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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盈袖(李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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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回乡偶书
李斋牵着飞燕,再一次踏上了鸣麦的土地。这个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开,山谷里面充满了潮湿的味道。虽然景王阳子一再希望她能够留下小住几日,但是她仍然没有多作停留。
“那么,就麻烦李斋大人代我向泰王转达祝贺和问候吧!”阳子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道,“动乱初平,我不合适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国家……”
“恐怕李斋没有这个能力来转达景王的问候了。”她淡淡地笑着,“我现在只是一介平民,不再回鸿基了。”
她到庆国来,不过是因为文州之行侥幸留住了性命,于是便不可能再舍下相依为命的飞燕。伤养好了,留在文州里家的意义也就不大了。与茗柯他们作别的时候,玄杜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骁宗复位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全国各地,但是因为白圭宫被烧毁了,所以复位的仪式举行得非常简单。一切似乎都顺利地发展着,那么也就到了她安排自己的时候了。她要回到承州的家乡去,那阔别多年的鸣麦……
戴北的气候虽然严苛,但是天帝对承州的百姓总算不薄。其他地方虽然成天出产金玉宝石,却总比不得承州绿油油的庄稼可以解决口腹之欲。
鸣麦位于山谷之中,就算外界已经起了寒风,暖湿的气流却还被关在山谷里面,四处流连。很多地方已经无法栽种的作物,到了鸣麦便活了过来,成为了承州人眼中真正的“聚宝盆”。
然而就是这样的聚宝盆,现在的空气里面也充满了清冷的气氛。李斋走到村口的大树旁边,那是当时被大家成为“树仙”的虬松,不知道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但是现在,却只剩下半截粗壮的树干,残缺着,直指着灰蒙蒙的天空。李斋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在树下坐了下来。她还记得许多年以前这棵树挺拔高耸的样子。夏日里接近黄昏的时候,那个幼小的她便会站在树下等待,等待那个即将归来的身影。太阳把最后的光辉投射到茂密松针的缝隙里面,把深浅不一的绿色照成透明,山谷里面便会吹来清凉的风,灌入她宽大的衣袖里面。这个时候,荷锄归来的高大身影便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渐渐地近了近了。
“李斋!”长满老茧的手向她伸过来,把欢笑着的她举过头顶。夕阳在下落,她在升高,辛劳了一天的父亲身上,混杂着泥土和汗水的滋味,让她一度觉得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切的味道。
“等很久了吧?一起回去找妈妈吧!”
于是她就骑在那高大的身躯上,村口的大树离她越来越远。
不,哪里是越来越远?分明是越来越近。那荷锄的分明就是李斋自己。劳作了一天之后,终于可以摘去头巾,把盘在头顶的长发释放在清风里面。然而归家的心是焦急的,急切的脚步甚至不再去为了田间伙伴的招呼而停留。渐渐地近了近了,大树下面早就有了等待的身影,那微微佝偻的背,已经失去了多年之前的挺拔,苍老的手伸过来,接走她肩上的锄头。
“饿了吧?就等你回去吃饭了。”凉风吹起来,掠过父亲苍白的鬓发,吹却李斋脸上的汗水,大树便又在身后变得遥远。
还没有吃到母亲喷香的饭菜,猛地一回神,却发现父亲并没有和自己走在一起,而是停留在大树的旁边看着自己远去。
“李斋——”前面有人喊她的名字,“还不快走?”那是相约一起从军的伙伴在催促她上路。
临行的时候,母亲哭了,父亲却始终微笑着,一直把她送到村口。她一直想说些什么,却总是开不了口。
“去吧,李斋。既然想出去见识世面,就不要在这里迟疑了。”老父笑着一把把她推搡出村口。初秋的风,已经带来了冬天的消息。李斋看着父亲那单薄衣衫下面的身躯,被秋风灌得好像充气的皮囊一样,却更现出衰老的状态来。出了那山谷,再没有这样的风,再没有这样的人。
其二:人面桃花
连夜赶路,终究是会让人感到疲惫。李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雾气消散,四周的景物也变得清晰起来。飞燕在她身边,安静地喷着气,一夜的飞行,让它也辛苦得很。
李斋以为,就算赶不上丰收的胜景,至少也可以看到收割之后散落在田间地头的麦穗和杆梗。她是多么地希望能够再一次听到风吹麦浪的时候,那惬意的沙沙声。但是极目所视,却只有冷清的坟茔,只有粗糙的木条随意地斜插在坟包的前面,表示这下面埋着一个死人。再远一点过去,便连木条都没有了。
村里的房屋早就已经破败了,缀满了蛛网,风吹着茅草在地上打着转儿,一路滚远。看来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了。
“没想到,还会有人到这个只剩下死人的地方来。”身后传来冷冷的话语。李斋回过头去,看到一张苍老的脸。那约莫是她离开鸣麦的时候,母亲那一辈人的年纪,但是这一辈的人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老人家……”李斋看到那老人的整个身体都倚在拐杖上面,凌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对幽怨的眼睛。
“李斋!”老妇人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让李斋惊讶不已的名字。她的身体也开始剧烈地发抖,“你走!”恨恨地抛出两个字来,老妪便回转身,消失在破屋子的后面。
居然还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居然还有人记得她的样子,这不由得让李斋燃起了连接过往的希望。只是为什么,这样熟悉自己的人,会对她有这样深刻的恨意呢?她没有迟疑,而是紧追了上去,然而屋子的后面早就没有了老人的身影。如此苍老的妇人,不可能走的太远。李斋听到拐角的地方有粗重的喘息声,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刚才的老人。因为情绪的波动,她的脸都已经变得扭曲起来,双脚却虚弱地无法支撑愤怒的身体。李斋走过去想要把她搀扶起来,还没有靠近,就被用力地推开了。老妪的手拂到了李斋空空的袖管上,那袖子便软绵绵地塌了下去。站立的时候貌似健全的双臂,不过是风营造的假相罢了。
老人愣了一下,很快就在嘴角泛起苦涩的嘲笑:“活该!”
李斋没有说什么,而是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刚才的那一推,已经耗尽了老妇人全部的力气。短时间之内,她都不可能再有什么动作。
“我还以为,鸣麦已经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叫李斋的人了。”
“我也希望我的记性不要这么好,如果忘记了反倒是我的解脱了。可是,那不过是一瞬间,我就失去了儿子和丈夫,我又怎么忘记的了?”那倔强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悲凉的啜泣,李斋突然感到胸口千钧一般的重负,压迫着记忆的封印,让她呼吸困难。在那厚厚的冰雪下面,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往。在寻找王和麒麟的路途上面,焦急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是那样迫切地要证明什么,安抚什么,原本温柔的心也变得迷乱和坚硬。她以为自己可以把过往当成一场恶梦,但是如今,梦中人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瞿颜,原来真的是你!”
阔别已久的朋友,再相见,镜中无复朱颜。
其三:沙场秋点兵
“李斋将军!叛军已经在前面完成列队,有先行官出来叫阵了。”
“我方怎么样?”
“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
“好!”戎装的李斋系好了帽缨,骑到飞燕身上,“我希望将士们在战斗开始之前明白这一点,主上现在只是行踪不明,而不是外界谣传的驾崩。无论如何,叛军的行为都是不可原谅的。一向以来,承州都是作为阻隔文州匪情,拱卫瑞州而存在的,我作为承州人士,对于这种反叛的行为感到极度的耻辱。所以,今天的这场战役的胜利,必须属于我们!”
“是!那么如何应对叛军的先行官呢?”
“我来!”李斋说道,“必须一开始就打压掉叛军的气焰,所以这个人就交给我好了。当我斩下他的头颅的时候,命令全军欢呼鸣号。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叛军方面有任何动作,让弓箭手来解决。”
“遵命!”随从官俯身退下,把李斋的命令传到了军中各处。
战鼓擂起来,一匹黄骠马从敌方的左翼斜冲出来,径直往王师冲来。马上是一位精神奕奕的少年,挺着长枪,嘴里高喊:“中军将军,死我枪下!”
李斋笑了,身经百战的她看多了这样不自量力的青年,以为只要有勇气往前冲,就可以建功立业,名扬后世,到最后往往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在战场上妄送了性命。她曾经手软,把他们挑下来之后,便不再追逐,任他们屁滚尿流的回到队伍里面去接受同伴的嘲笑。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不值得为无意义的战争消耗掉还没有到来的美好日子。叛军的队伍,大部分来自于起事首领的雇用,承州再是土地充足,百姓的生活却仍然得不到保障,一笔佣金就足以吸引他们抛弃农田和家人,到战场上来挣命。李斋知道,如果她想留下活口,这个世上就会少一个流泪的母亲。
但是这一次,她的心变得焦急,她是那样迫切地要证明什么,安抚什么,这也便注定了那冲过来的青年死亡的结局。
飞燕扑扇起翅膀,朝着那因为战事而激动不已的青年冲了过去。原本占尽攻击距离优势的长枪,在骑兽的面前变得笨重而不能回转。他还来不及撤回直刺出去的武器,李斋已经从他的身后,把冰凉的剑刃抵在他的咽喉上面。刚才还活跃着的表情,已经变得僵硬,那眼睛里面全都是恐惧的表情。
李斋叹了口气,却狠了狠心。有一度她也想过是不是放过他,但是已经决定的战略,让她不得不下手。结束一条生命,其实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甚至会让全身背负起罪恶的感觉。即使飞燕在适当的时候腾空而起,弥漫开来的血腥味还是沾到了盔甲上。
“李斋!”每个人都在关注战场中心的对决,都没有注意到叛军的一名伙夫已经跑到了阵前。而狼狈地躲避着血腥的李斋,更是听到了让她惊讶不已的名字。半空中的她无法看清地面上的人们的面孔,她只看到那伙夫苍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身后的将士们已经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在苍茫的原野上发出浑厚的回声。突然她犹如大梦初醒,想伸手去阻止弓箭手的布阵,她回过头去,黑压压的箭已经离开了拉满的弓弦,飞燕拔身而起,把她带离即将充满呜咽的战场,伏在飞燕背上的她,似乎像个孩子一样的无力。
州师,像潮水一样的压倒了一切。叛军并没有情报里所说的那样精锐顽强。李斋一度怀疑是不是有谁故意夸大了事态的严重程度,但是阿选当时却对承州的险情言之凿凿。又或者说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有人希望自己不在鸿基?不过这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因为流血已经开始了,在她无法控制的时候。
她还记得自己初到瑞州上任,作为王师的将军,和阿选一起训练新兵。紫色的王旗飘扬在风里,黑色的军服庄严而肃穆。阿选站在高台上面举起双手,示意将士们保持安静。那个黑发的男子,没有多说什么废话:“选入禁军,是你们的荣耀。但是这种荣耀,必须用血来浇灌。这是你们的使命,也是你们的宿命。”
“是!”阅兵台下,应声震天。那千军万马的英勇,终究有一天,征衣会沾满尘土,脸上会留下自己和敌人的鲜血。但是现在不会有人去考虑这些,也许他们没有办法去考虑这些。高台上面的风,把阿选的黑发吹起来,露出了他冷淡的笑容。李斋知道,阿选对于这一切心知肚明。
眼前这慢慢倒下去的年轻人,与当年看到的禁军新兵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那一声“李斋”,凄惨而又无奈,牵动着她的心,让她在战事结束的时候,重新踏上那片饱饮了鲜血的土地。当初是什么样的动力,让她选择投身行伍呢?不过是因为文州扰民的土匪欺人太甚。但是到了今天,她又违背了自己多少次的心愿,将本该安逸生活着的人们的头颅砍下?
“李斋大人!已经从俘虏口中查明了。那一老一少是一对父子,他娘在鸣麦家中……”
“鸣麦?”李斋的脸色变得惨白。战场上的风夹杂着血腥味,将她置身于万丈冰窟。
其□□盈袖
“我也曾想过要恨你一辈子,不过与你的生命相比,我的怨恨又能把你怎样?”瞿颜叹了口气,“可是为什么这么巧,死去的就是我的丈夫和儿子,他们就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的战争里面,你叫我如何不恨?”
李斋把手伸向泪流满面的瞿颜,替她擦干眼角的泪水。瞿颜捧起了她的手,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那年老松动的牙齿,在怨念的驱使之下变得分外的锋利,在李斋的手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慢慢地渗出丝丝的血痕来。瞿颜的身体颤抖起来,满是泪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斋。李斋没有多余的手去扶住瞿颜的肩头,也流着泪,把身体斜靠在墙角,和她无语相对。
瞿颜的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呜咽声,她的手伸出来,在空气里面比划着,迟疑着,最终揽住了李斋。
那是弘始8年的深秋,秋风吹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寒意。李斋和瞿颜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用彼此的体温温暖着对方的身体。虽然说鸿基的温暖还没来得及传达到戴国最北部的承州,但是在那一天晚上,月亮已经恢复到了圆满的形状。那久违的山谷之风,把李斋的身体涨满了,让她想起小时候与瞿颜在田埂间嬉戏的情景,似乎只要再多跨一步,就可以乘着风飞起来,揽到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