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兮慕卿》元祯

5、应是良辰美景时

　　冬日里好天气总是分外少。午后耀眼的晴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透过西洋水晶玻璃，竟也有些暖意。

　　慕容曦坐在案前，提笔写着发放粮饷的手令。一旁侍侯茶水笔墨的婢女上前，替她挽了挽袖口。书案上摆着一个墨烟冻石鼎，燃着宁神静气的息合香。

　　薏如进了垂花门，转过穿堂，走过南边三间议厅，方进入书房通报：“七少，五姨太太来了。已经打发人在前厅陪着，七少快去吧。”慕容曦听了，忙搁了笔，随薏如换了衣裳便到前厅。

　　甫一进入，丫鬟婆子们并五姨太太都俯身行礼，慕容曦亲自搀着五姨太太起来，口中笑道：“姨娘身上可大安了？上回送去的药材吃着觉得怎么样？原是我疏忽了，该亲自去看看才对。”

　　“早不妨事了，薏如送来的东西都很好，我都看了。你该留着自己用的，偏又给了我。”五姨太太笑着说，“你本就忙，处理那些军政事务还来不及。虽说现在年轻，那些个补气血的东西也要吃一点才好，总是有益处的。”

　　“我有着呢，天天吃都腻烦了。现在小厨房里就温着一盏金丝燕窝粥。薏如快去，端了来给姨娘吃。”慕容曦偏头吩咐薏如道。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五姨太太急得脸通红，“原是来看你的，怎么又问你讨东西吃了。”

　　慕容曦闻言，只是笑：“姨娘就是太老实，跟从前一点没变。”

　　“我从小看你长大，到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旁人再没有的福分，你母亲在天之灵，也是欣慰的……只是这些年你孤零零的，身边始终没个可心的人，往后可怎么打算呢……”五姨太太有些动容，拿着手巾子拭泪，却是越拭越多。

　　慕容曦抬起头，一时间竟被阳光刺疼了眼。仔细一看，是五姨太太头上戴的累丝攒珠金凤钗。她认得这件首饰，凤口本衔着一挂流苏。现在因为守寡，五姨太太便把流苏取下来了。

　　这是她最好的一件首饰，早年间父亲给的，她年轻的时候常常带着。印象里母亲也有一个相似的钗子，她整理遗物时看到的，一只翠蓝色的孔雀。母亲生前不喜欢华丽的东西。

　　“姨娘不必伤怀，这也是各人的命罢了。只盼家国无忧，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了。”慕容曦低声说道。她的嗓音很轻，寂静里带着一种蛊惑。她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在安慰谁。

　　待人走了，慕容曦方才进屋。薏如扶着她躺在贵妃椅上，又披上一条毯子，拿了一个手炉。门外忽然有小丫鬟来报：“易先生来了。”
　　薏如忙站到门边，打起金丝藤漆红竹帘子。

　　易远山今日穿了月白长衫，外罩着梅花鹿皮袄。用珍珠扣子束着腰带，衬得人俊逸非常，飘然出尘的气度。

　　易远山坐在她的下首，待丫鬟们退下后。慕容曦方问道：“事情可都办好了？”“回七少的话，人已经送走了，在邕州接应的人也预备妥当，这会该到边境上了。”易远山道，“照七少的吩咐，昨儿夜里安排了一辆汽车悄悄往定州去。阎晋屿果然起了疑心，一路派了人跟着，想必认定了车里的人是那位何家三公子。”

　　慕容曦沉声说道：“抛了那么多诱饵，还特地让我一个心腹卫兵守着人，阎晋屿自然不疑有他。若是他警惕些，半路上截了，我们这计也无可施效。偏偏他不把我放在眼里，自以为潜伏着不动，一心想要抓我个现行，才有这个机会。”

　　“七少兰质蕙心，远山当真自愧不如。”易远山笑着说道。

　　“你少装呆子。”她微笑着斜了他一眼。

　　“嗳，真真一点懒也偷不得，七少从来不让我图受用。”易远山状似抱怨，慕容曦仍是微笑。

　　屋子里一时间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景泰蓝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她听着心里有些乱。她不是不清楚他的心思，只是不可能，所以宁愿这样一直捱下去。回忆像是一根带子，要把她勒死在年月里。

　　其实她不过才十九岁，身份又这样尴尬。从古至今也没有女军阀，慕容氏到开了个先例。

　　她是姨太太养的，讲起来是庶出。生母早早病逝，幼年时期全凭五姨娘照料。不受宠的如夫人和庶出的小姐，任谁也没有好脸色看。
　　她常听五姨太太讲她母亲的事情。据说她的脾性品貌与她母亲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她的性子更为清冷些。

　　母亲那样的一个人，倒喜欢杏花。院子里栽着好几株，春日里开的很旺。她的院子很偏，这附近住的又都是些不受宠的姨娘，所以从不担心有人来。

　　她一直记得那一天，她吃了药午睡。杏花树下落英缤纷，有几瓣还落在了她身上。有人轻轻推开院门，踩着一地碎花，低声说“可惜”。他穿着薄薄的丝绸春衫，拿着一把错金骨扇子，像是雪霁后的日光，耀眼不可直视。她心里其实有点慌乱，毕竟头一回有陌生人来，五姨娘又不在这里。

　　他歪着头看了她一会，才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你？”她觉得好笑，该是她问这话才对。他又问：“慕容家的姐妹们我都见过的……你是那个常年卧病的七小姐？”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惋惜起来：“我知道的，养病最麻烦了，我以前来你们府上都没有见着你，想必你都是一个人，肯定闷坏了。”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其实也没有那么无聊……”“你放心，我既然今天遇见你了，以后一定常来陪你玩。”见他一本正经，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五姨娘后来才打听到他是何暮清，何家金尊玉驾的三少爷。连慕容府的下人见了他，也都尊敬地唤上一声“三公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关系这样好。据她所知，何暮清以前都是和她六姐在一块玩的。

　　他每次来都“暖暖”“暖暖”地叫着，她的名字是慕容暖。她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因为暖暖是乳名，怎么能做正经名字？但父亲和大夫人都没有给她起正名，没有人关心一个庶出小姐的名字，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成了慕容暖。像四姐慕容菡，名如其人，清雅端庄。六姐慕容懿德，这个也很好，只是她不可能。慕容府的规矩，庶出的子女只能起一个字，嫡出的方可用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