了吗?” 江南的莲叶年年胜放,戏鱼的小女孩如今也已是二八年华,离家月余,记忆里那个和煦的云哥哥,会不会一如既往包容她的顽劣任性?
      “耿堂主,你受了内伤!”惊讶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拉了回来,只听红凤急急唤道:“小煜,你赶快带耿堂主离开这里。媚儿,放‘飞霞’。”怀砂暗道一声不好,他们这是要找援手。
      “吸气”极低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她的头被按进了水中,睁开双眼,除了蒙蒙水色中一片模糊的白衫外什么也看不清,水波微荡,一只修长的手伸出牵起她的衣袖。谢灵修回头,明亮的双眼闪出寒星的光芒,“跟紧我”,那双眼静静望向她,那样的眸色,让她的一颗心突然就安静下来。她读懂了他的意思,点头回应。谢灵修转过身去,白色衣衫在水中轻柔飘荡,她默默盯着他的背影,那双深而黑的眼在心头不停出现,她忽然就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乌金黑曜石,只怕,也不如那样的深邃黑亮吧。

      二更已过,夜风忽而响起来,暗沉沉的天幕里只余几颗寂寥的星子闪着寒芒。江南的初夏啊,恐怕又要下雨了吧。
      葛怀砂最后抬眼看看那颗最亮的星子,素手一阖,小小窗扉被轻轻关起。
      “吱呀”,关到半途的窗被外力撑住,乌黑剑柄抵住木格,修长的手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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