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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黑夜与白天不同,日头比月娘亮,白日也就比夜晚热闹。可是在霄今楼里,夜晚就是白日,没有任何一寸黑暗能阻挡楼内灯光的华彩,也没有哪一天的日光能遮掩过楼里月娘的光芒。
      人人都知道,这座精巧绝妙的销金窟里有“四美”——美人、美酒、美食、美乐。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江湖野客,进了唐都总要来此一遭,而来了一次,再没有轻易忘却的道理。
      月娘是城中出了名的美人,自幼饱读经书,满腹文墨,琴棋书画舞无一不精。还是良家子时,便引无数人追捧,进了这楼里,身价更是水涨船高,如今用尽千金还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偏近日打临安城来了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撂了话非要花魁娘子陪他一夜。楼内小厮按着规矩摆了谜题在厅里,这裘大爷解不出,人却也赖着不走了。德保头疼得紧,只好命人好生看着,别叫这大爷惹事儿,自个儿悄悄上楼去请示楼主。
      瑶姬住在楼内最高一层的最里一间房,德保毕恭毕敬敲门,听得应声推门而入后,正见到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画眉。同楼里的女人一样,瑶姬的衣物也为纱制,只是料子好了不少,又轻又薄且滑,隔着几层,德保还是能隐约看见那雪白的手臂和肩头。
      霄今楼里有多少娇莺俏燕,个顶个的年轻漂亮,偏半老瑶姬同她们一处,丝毫不落下风,反因为其成熟气质而引得人心痒。曾经有多少男人也想染指这香肌玉体,但最终无人能得手。传闻是这霄今楼统共有三位楼主,白日一位,晚间一位,背后还有一位。白日的是算学奇才闫定本,夜间自是花中之主瑶姬,前头这位阎罗王尚不知是否屈居人下,后面这位可听说只侍奉于幕后大人。想到此处,德保的身子禁不住抖了一抖,他不敢直视太久,在瑶姬出声前,已赶忙先低下头,如实报告了楼下的情况:“姑姑,今儿又来了个非要见月娘的。”
      铜镜中显出一双魅人的眉眼,眼皮轻眨,睫毛微颤,似就拨动了一池春水。瑶姬没有立即开口,她柔若无骨的右手滑至桌面,执笔,稳稳在额间画了一朵花钿。待妆容理定,髻间发饰全部装完,她才合了桌上一众东西的盖子,缓缓转过身来教训:“你也知道说个‘又’?以往怎么办,如今怎么办便是。”
      话音没什么起伏,德保听着放心许多,他最知晓黑白这两位楼主的性子,越是温柔便越要折磨人,如今平平淡淡倒还算好。他福了福身,仍旧不敢抬头:“回姑姑,这裘应将乃是武大人门上贵客,若是像以往一般遣出,恐怕……”
      他话未说完,瑶姬便抬手止住,淡淡一句:“那又如何?”
      夜间不能行走,他既然在楼里待不住,那请出门去另寻所在便是。哪怕是睡街睡监狱,甚至是被人击杀,都不关她的事。反正武三思有本事,他愿意让他自个儿去捞人。
      德保还在脑子里想法儿,瑶姬已经起身,他忙往旁一让,先去开了房门,随后跟在她身后行走,边候差遣。美人摇扇,扇坠铃铃,在铃铛声中,德保听得瑶姬开口:“那好事客今晚来了没?”
      “来了,正在别客亭。”
      瑶姬闻言微微皱眉:“如何给他这么个去处?”
      德保忙答:“他自己择的。小人本想还引他去仙琼房内,他不肯,抱了酒定要往那儿去。”
      “罢了罢了,”瑶姬言语颇不耐烦,随意摆了摆扇子,再不理会路过廊边时遇到的人的请安,“我随你去楼下走一遭把事了了,今晚便不要再烦我。”
      德保连声应了,他晓得瑶姬是要跟那好事客畅谈整晚,忙招手叫了个端菜的丫鬟过来,边走边低声吩咐她往厨房另叫酒菜。菜要精,酒要多。若是没有这两样好东西,好事客必然不肯开口。
      能得钟楼主如此青睐,来人究竟谁也?江湖人称“万事通”,他自己只叫“好事客”。好事客不好惹事,也不喜好事,偏偏爱打听闲事。德保只觉那人不过是一个名字起得文雅了点的江湖骗子,看他那褴褛衣衫,往别处恐怕连乞食都够呛。也亏得一张嘴,才偶然引起了楼主的兴趣,得到了这上好的待遇。
      瑶姬到时,好事客大半身子探在栏杆外,看着险险要落水。服侍他饮食的婢女忙着去扶,一个个被他推了开,一着不慎,桌上的碗盘杯碟哐哐啷啷跌了满地。德保的助手竹桃一看这乱象,当即要上前整治,谁知才抬了脚,就被瑶姬阻拦,连带着一干奴仆也全被遣退。
      好事客看着醉得酩酊,半点没有下来坐好的意思,瑶姬绕过那一地狼藉,靠柱而坐,颇有兴致地看他耍酒疯:“需不需要推你一把,助你一臂之力?不过往水里那是捞月,抓鱼要朝天上飞。”
      好事客顿时哈哈大笑:“都说我醉!原来你比我还醉!不过庄周都能梦蝶,我何尝不能飞天捉鱼?只是天上除了鱼还有什么?倘若有如瑶姬一般的女子,那我去一趟也值。若是天上的仙女都比不过瑶姬,那我只管在这霄今楼里醉死得了!来,喝!”
      他一声大喝,半瓶酒又进了肚。瑶姬撑着头,右手朝亭外的仆人比了个手势,过不了多时,连着又有好几壶美酒摆上台面。好事客当即将脸凑到了瑶姬跟前,须发被风一吹,一下一下地扫着瑶姬的脸,他自有话要说,可临到嘴边,又被醉意掠了去,最后只是怔怔地看着瑶姬的眼。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桌面上的残宴也已被替换,瑶姬夹了一块笋干送到他嘴边,劝道:“喝酒不吃些东西总是容易醉的,醉了你就没法给我讲故事了。”
      好事客又是一笑,紧接着又一口酒。他拉开了与瑶姬的距离,不再回头,也不再看她:“酒是你请我喝的,吃了菜我可要给钱了。你也知道我没钱,所以专当找我讲故事。我原想再好好看看,你这位天下男人都得不到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瑶姬摇摇头,流露出几分惆怅:“天下间当真有男人得不到的女人?可惜我不是其中一个。又也许,到头来我什么都得不到。”
      “你真是奇怪,”好事客也摇头,“在我眼里,你看来虽是个三十妇人,有时却像个明媚娇俏的二八少女,当我把你当成妙龄女郎,你又要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悲苦。我想不明白,你到底在难过什么?”
      瑶姬站起,向前两步投入了好事客的怀抱。尽管后者并没有回应,但她还是将头搁在了他的肩,将身子贴紧了他的身子:“即是你看我,那我便是苦你所苦,乐你所乐。”
      一只手已然伸到了半空,停顿后却仍收回了背后。好事客长长叹了口气:“我能止我苦,不能解你苦;我能得我乐,不能予你乐。世间万物,便都是这样万般无奈。”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悲。倘若我是庄周梦里的那只蝶,那么你是庄周,还是蝶?”
      “我只是过客。”
      过客要说完他的最后一个故事。
      “前日提到武林大会,这届武林大会其实还有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连战了五十场而不败,侠气干云,师承天山派,故被人称之为‘天山大侠’。传闻他姓匡,名连海,是有‘北怪’之名的天山老怪座下大弟子。”
      瑶姬“哦”了一声:“能连胜五十场,确实是个英豪。只不过,他与你前些日子跟我说的那些侠客又有什么不同?这最后一个故事,为什么要挑他来讲?”
      好事客也“哦”:“你如何认为这是最后一个故事?我并没有说。”
      瑶姬只当自个儿弄错:“我以为你今日来别客亭有这意思。”
      “别客,别客,与你分别,而我是客。”好事客今晚说话总有些怅然,他咂咂嘴,似是消去了嘴中的苦味,再猛灌了自己半壶酒:“瑶姬,我当真有点舍不得你。”
      瑶姬似也动情,目光如水波盈盈。她伸手抚上好事客面颊,言语如藤将他缠绕:“我同样也舍不得你。剃了胡子,你应当也是个英俊的男人。”
      “剃了胡子,我便如同那寺庙中的僧侣,只能够遁入空门。”好事客紧握了瑶姬的手,“我舍不得,只想留在这霄今楼。”
      “今宵有酒今宵醉,醒后是大梦一场。霄今,霄今,这是一个魔窟,不适合人停留。”瑶姬眼中忽然染上悲悯,好事客为这一眼着了魔,他躺到瑶姬腿上,放肆地享受着她的温柔:“瑶儿,你帮我洁面,我给你讲完这个故事。”
      瑶姬轻抚过他的面庞,从额头到鼻尖,从嘴唇又返回眼睛,最后她轻轻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赵隶,你太孤独了。”
      “所以我要留在这儿陪你。”刮刀轻轻从他脸上划过,好事客能感觉到它的锋利和冰冷,他本应该感觉到害怕,可现在只觉得欣慰与幸福。他如果聪明,就不该爱她;他如果不聪明,也就爱不上她。“我到底还是不够聪明,所以没有人会争着要我。而你丢了一个我,总会再寻回来另一个人。可是瑶儿,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了。”
      鲜血一瞬间染红了衣襟,赵隶的眼窝处出现一滴泪,瑶姬不知道那是他的,还是她的。他的眼还在望她,直到最后一刻,都舍不得闭上。瑶姬为他做完最后一步,在他眼皮轻轻落下一个吻。一切都是轻轻,就像花落到泥土,也是温柔而无声。
      江湖再没有好事客。
      但江湖绝不会少了波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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