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Leaticia

44、（三十四）上

　　一转眼，整个十月又过去了。属于夏天的炎热淡去，秋风渐起，从办公室里望出去，梧桐树叶落了满地，一片萧条。

　　萧条的不仅是树。就在财务部风波过去后不久，传来了欧洲总部要全球裁员的消息。整个集团去年就亏损严重，今年已经渐进尾声却依然形势不佳，因此总公司决定大规模裁员。我们这里是亚太总部，照说亚太区的销售业绩不算差，中国市场甚至是赚钱的，但总公司觉得这里人员编制过于庞杂，再加上之前财务部传出的丑闻，总部正好借此机会精简人员以削减开□□些可有可无的职位一概取消，可以合并的部门作合并并重新安排职位，务必使每位员工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充分发挥作用。

　　消息一出，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由于这次裁员还牵扯到重整公司组织结构，公司决定外聘一家本地知名的咨询公司，再加上人力资源部和总裁办，三方共同制定新的组织构架。

　　制定一个大公司的组织结构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我陪同威廉几乎天天在开会，会议内容虽然完全保密，但会后来总裁办套消息的人真是络绎不绝。人人都想知道新的组织结构图是怎样的，都想知道自己的职位是不是仍然在那个框架里，还是已经被去掉了。

　　这天中午，我和产品部的几个同事一起吃饭，听到隔壁一桌有人说：“十年甚至二十年前，周围的亲戚要是听说谁家孩子进了外企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外企多好啊，待遇高工作环境好，天天跟老板同事掰英文，典型的白领嘛！现在外企都没人稀罕了，大家一门心思去考公务员。”

　　“那当然，外企都在裁员，工资嘛也就固定那一块，问题是晋升空间有限，上面的位置都是给空降部队的。公务员就不同了，我那表姐就是，虽然工资不高但每个月七七八八的津贴真不少，关键人家还是铁饭碗啊！哪象我们，每个月就赚了那点钱，还天天提心吊胆担心被裁……”

　　“他们好像是楼下SMS的员工，他们公司今年更惨，据说要在这边裁掉一半的人。”产品部的同事小声说。

　　SMS是家全球五百强的通讯企业，总部也在欧洲，前几天看财经新闻报道说SMS最后一搏的新产品并不成功导致公司继续亏损，走向末路已成定局。

　　又有资深的经理接着说：“那人说得没错，我们那时能进外企都是人才啊，周围的人羡慕得不得了。我大学毕业时还有家国企要我，结果我没去。现在倒好，在这公司干了十几年，眼看年纪大了倒要面临下岗的命运。”说着叹息着摇头。

　　“所以Maggie啊，你倒是给我们透露一下，这样大家也好提前准备准备。”产品部秘书讨好地对我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无奈地笑，“都还在讨论没有任何决定，说不定
　　你们都不用担心，说不定真正要担心的人是我。”

　　“你不用担心！”刚才那位资深经理立刻说，“你那么年轻又能干，这家不行可以换别家，再不行还可以靠男朋友。不象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背了一身债。”

　　“什么债？”

　　“房贷啊！三十年呢！”

　　“可是你那小区很好啊，现在价格都番了好几倍了吧？”有同事接口道。

　　“房子买的时候人人都说小区好，可是物业管理费也贵啊，每个月按揭加上物业管理还有七七八八的费用就要一万多，要是我的工作再没了，靠我老婆那点工资，再加上儿子学校的各种费用，唉……”

　　“我们家也是一样。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羡慕现在那些年轻小女生，还可以轻轻松松找个高帅富，一切都解决了！哪象我们那个年代只讲究情投意合，情投意合了就一起奋斗，一直奋斗到现在。”中年女主管笑着说。

　　这天下班时我接到克莱尔的电话，说她要离开申城了，走前想约我吃顿饭。晚上我依约赶到一家美式餐厅，克莱尔精心打扮的面容下笑容勉强，还隐隐透着疲倦。

　　“你不是已经给自己放假，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累？”我不由问道。

　　“我是心累。”她一副忧郁公主的模样。

　　“怎么了？”

　　“老实说，我是为了我男朋友才到这个城市来的。”

　　“我早猜到了，那现在呢，跟他分手了？所以打算回去？”

　　“我打算分手。”

　　“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应这里。”

　　这个答案让我无言。

　　“他是一家公司的主管，我们在纽约相识，互相被对方吸引。他当时已经要派往中国，就劝我跟他一起来。他说我一定会喜欢这城市，因为这里充满了我所喜爱的东方神秘，这里也是国际大城市跟纽约一样，所以他说我会很适应。可实际上，刚来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新奇，可是很快我发现这里跟纽约并不一样。”

　　“这里的人时时刻刻谈论着金钱，有钱男人们互相吹嘘自己有几个情妇，女人们互相炫耀自己拥有几件奢侈品，更年轻的女孩们则都想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靠自身努力。”

　　“克莱尔，你太偏激了，”我笑叹，“这里并不全是这样。”

　　“是吗？”她迷惘地看着我，“也许我还不够了解这里，但起码我看到的是这样。这些我都还可以忍受，但当我知道我的男朋友跟他秘书上床之后，我实在没办法忍了。”

　　我的笑容凝住。

　　“男人们都喜欢待在这里吧，大把的女孩扑上来，大把的选择。而我的工作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我也不喜欢盯着他！他公司庆功宴的晚上，他和秘书都喝多了，等我半夜赶到他告诉我的酒店房间时，正好目睹她没穿衣服地躺在他床上。”

　　又是秘书和老板！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为什么这年头的秘书都不能真正做个专业的秘书而非要跟老板搞一腿？

　　“事后他一直跟我道歉，说是秘书存心勾引他，也开了那个秘书，可是我……我实在无法忍受！一想起他们两在床上的样子……我必须分手！”

　　我望着她决绝的神情，再想想自己，嘴边牵起无奈的笑，对她举起酒杯道：“分得好。”

　　离开餐厅后，克莱尔提议想四处逛逛，最后看看这个城市。我带她去了附近的美食街。林峻彦带我来过一次，当时也是在附近吃完饭偶然发现的，我见那里很热闹，有一家生煎店门口甚至排着长长的队，出于好奇硬拉着他排队。那时正值盛夏，我们手牵手站在排队的人群里，顾不得流汗和闷热，等排到了买了生煎就站在路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他其实并无兴趣，见我兴致极高便迁就了我。

　　这一次我带克莱尔去了那家生煎店，时间晚了，店里并没什么人，买的生煎也有些冷了。她兴趣缺缺地咬了一口，然后皱眉说：“太油了！你喜欢？”

　　我想了想才说：“我还是喜欢刚才餐厅里的牛排。”

　　她听了哈哈大笑。

　　“好像上次跟他来吃时比较好吃。”我又说道。

　　“你跟他一起喝的水都会觉得比较甜！”

　　我也笑，笑到后来却有些勉强。

　　穿过美食街一路往西，掠过咖啡馆、精致的时装店、百货公司、奢华的名品店、博物馆，也没什么逛店买东西的心思，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Maggie，我觉得你比我勇敢。”

　　“何以见得？”

　　“你可以为爱走天涯，而我不行，所以现在准备逃了，他出轨正好给了我正当理由，”她自嘲地笑，“而你为了爱情可以努力改变自己，努力适应新环境，无论是雷云或是现在的男朋友。可是你也变得不象我当初认识的你了。”

　　我疑惑地看向她。

　　“你没发现吗？”她将我转过来正对橱窗，明亮可鉴的橱窗上倒映着我的样子，直长发，白皮肤，眼神忧郁，神情疲倦，却是满身名牌。这真是我吗？什么时候起我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有，我觉得你不太开心。明明你现在生活得很好，可我觉得你很压抑，是不是？”

　　她的问题又让我一怔，想了想才说：“可能最近太忙了，我们公司年底前要裁员，最近天天开会，大家压力都大。”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进一个街心公园，我记得公园深处有一家不错的酒吧，便问：“想不想喝酒？我请你。”

　　刚在酒吧里落座，我便看到角落里的一对男女。他们对面对坐着，互相举着酒杯轻声交谈，谈话声伴着女人的轻笑丝丝传来，无法不留意。

　　“听起来你对台湾很熟悉哎。”

　　“好多年前去过几次。”

　　“不只这样吧，我猜……你以前的女朋友是台湾人？”

　　“这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

　　“可以。那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女人娇笑如花地问。

　　“这问题我也可以不回答吗？”

　　“呵呵……那下个问题你必须回答，你觉得我怎么样？”

　　没等他回答，我已经走到他们桌边，对着男人扬起笑道：“真巧啊，林总！”

　　林峻彦的眼里掠过惊讶和一丝我看不明白的情绪，是心虚吗？我冷冷地想。

　　那女人与我对望两秒，果然是台湾女孩，外表娇柔不已，只有眼睛里透露出精明与自信。

　　“林总，你朋友？”她语气温柔地问，眼神却犀利地望着我。

　　“她……嗯。”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表情平淡的他，嘴边牵起讽刺的笑：“真不好意思打扰了，再见林总。”

　　快步走回座位，这下我完全没了喝酒的心情，与克莱尔草草交代几句便一起离开酒吧。

　　到家时林峻彦已经在了。他一见我回来，急切地拉住我说：“对不起，琪琪。”

　　我望着他，喝过酒的他眼色微红，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女人的香水味。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今天撒谎骗了我？明明说跟客户有约结果陪美女在酒吧里谈情说爱？！噢我忘了，我们只是朋友，你没必要跟我交代得这么清楚！谢谢你今天提醒我！”

　　“我没有骗你，她真的是客户，朋友介绍的基金经理，有个项目一起在做。”

　　什么项目？搞不好又是那种圈钱的勾当，我已经不想再问。

　　大概见我低着头不作声，他伸手拥住我：“今晚本来就请她吃饭，吃完饭她说想去那间酒吧坐坐，我没想到你也会去，但我跟她真的没什么。”

　　听到这里，我火大地甩开他的手：“没什么你看到我用得着这么防备？没什么你为什么不对她介绍说我是你女朋友？你在做什么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她真的只是客户！只是……我想如果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也许会不高兴。”

　　“好极了！所以你们是打算到床上谈事情吗？那我刚才还真是打扰了！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我知道我现在的嘴脸一定很难看，我知道自己简直象个妒妇一样，可是这些话就这样不经大脑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沉默片刻，突然叹了口气，才说：“琪琪，我为刚才的事跟你道歉，但我跟她真的没什么。公司今年业绩并不好，之前又丢了大单子，你也知道，所以这个项目很重要，我跟她……也确实没什么，你离开没多久我们也走了，我甚至比你还早到家。”

　　“算了，别再解释！”我神情疲惫地对他摆摆手，“我今天已经很累了，想早点休息。”

　　说完便起身走向客房，一边说道：“今晚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们分房睡吧。”

　　“这种逢场作戏，我以为你能理解。”

　　我抬起头，望着他略带无奈的神情，平静地说：“我是能理解，我只是很失望。”

　　这是我们第一次分房睡，可一整晚我都没睡着，明明白天开了一整天的会，明明整个人累得不行，思绪却异常活跃，一会儿想到公司裁员的名单，一会儿又想到林峻彦跟那个女经理的暧昧，还有克莱尔的前男友，那个勾引前男友的秘书，种种种种，就这样胡思乱想到天亮。

　　正当我穿戴整齐地走出卧室时，林峻彦刚游泳回来。他的生活相当规律，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然后去楼下的健身馆游泳，游泳回来吃早餐，这种习惯雷打不动。

　　游完泳的他精神奕奕，对照我的苍白憔悴，顿时让我觉得昨晚的失眠很可笑。

　　“没睡好吗？”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

　　“我买了早餐，一起吃吧。”他将手中的快餐店纸袋放到餐桌上，是我喜欢的汉堡和咖啡。

　　我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下。

　　事情全在一瞬间发生。我打开纸杯的盖子，手一晃，滚烫的咖啡全倾倒在手背上，我立刻站起身要去厨房，右脚却突然一滑，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地倒在冰凉的地砖上。

　　疼痛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让我直挺挺躺着动都动不了。林峻彦似乎吓了一大跳，急忙抱我到沙发上，又拿来冰块给我敷手，不停问我：摔倒哪里，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

　　我楞了很久，直到疼痛减轻了才缓过神，对他摇了摇头。

　　他一直看着我，表情有点沉重，突然伸手搂我入怀，低声说：“我今天就打电话跟芮娜说我退出那个项目。”

　　“芮娜是谁？”我不明所以地问。

　　“就是你昨天看到的那个，我保证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好吗？”他认真地看着我。

　　“不，你不必……”

　　“我会跟她说。少做这一个项目也不会怎么样。”

　　“看来我又拖了你的后腿。”我低头叹道。

　　“钱可以少赚，但我不想看到你这么不开心。”

　　他眼里的心疼我无法忽略，顿时感觉双眼酸涩，靠在他怀里问：“我们到底怎么了？我记得那时在美国、在温哥华，我们明明很开心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他叹气，搂了搂我说道：“琪琪，你最近压力太大了，休个假吧。”

　　“你明知道最近公司要开始裁员，怎么可能休假？”

　　“试试看，也许威廉会答应。”

　　没想到威廉真的准了我七天假，再加周末一共九天。他的意思是最近大家都需要喘口气，都冷静一下，重要决议等我休假回来再继续讨论。

　　决定出游前，林峻彦问我：“你想去哪里，法国？意大利？希腊？日本？马尔代夫？”

　　我思索两秒钟答道：“我想去泰国，看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