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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英满山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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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南国春光烂漫季节。
一架青帏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车旁有一人骑马随行,浓眉大眼,胸宽腰挺,上唇微留髭须,看上去三十来岁年纪。他眸中精光偶现,两侧太阳穴微微鼓起,虽是低眉敛目,却也气势惊人。
若是有江南武林中的人士在场,定然能一眼认出,这便是威名赫赫的“斩春刀”穆介岩了。不仅如此,自他承袭寒碧山庄庄主之位后,山庄也声望日隆,几乎可与名剑山庄媲美。
车中坐着个容貌秀丽的少妇,正用那柔胰去点旁边女孩儿的额头。
只听那妇人说:”堂堂寒碧山庄大小姐,为了几口吃的就跟师弟动手,好大的威风!“那女孩儿不过七八岁模样,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低着头乖乖听训,一声也不敢吭。
“桐儿,寒山寺到了,还不快些下来。”马车还未停稳,穆介岩的声音便透了过来。
穆桐如闻天籁,立刻动若疯兔般地奔出车外。好似车里坐着的不是她娘,而是个吃人的大妖怪。一边向外逃,一边嘴里也不闲着,嘟囔道:“爹爹,那天阿娘难得下厨做松鼠鳜鱼,若是去晚了鱼又凉又粘又软,还怎么吃?简直鱼听了都会难过!且二师兄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跟他学武不知道有多辛苦!”
这几句没头没尾,旁人听了是一头雾水。穆介岩却会意是宝贝女儿“无路可走”,立刻递上梯子:“是呀,桐儿最是刻苦用功了。等金鳞会结束,爹爹亲自教你,好不好?”
“你不思进取与你二师兄何干?你自己还是三脚猫,便要恃强凌弱欺负师弟,又是何道理?”
苏琇莹刚下马车,便听到女儿的胡搅蛮缠,当即出声打断。穆桐自小被众人宠爱,即便说太阳是西升东落,整个山庄的人也只会点头称是。但恣意潇洒和任性而为绝不是一个意思。是以她定要扳一扳女儿的性子,把那些骄纵的枝杈砍去。
说来也怪,苏琇莹生得秀丽文雅,声音也温柔和缓,但穆桐不知为何,就是怵她。整个山庄都暗奇,小魔星竟然怕个水做的人儿,真是一物降一物。
果不其然,穆桐立刻做鹌鹑状,还是只哑了的鹌鹑。
五日前,苏绣莹亲自下厨备了晚膳,只说是犒劳众人练功辛苦,其中一道松鼠鳜鱼是穆桐盼了好久的。偏偏那日,一招春雨晚来,小师弟穆松早已练过,她却心不在焉,久练不成。二师兄戚中林本就是说一不二、一板一眼的性子,又得了师母的命务必对穆桐严加督促,单单陪她多练了一炷香才结束。
穆桐错过了美味的最佳品尝时机,心里窝火。偏小师弟穆松还来打趣,嘴里哼着”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子侬格肉,还子侬格壳。“
这是平江府小儿都会唱的俚曲,说人贪吃嘴馋。
穆松入门前就是地道的小叫花,唱这种乡间小调,简直是张口就来,又脆又响。重操旧业,可不得唱他个一二三四遍好过足瘾?唱念做打一番后,还颇有职业素养地接了一句:“大爷行行好。”
然而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有钱的大爷,乃是一位被怒火燎着了的“女魔头”。只见那“女魔头”小脸通红,小手紧握,冲上去就乱打一通。虽是很快被拉开,穆松到底也挨了几下,有一下还打在了脸上。
苏绣莹最烦女儿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做派,当即让她去祠堂清风阁跪足一夜,第二日再向师弟赔罪,穆介岩说情也无用。
那清风阁在山庄后面,遍植松柏、冬青、翠竹,青翠满径,极为幽深,且堂前引了流水蜿蜒而过,时有潺潺水声。虽已是春季,仍有寒意扑面而来。对于孩童而言,这里可谓阴森恐怖了。入夜即使点上蜡烛,也是鬼影幢幢,松风呜咽。
在穆桐有限的几年人生中,从来都是爹爹宠着,师兄弟们围着,到处是和善面目,欢声笑语。头一回崩溃大哭,可是苏琇莹早已吩咐仆人只在堂外候着,哭也是无用的。
经此一事,连着几天穆桐都蔫蔫的,只缩在自己的锄月轩里。穆介岩担忧不已,眼看着上巳节到了,遂借机将女儿带出来寒山寺散散心。
春日的寒山寺,楼阁在阳光下巍然庄重,庭院内花树摇春,令人心旌摇动。天空碧蓝澄澈,楼阁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迎着阳光,殿内的神佛像,在花海之中,犹如神仙伴着云雾从佛国而来。
穆介岩有心让母女二人相处,便言先去碑廊逛逛,留下二人在楼阁庙宇中细细赏玩。苏绣莹心内觉得这些不过是一堆泥塑木胎,只是边走边看,并不认真下拜。突然听得女儿道:”娘,这是哪个佛爷?“
苏绣莹抬头望去,见是一尊高大的将军像,手拿金刚杵,威风凛凛。
”是韦驮,位居四大天王手下的三十二神将之首。“
”我喜欢他,我以后也要这样威风。“
”他还有个故事呢。很久以前,昙花原是一位花神,爱上了每日给她浇水除草的神仙韦驮。可是上天不允,便把花神贬为每年只能开一瞬间的昙花,让韦驮忘记前尘,潜心习佛。花神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总要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放,希望韦陀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始终没有记起她。“
穆桐很不满意,好比又大又饱满的水蜜桃一口咬下去竟酸倒了牙。她原地消化了一会儿,愤怒地说:”昙花竟然为了一个不记得他的人浪费了这么久!“
苏绣莹心知小儿不解风情,只微微一笑,说”桐儿,对于很多人很多事来说,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也愿意努力下去的。“那声音又轻又柔,才一出口就散在了空气中。
很久以后,穆桐才明白,这世上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有难以启及愿望,要实现它就要抓住那微乎其微的希望,无论多难。
殿外有一片樱花林,一树树洁白的樱花热热闹闹的开着。路越深花色越浓,几步之间,二人已经置身花海之中了。一阵微风轻拂而起,带来阵阵醉人花香,无数樱花瓣在风中翩然起舞,犹如置身雪海之中。这样的美景下,穆桐早已忘记先前的不快了。
忽听得一声尖叫打破这副美景,只见前方人影骚动,隐约听见兵刃相击之声,苏绣莹立即将穆桐抱起,向附近的罗汉堂奔去。
人群四散逃离,几乎顷刻间,樱花林中再无人迹。随即,一名女子奔过来,她鬓发散乱,衣裙上有大片血迹,也不知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奔走间脚步虚浮,呼吸粗重,显然是不会武功。
眼见着就要到堂前,那女子却似乎是突然顿住一般。原来一只铁爪透胸而出,将她打了个对穿。蓦地那爪子抽出,鲜血也喷溅而出,旁边的樱花瞬间就成了鲜红颜色。
穆桐几乎呆住了,眼前只有一片血色。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是在爹娘所居的远翠阁中了。自记事起阿娘就不曾这样轻拍着哄她睡觉了,穆桐沉浸在这种温情中,只当白日那一幕是场可怕的噩梦,很快就进入梦乡。
苏琇莹却难以入睡。夫君将她们送回寒碧山庄后,又匆匆出门去了,只说蒋氏夫妇双双殒命,他定要前去帮衬一下,让她早些安歇。
白日她看到了,那女人是金刀蒋家的女主人,“赛孟尝”蒋百里的新妇。蒋百里为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武功虽然平平,在江湖上却有不小声望。他年初娶了夫人,婚宴办的极为隆重,小半个江湖的人都到场庆贺,当时阿岩也是携她去庆贺过的。
那行凶者右掌皆为铁爪,张合之间似乎有风飒然,它探入人体攫取血肉心肝真就如手握豆腐般轻松。当时他将一枚暗器掷向附近的树干后悠然而去,苏琇莹凝目看去,那暗器似乎是一枚围棋黑子,上面还雕刻有什么图案。
是玲珑棋苑的杀手吗?她喃喃自语。这个近年来在江湖上迅速崛起的杀手组织,就这样近距离地微微露出了个狰狞血腥的笑容。
思绪翻涌,她却找不出那个线头,一时间睡意全无。在这春夜里,她推窗而望,明月冷冷地悬在空中,四下树影婆娑。风声沙沙作响,不知花落多少,只带来股股暗香。更远处是一片漆黑,那里似乎蛰伏着什么巨兽,欲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