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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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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盛。山间遍地是绿草与碧树。水声远远地传来,清风朗日,让人不觉地有些恍惚。
“这便是有名的卓君山瀑布了,真是名不虚传。”暮清立在山头,遥遥望着对面山头垂下的一道银练。
“游楚,快布案。师父我突然画兴大发了。”他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少年说道。
少年与他一样,着一袭月白的袍子,只是背上多了只大箱笼,垂着眼很沉默的样子。闻言,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山头的阳光毫无遮拦,静静爬上他的脸。
粉唇白肤,惑人的金色眼瞳。阳光……亦是使他暴露的武器呢。
暮清皱了皱眉。只一瞬,那金色便消褪了。“……怎么了?”察言观色一会儿,他浅笑着问那少年,笑容里似乎还有一丝讨好。
游楚板着脸,一字一句道:“你真的清楚我们在做什么吗?”
“傻徒弟,”云暮清笑了,“我们不是在一面游山玩水,一面磨炼画技么。”
游楚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身侧的拳头亦是紧了紧,半晌,他才呼出一口气,将身后背的箱笼放到地上,埋头翻找画具和折叠的小几。
水声激越,绵延不绝,叫人自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永恒之感。
眼前人一手扶袖,一手执笔,长长的墨发如锦缎直垂至腰下,仅在发尾处松松一结。山风轻拂,携着他的白衣,望去宛如落入凡尘的谪仙。
“傻徒弟,愣什么愣?你来。”回神,见暮清正将一只毛笔递向他。
他似乎有些恼,也不说话,板着脸接过笔,不假思索地往纸上抹去。望着自己笔下扭曲的线条,他越发气愤,脑海中不由出现暮清作画的场景。随意地起落、转合间,山石草木,如有灵通,在深浅黑白幻化出色彩。
上山前,暮清凭着为富贵人家画像筹到了接下来的路费。他总是依照人物原本的特征,再巧妙地美化少许,从而得到大笔赏钱。此行为颇受游楚唾弃。
游楚还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傲气重的时候。初见面,他本以为姐姐将自己托付给一个神仙般的人,如今却只觉得自己竟和那些门房小厮一般,也被他的外表所欺骗,实在是可恨至极。
翻过卓君山已经是清晨,两人来到硫州北郊。
作为东部的最后一个大城镇,它的繁华堪比国都,进出城门的盘查也较一般城镇要严实。
一夜的山路,使游楚的体力消耗到极限。见硫州已经遥遥在望,心中那口气一松,便靠着路旁的大树坐到地上。
可恨的是,同样走了一夜的暮清气也不喘一声,身上更是不沾一点风尘。回头见他坐在地上,水波盈盈的美目一弯,竟有一丝嘲笑的意味。游楚脸一热,胸中火气“蹭蹭”地往上窜,脱口道:“要不是你非要去山顶看瀑布,怎么会多走一大圈子的路?我现在是逃命!你真当我是在跟你学画、游山玩水?!”
暮清笑容不改:“傻徒弟,人生苦短啊。既然路过……浪费会遭天谴的。”
“天谴你个头!”游楚愤怒地喝了一声,别过脸不再多说,双手笨拙地按摩敲打自己的腿。暮清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上前相帮。
蓝灰色的晨光从他背后透出,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终于现出几抹红霞,红与灰将朝云染成一种奇异的色彩。
暮清看了会儿天,又开始感叹人生:“美妙,真是美妙。”
游楚真是乏了,眼皮沉沉往下挂,靠着树干不用费力气,他便更感到困倦。
“……所以,”暮清继续说,“更不能……怎么睡了?别睡别睡。”
游楚费了很大劲儿才重新睁大眼睛。他不悦地板着脸,那双艳丽的眼睛里燃着怒火的样子分外灼人。暮清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低头鼓捣一番手中的东西。游楚鼻子灵,闻到了颜料气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啊!!!!”还未回神,暮清已经将颜料抹到了他的脸颊上。他连忙“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你干嘛?!”
“易容啊。”他冲他悠悠一笑。“城守的手中定有你的画像。”
“你有病!”游楚拽起衣袖擦脸,见暮清还是笑得仙气飘飘,心头又是一怒。算起来,近一个月生气的量能够赶超一年份的了。
“怎么,不信我?”暮清蹲在他面前,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作画与化妆相通,亦与易容相通……想不想跟师父学?”
“不想。”嘴上说不想,擦拭的手却放下了。暮清的喜好和常人有些不同,大概是对别扭的孩子特别来劲儿,这一点他自己也是近一个月内发现的。
一个时辰后,硫州城内街道上出现一个塌鼻梁、厚嘴唇、浓眉大眼的少年,正与一位仙人般的美男子同行。没有人生得美还不爱美的,游楚也一样,是以当日的心情奇差无比,一张“浓艳”的脸黑得直逼锅底。
“接下来,我们在城内呆一段时间,等锦玉的消息吧……总算是到最后一站了。”暮清背着那个大箱笼,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寻找客栈。
游楚的心中又是一股莫名其妙躁意。
他沉默地跟在暮清身后,额发遮了眼睛,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矮,可是眼前的人仍旧高他一头。白袍半旧,却不染纤尘,柔亮的墨发压在箱笼下,发尾随着走动晃过来,晃过去。
本来硫州就是最后一站了。作为姐姐的挚友,帮助她假死逃脱,又护送他逃命,一个要犯,甩开了大包裹……真是好人,已经仁义到了极点。
走着走着,游楚突然停下脚步。暮清回过头,询问地看着他。见他直直地盯着右上的牌匾,便解说道:“那是比武馆。硫州离都城远,民众尚武,成天打打杀杀……怎么,想去看?”
游楚一言不发,扭头便向那武馆走去,走了没几步,手被拖住了。拖住他的手温温凉凉,他心中也徒地一抖,不知为何那么大反应。暮清在他身后说:“别急啊,我们先找客栈,你也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他的声音总是柔和悦耳。
游楚不理他,甩手走了进去。“……他到底在气什么啊?”暮清愣了愣,思考半晌,无果,只有快步跟进去。
游楚挑了个看去干净些的台阶坐了。
那些充当看台的台阶从四面一级一级向下挖深,圈出低平的场地,一方矮矮的大石台摆在中央。有时有几个汉子跳上去比划几下,在游楚看来,他们的动作在不是像舞蹈,就是像愚蠢的肉搏。虽然眉毛越皱越紧,人却坐得很稳,并没有一不小心站起来的趋势。
“……”身后那人倒是先忍不住了,开口跟旁边的人搭讪,“你们……这武馆,平时都是这样切磋么?我是说,看上去不很激烈……”
被搭讪的青年挺和气,笑着说:“这里是小武馆,所以高手不多。城中那边倒有很多大的,你可以去看看,那可是高手如云……”
坐在游楚旁边的人突然插嘴:“不过,这里倒是发现苗子的好地方。”
说话的是位黄衫老者,一双丹凤眼因衰老而有些下垂,此刻瞟到了游楚身上:“少年郎,老夫看你就是个好苗子。看你这手……”
他伸手来拍他的手臂,有意无意捋过内腕的经脉位置。老人的指腹触感滑腻,像是蛇快速爬过。他不着痕迹地捏按了几下,突然手一伸,就要去擒他的肩,游楚躲闪不及,不由脸色一白。正在那老头要擒住他时,游楚的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往左一让,然后被抱到身后高一级的台阶上。
老头抓了个空,回头看看,见一个白衣墨发的男子冲他歉意地笑着:“老人家,别与这孩子开玩笑,他从来都是没轻没重,猫挠它一爪也要整只给踩扁了……弄伤你就不好了。”
游楚被搂得紧紧的,头顶上还搁着个尖尖的下巴,顿时气得满脸通红,用力挣了挣,暮清的手臂一丝也不动,像个铁箍。看起来挺瘦的一个人,力气却跟蛮牛似的!他温温的胸膛贴着他的背,让他觉得别扭至极。
老头瞪了暮清一眼,本来要收回目光,却突然眼睛发直盯着他看。
他把暮清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两粒细细的瞳仁放光了似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暮清好脾气地任他观赏了一会儿,低头对游楚说:“我们走。”游楚点点头,又说:“你先放开。”暮清立马把手放了。
游楚觉得背上有些凉飕飕的,便背起了那个大箱笼。
老头也不拦他,瞟一眼暮清,又瞟一眼游楚,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仅漏出一点黑色的利光。
他嗓子沙哑,说话亦是慢悠悠:“这位公子……若有什么需求,到乾宇山庄来找我。”
暮清微笑着点点头,瞥见他目光过处时,脚步却是一顿。他笑容不改,眼神却凝重起来。只顿了一会儿,便温声道:“老先生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头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笑容,两人便一前一后向门外走。
游楚想跟上,却见走在后面的暮清手在背后轻轻摇了摇。
那么,这“借一步”要避开就是他了。
他的事,他并不被允许参与。
等待间,他回头问后排的年轻人:“那死老头是什么人?”
“黄寿,乾宇山庄,你不知道?”年轻人面色青了青,压低声音说,“……”
“用来养蛊虫么。”游楚一下便猜中了,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来,“恶心死了。”
“两位客官,只剩下一间房了,您看……”小二即将要说出那个有人认为正常但大部分人认为邪恶的提议。
“无妨,我们师徒二人。就要那一间房吧。”暮清和顺地接了话,便随着引路的小二往楼上走。楼梯是木制的,十分狭窄,踏上去咯吱作响,这便是小街上的小客栈……走了几步,暮清停住了。转过脸来,温温地笑道:“徒弟,怎么了?”
游楚仍然站在楼下的大堂里,背上的箱笼大得夸张,更显他身形纤瘦。
“要住你自己住。”
“徒弟,快上来吧。”暮清哄孩子似的劝了句。他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害,白皙剔透的手搭在旧木栏杆上。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那死老头到底和他说了些什么?游楚眉头一皱,忽然低下头跟了上来。
两人一路无言地上到二层,小二指了房间便下去了。
夜晚来临。春夜的风还未褪尽寒气,有一阵没一阵,刮过那些开得甚好的花树。次日醒来定是一地的粉与白了……晨露会将它们粘在地上,与石板糊成一片。
游楚翻了几次身,外间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人睡在外间的长凳上,让自己睡在床上。床很硬,但比起野外要好太多了。心中有事,但前日实在是累着了……翻了几个身后,他也迷糊起来,就要睡去。
静默中,一缕若有似无的香味,缓缓地弥漫在空气里。
初闻去,像是幽幽的栀子花,闻见后却越来越浓,将颅内逼得钝痛不已。游楚被痛醒,抱住了头,那疼痛却越来越强烈。
他痛苦地扭动身体,冷汗不断沁出,滑到被单中。
月光透过窗铺在床榻上,他纤细的脖颈在挣扎间一会儿出现在光中,又倏地撤回黑暗。
就在无法忍受,呻吟出声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本能地挣了挣,看见黑暗中一双眸子正望着他,如星似水:“是诱香。”他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按着他的肩,不让他把床撞得呯呯响。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的呻吟声终于穿破薄薄的木门,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灯火渐亮,门被破开,那呻吟已经变成了惨叫。“就是他!游明远!”
“绑住!”
听到这个声音,游楚咬紧了牙,脑袋两侧的手按得死紧。暮清吓了一跳,连忙扳开他的手将整个头捂到怀里,以免他的自残。
隔壁传来刀刃出鞘的声音。静默了一会儿,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欢快地叹道:“曹哥,把这对眼珠对着火把看,还真的是金瞳啊!我还道是传言胡说八道呢,天下竟有这么奇的事儿!”
“奇的事儿多了……给我收盒子里去!这是给你玩的么?!毛毛糙糙!”那曹哥语气十分严厉。
又一个声音道:“曹大人,游家一脉,现在可就只剩游楚一人了。”
“哈!这小子倒是会躲!”
“不……他一个养尊处优十几年的少爷,若没什么人在帮他,躲不了那么久。”曹哥阴阴郁郁地说。
“要调整搜查方向么?”那年轻些的声音说。
“不。”曹哥笑了,“已有线报,说他正藏身于硫州。我们只需堵住瓶子口,再把他熏出来。”
等人走了,暮清才去翻药瓶出来,扔了药丸到游楚嘴里。那药方入腹便驱尽了疼痛,只留他虚脱了似的喘啊喘。暮清坐在他床前,并不发一语,夜色仿佛也沁入了他的瞳中,一片暗沉。无论是诱香还是药,都是在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这不算是饮鸩止渴么。
“会是谁呢?报告我们的行踪。”少年的嗓音有些哑哑的,透着一股疲累。
暮清顿了顿,淡淡地说:“别担心。”
“师父……”游楚低低唤了一声。
“嗯?”
“我累了,躲躲藏藏这么久。”游楚咬了咬唇,秀气的眉拧在一起,“这样难受……宁可死了。”
暮清道:“原来,你自己的一条命,还没有别人来的看重么。”
暮清护着他逃脱过数十次追杀。与他在一起很省力。很早就能发现敌人,从来不起正面冲突,游击一会儿就落跑。时常是他把他夹在手臂下,背上背着大箱笼,无声无息地飞来飞去……但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尽力不让他暴露在危险中。
偶尔游楚会想,助人为乐,多是点到即止,他这样紧张自己的性命,会不会不仅仅是作为姐姐的挚友呢?
他闭着双目,背靠在床柱上。事实上,游楚有些被那少有的语气吓到了,躺着的他想抬眼瞧瞧,无奈眼皮重到不行,只看见一只镀着月光的尖下巴。床沿的手动弹时抓到了他散落的发,便静静的不动了。
暮清忽然睁开眼,低头温柔一笑,好像之前的怒气是个幻觉。
“徒弟,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轮回的。不要再有奇怪的想法了。”
窗外明月清辉下,一树梨花随风摇动,零星有一些缓缓落地,等待第二日的晨露。他俯低了身子,雪玉般的面颊贴近了些,又远去了……只是将他的手塞进了被子里。
早晨醒来,见暮清仍坐在床沿,怀中摊着几卷画,手中展开的一幅正是那卓君山瀑布之图。
见他唇边有笑容,游楚皱眉:“小山小水罢了。冥州有个凤栖谷,三面瀑布,冬日还会冻成冰瀑,你去见了岂不是要从春画到冬?”
“……那徒弟以后可会带我去?” 放下画对上他的视线,暮清的双眸澄澈如黑曜宝石。
“……我为何要带你去?!”游楚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坐起身穿衣服。宠溺的眼神,由于过于甜腻,像是滚了太多糖的麻糍……套上袖子,扣扣子,结衣带……就在结衣带的时候,游楚再也忍受不了,暴跳如雷地指着门吼:“恶心死了!滚出去——”
面前的门被“呯”地一声关上,暮清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暴风雨前的游府仍是富丽堂皇。雪花像飞絮,飘落在四季常青的树间,覆盖住屋顶、土壤与石路。
他与锦玉坐在凉亭中。锦玉担心地看着他,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要说话,却被暮清的一个手势阻止了。她咬了咬唇,热茶冒出的白汽模糊了她的表情:“游家的蛊医并不是最好的,一定还有办法……”
“不,锦玉,我会来只是不想拂了你的好意。其实我并不难过。”他端着茶坐在石椅上,望着远处。
“只是不想拂了我的好意?”锦玉重复了一遍,郁郁地放下了茶盅,“或许是吧,你根本没有舍不下的东西,又怎会看重自己的命呢,只是让身边的人难过而已。”
暮清没有接话。
远处,一行人从桥上走过。仆役们簇拥着少年,纸伞下,如玉的面容若隐若现。他衣着华贵,板着俊脸,很远也能感受到透出的那一股勃勃生气。
“他都长这么大了……与你很像。”打量许久,暮清的唇边滑出一个笑容。
“你是在骂我么。”锦玉嘀咕道。
少年瞟见他们,皱了皱眉:“大冬天坐凉亭……有病。”遥遥地,他忽然与一双黑眸对在一起。那黑眸好像洞悉了世事,沉静而美丽。
无数飞雪从空中飘落,将他们隔开,一切都不再看得清晰了。
这几日,外面已经不能再去。对方下了大血本,家家户户地送“香料”。平常人对诱香没什么反应,对游楚却是大有不妙。
暮清出去留了标记,在小客栈里等待锦玉的消息。
他一静下来就开始作画,不知画的是哪里山水……也看不出他是否焦急。
游楚坐在窗台上,摇了摇药瓶,几颗丸子在里头滚动,那声音空荡寂寞。药也剩下不多了。栀子花的香气弥漫在硫州的大街小巷。春风如水波,一圈一圈传递这香气;桃花香气,梨花香气,全部被遮盖去。
小二把木桶抬进来,来回几次兑好了水温,便退下了。暮清叹了口气,自觉地从桌前起身,走到门外去。
走到门口,他回头:“其实为师不很理解,同是男人,你为何……”还未问完,门如同往常一样,被呯一声无情地关上。
“……徒弟。”门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其实你……是女扮男装吧?”
脱到一半的游楚手一滑,熊熊的火焰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真是佩服自己,竟与这种人同行了那么久还没被气死。
以前家中,是父亲引温泉凿的浴池……离家不久,却觉得那是在好几年前了。
家中争斗颇多,兄弟之间并不亲善。两双金眸相对在一起,迸发出的往往是恨意。父亲总说:“楚儿与我年轻时最相像。”虽然对待他已近似于溺爱,却又解释不清母亲的命为何而丢。那么,父子间的感情也说不清了。
一夜之间,由尊贵的近神血脉,变成灭世的妖魔一家人。面上看只要一句话,而暗地里老头子们已对弈了十余年。
再怎么复杂的东西,都由死亡抵过。
大家的尸体都脏兮兮的,还有乌黑空荡的两只眼窝子。他们被官兵们提着双脚,一抛,飞入大坑中。很快,火焰将他们吞噬殆尽。火那么大,好像不烧干净,他们又要从火中站起,带着震动天地的愤怒冲出来。栀子花的气味浓郁起来。讨厌栀子花。白惨惨、软趴趴的花瓣,开时不够盛,盛时又过盛了,到处都染上黄色的污斑,香气烈得怕人……
“……徒弟?徒弟!”暮清把抱着头的游楚从木桶中抱了出来,放在床上用被子一裹。热汽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木桶中往外冒。还是在春天,穿着一件单衣的暮清急出一身薄汗。他在衣物间翻找着,原本叠在旁边小凳子上的衣物被翻得乱成一团。
终于翻到了小瓶子。他快速拔开瓶塞倒出药丸子,却在这时停下了动作,回头望着床上痛得打滚的游楚。
他的皮肤已经泛起莹白的光泽,那莹白里又透出一股青色,映着他完全变为金色的眼眸,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妖物式的艳丽,以及危险。那些所谓家国仇怨……这样的血,才是招致灭族的根本原因吧。事实上,游楚还未成年,根本对他们够不上威胁。即使是未成年也要抹杀掉……才会安心么。
“……痛……好痛……痛死了……”
命运为什么要交给他如此多的痛苦呢。
暮清的掌心里只有几颗小石子。药恐怕早就没有了,这小子吃不起苦,头一痛了就吞药,到后来……又不想他担心。他心中大恸,将石子狠狠摔在地上。
游楚从床上弹起,头猛地撞向内侧的墙。暮清一惊,飞也似的跳上床去扳住他。被子滑落到腰际,青白而冰凉的皮肤有一种蛇一般的触感。他原本粉色的唇因忍痛而苍白,含泪的大睁着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迷惑,在那之后,发现暮清已经含住了他的唇。
他的喘息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起,间隙里,暮清吐出破碎的话语:“……楚,快回来……”那语气又像哄孩子似的。头虽然还在痛,眼睛里的金色却一点一点褪去,面色也变得赤红一片。
门突然被呯一声撞开,四五个人冲了进来。他们服饰统一,腰间皆配着剑。快步绕过地上的大箱子和木桶,为首的一掀床帐子,口中嚷着:“例行搜查!”却万万没想到看见这样的画面。少年的脸埋在男子散开的衣襟里,被子外的上身完全赤裸。而那男子正不悦地抬起头,一双黑玉似的眸中还弥漫着未散的水雾。
“对不住。”为首之人很快镇定下来,一抱拳,放下了床帐。他身后几人都不自觉红了脸。
几人走出房门,一下属忍不住道:“曹大人,现在可是白天,又是两个男子,会不会有古怪?”
“哈哈!笨蛋,少见多怪!定是澡洗到一半,那个那个,然后忍不住了,没看见桶里水还热着嘛!”另一人道。
曹大人也笑了:“无妨,两人的肤色眸色都无异。再过去已经没人住了,去下一家客栈吧。”
再次醒来时,床头多了一只小瓶。
“哪来的?”游楚板着脸坐了起来,掀开帐子一看,暮清正坐在桌边,一把木头柄子的匕首在他指尖翻飞着,快得只见光影。“你果然是去做了什么么?”
这药和诱香一样,也不是遍地都有的东西呢。
这人居然也有发呆的时候,只盯着自己手中的匕首,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或许是一夜未睡而疲乏了。
“你也需要思考么,原来做老好人还需要脑子。”游楚心中烦闷,便想拿他出气。对方抬眼看了看他,双眸竟不似从前清透,眉宇中似有愁郁。
只一瞬,他又淡淡地垂下眼睛。游楚心头飘过一丝隐忧,随即又笑起自己:果然是逃命逃多了,才总想着与死有关的事么。
床帐失去他的支撑又落了回去,将他隔入其中。游楚低着头道:“反正已经到了硫州,你走吧,姐很快会来找我。”
外面那人这才说话:“那怎么行,我答应了你姐,一定把你交到她手上。”
游楚心中一暖,但无缘由的不安仍然存在着。他下意识向他的方向望了望,欲言又止。默默地穿衣下床,收好小瓶,又感觉到一道甜腻腻的视线粘在自己身上,游楚恼怒地回头大吼:“恶心死了!别那么看我!”原本难得有些沉重的气氛,就这么没了。
暮清唇角一勾,微眯的黑眸像是倒映着星河。“徒弟,你在说什么呢……就昨天来看,你其实不需要药了……以后头疼了就叫我吧(我来治)。”
“你……”游楚一口气提上来,半天下不去,雪白的小脸憋得像猪肝。这孩子不经逗,一逗就发火。他啪啪啪冲到门口,把门一拉就要往外走。暮清连忙拉住他:“别出去,现在外面……我不放心,还是我出去罢。”他把门一开,自己往外走。
门一开,才听见外面在下雨,雨声穿过大堂飘然而来,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泥土味。
这样一来,暂时能安全几天了吧。从来都对天气没有什么喜恶,今日竟感受到了对雨的欣喜……感觉还不错。低头一笑,他又要往外迈步。还未迈第二步,袖子被拖住了。
“怎么,舍不得师父走?”他回头笑。
“不是!”游楚矢口否认。
“……那你放开手啊……”
仍然紧紧拉着他袖子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盯着自己的手半晌,视线慢慢往上移,才见暮清一直微微低头,正望着他。师父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男人。唇角天生内勾,像是在笑;尤一双漆黑的眸子,有时候幽深似海,总叫人看不透彻。
怔怔地望着他许久,听见他柔声道:“徒弟……我亲你的时候,你觉得讨厌么?”
游楚一怔,错开了视线。良久才说:“……不讨厌。”
“那么……”暮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手扣上的他的后脑,向他俯下脸来。
他的吻如同雨一样绵绵密密,叫他喘不过气。他试着笨拙地回应,却被对方完全牵着鼻子走。脑子晕得像团浆糊。很可能……里面本来也只有一团浆糊……
路人们撑着纸伞,走过拱形的小桥梁。
它们一座座飞架过那些随意出现的溪流,雨丝斜着地落入溪水。花瓣湿透之后缓缓沉没,永远地隐在碧水之下。纸伞移到青石的路上,钻进小街小巷子,正是客栈的后侧。
陈旧的墙瓦,浅棕、煤灰、水渍黄都已经不再分明。木制窗棂,木制地板,白衣凌乱地铺在地板上,在幽暗的室内仿佛笼着一层光晕。
“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心里在想什么么?”暮清的声音染上一丝慵懒。怀中人哑声道:“你不都是那副样子……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暮清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在想……这死孩子……”
“什么?!”游楚猛地撑起身子,睁大眼睛瞪住他。
“……真可爱啊,我还没说完。”他低低地笑起来。
“其实在那之前,我早就见过你了。幼时跟着家父去游府,你才刚出生,名字还是我父亲起的……”
耳边是他低柔的声音。眼前,黑缎似的长发铺了一枕,泛着水样的光泽,叫人为之目眩神迷。
游楚有些失神,伸手去抚了抚。他的面颊还透着点粉色,嘴唇则被被子里的热气捂得鲜红。暮清眸光转深,忽然长臂一揽将他压到胸前,搂着他翻了个身,整个人压在游楚身上。
“你干嘛?!”游楚扭动几下,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再乱动,红着脸警惕地瞪着他,像是只竖着毛的斗鸡。对方露出个倾倒众生的笑,将脸靠近。游楚心中扑扑乱跳了一阵。
被褥之下,两人的手十指相交,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第二日醒来,暮清就已经不在了。这人倒是有吩咐过小二,要将一人份的食物一日三餐地送到房中,是怕他饿死么。
手中一管狼毫左涂右抹,梨花树生得像山崖上的奇松,张牙舞爪。
又过去一夜。夜间小雨再起,让游楚面红耳赤了一会儿。“那家伙,该不会是吃到就跑了吧?!”这念头一起,就再挥之不去了。
如今他倒是回忆起一些事来。姐姐的朋友太多了,但最后肯帮她的只有云暮清一人。其他人都有太多顾忌。仅滔天的权焰一项,也足以让人不敢伸出援手。
“别听。”藏身在树上,暮清永远清凉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戴雪的树冠则蒙蔽了他的眼睛。他们躲得很小心,就像是凭空出现在树上,没有震下一块雪。
官兵们在树下来来回回,雪地被拖着的尸体弄脏,翻出的泥土也被染成腥红。
“走了。”他将他夹在臂下,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游楚奋力挣扎起来,很快,又被他一句话哄住:“你姐姐没有事。”
暗夜中,那双温柔的眼睛轻易将他防备卸去了。
现在想来,他并不了解暮清是一个怎样的人。
好酒、美人、金钱、纸笔,他都喜欢,最喜欢的当然是纸笔。他的轻功很好,是做神偷的绝好苗子,如果他需要钱,其实是不必去画像的。
然而,游楚毫不怀疑,即使夺走了他最喜欢的纸笔,他也不会有太大反应。或许,会叹一声浪费、可惜吧。
他的欲望都是真实吗?或许仅是为了融入普通人之中而作的努力。就好像,让自己在明知会到来的结果之前,不那么无聊似的……有时候,他望着他的笑容这样想。
一个人发了会儿脾气,游楚立在窗边,皱眉望着天。
晴天。天青得发蓝,倒映在溪水中便成了美丽的纯蓝。
“徒弟——下来——”
低头一看,楼下一人浅笑盈盈,手上还牵一匹白马。
跑下楼,暮清骑在白马上唤他:“上来。”
只有一匹马……虽然对于金钱没什么概念,想到两人也只花不赚地过了一段时间了,游楚皱眉问道:“你没钱了吗?”
暮清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同骑一匹不好么?”
本以为他又要说“要骑你自己骑”,却见他脸微微一红,居然说了声好,跳上了马。
马撒腿向东边跑去,风呼呼地从耳边灌过去,把衣衫也吹得烈烈作响。“锦玉有消息了。”
“姐姐?”游楚一怔,抬头望着他的背。
“今日将你送到渡口,你坐船到赤仞岛,她在岛上的渡口等你,今后也自会护你周全。”他的声音里透着愉悦,“高兴么?”
“不高兴!”游楚脱口道。刚说出口便悔了。他咬了咬唇,又添上一句:“……我包裹还在客栈,你怎么不早说清楚!”
奔了一上午才到渡口,好在还来得及。
“徒弟,伸出手来。”暮清从怀中掏出一只棕色的小竹罐。游楚一直很沉默。暮清将竹罐打开,将一颗白丸子倒在他掌心。丸子里像是封了个虫卵似的东西,游楚看了看他,便扔进口中吞了下去。
“它可保你体质几十年都如常人。我站在这里看你上船,去吧。”暮清说完,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小袋碎银。
游楚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一步,忽然鼓起勇气问道:“不能一起走么?”
他眉眼轻舒,又露出那一惯的温柔笑容来:“怎么,舍不得师父?”
游楚站在两步之外,阳光下金色的眼瞳美丽惑人。
他点了点头。喧嚣的渡口都安静下来。
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这个时候,他开始明白自己是个傻瓜,“舍不得”对于云暮清,永远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情感吧。长久的静默里,游楚的眼睛黯淡下来。“是我错了……做人就应该做一个师父这样的人。”
他再也没有犹豫,一步一步向渡口走去。人们正陆续上船。船挺大,风向正好。
本来,硫州就是最后一站了。
但是,即使在走向渡船的时候,脑中回响的还是他的声音。你一下船,就能见到锦玉了,高兴么,替我向她问好。他的眼睛仍旧是熠熠生辉的黑曜石,雪玉般的脸向他靠近,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灵巧的舌钻进来,缠住他的……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住,回头去看他。白马,白衣,墨发垂肩,恍然如仙,又像是幻景,风吹去就会如烟飞散。
“小伙子!船要开了,你上不上船?”船上有人冲他喊道。
他又回头去看暮清,他正招手示意他快上船。
“不去了!”游楚突然转过身,疯了似的往回跑。
一路狂奔着,不长的距离,却好像跑了半天。他的温柔和笑容一样,亦是他的假面么?
“一起走、否则、我也不走。”他气喘吁吁地说。
“又不是不能回来……风头过了,你再回来看我。”又是哄孩子的语气。他好像有些急,揉了揉他的头便把他往船的方向推。
“不!”别扭劲一犯,就再也止不住了。暮清有些失笑。对上他倔强的眼睛,紧抿的唇,他的嘴角却颤了颤,深深地向下弯去。真是兽一般敏锐呢……
“其实,你的舍不得……”他的唇有些颤抖,“真是这世上最让我高兴的事……”
暮清闭了闭眼,猛地抱住身前的少年。他的力气很大,怀抱紧得几乎要拧断他,那拥抱又像是绝望:“今日是我云暮清……最高兴的一日了。”
远处,船开了。游楚听见颈边那好听的声音一颤:“瞧我……时间算得多准。”热流缓缓地流淌下来,带着一股血腥气息,浸湿了他的肩。
怎么回事?
游楚抱着高他一头的男子,却觉得他越来越沉,像是把重量都倚在了他身上。他半边的身子像是浸在血水里,淋淋沥沥的水声响在脚边,很快汇成一摊深红。好一会儿,那令人心悸的声音才停下来。
“……别吓我。”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游楚的声音有些发颤,“发生了什么事?”
“那日在武馆……提起,我想,那样的话,不能与你一起,没有意义。可是……实在见不得你痛苦的样子。”他的身体往下滑了滑,声音却还是稳定的。他的声音永远都是柔和悦耳。
“……不,师父,云暮清,你站起来……”承受不住重量,游楚跌坐在地上,勉力稳住身子。
“我们云家的人,体偏寒阴,向来活不过三十岁……如果说,能换你一世安稳……也还划算……”
想起那日在武馆,他问身后的年轻人:“那死老头是什么人?”
“黄寿,乾宇山庄,你不知道?”年轻人面色青了青,压低声音说,“以蛊为医器,能医死人,肉白骨。但求他医病的人,多是以命换命……被他看中的人也……”
“用来养蛊虫么。”游楚一下便猜中了,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来,“恶心死了。”
无论何时回头,他都在后面浅浅地笑着,笑容里有一丝讨好。勾出那样美好弧度的唇,现在苍白与血色映在一起,轻轻地颤抖。游楚忍不住俯下头,用力地将唇贴上去。
让他想一想。
蛊医,以前游家也有,也说过体质越是阴寒的虫巢越是难得。
苍老的手敲了敲竹罐。红色的肉虫爬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向他聚拢。循着特殊的香气,从口腔……食道……一向带着清淡笑意的眼睛,暴出了血丝。永远清凉洁净的身体淌下汗水。
他体内已经没有内脏了吧。按照谈好的条件,还有一只蛊虫留在体内,名曰“一日蛊”,正好吊住他一日性命,让他有时间送心爱的徒弟上船。
可是……徒弟……我又后悔了。因为今日这开心……我竟也有了“舍不得”。
渡口,原本就是送往离别之地。水风依依,海天相映,纯粹的碧蓝渐渐褪去,天与云犹如水墨涂抹,一尽的灰白。
也是这样的晴天。就地摆下画案,他一手扶袖,一手执笔。万道流光从他身后透过,将他包裹在暖黄色的光晕里。
深深浅浅铺就一片山川,他抬头浅笑,双眸如澄澈的黑琉璃。
手一伸,一支笔正递向他:“傻徒弟,愣什么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