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喜欢死对头》丹青也

1、相遇

　　“你们知不知道，那混小子，他娘是打南边来的养蚕女——！”

　　听到这话时，燕临正坐在学堂窗下，手里无聊甩着的柳枝骤停。
　　本来自己调头回来是为了拿自己落下的书，没想到刚走到座位前的柳树下，就听见了宫里最不待见自己的一行人的这番话。

　　这棵柳树，还是当年娘进宫时拾的几根柳条，入宫后便一直养在殿前。
　　他出生那日，早已枯死的柳枝突然吐芽，宫人连连惊叹，把许久都未踏入宫门的皇帝也招来了，赐名为临，而新抽条的柳枝在十几年之后，被他折了一段，偷偷栽在了窗前。

　　一开始燕临就坐在窗下，等着学堂里的人一个个离开，可是手里的柳枝都快被他玩秃了，也不见剩下的几个人出来。
　　那几个人他认识，不和另外的官宦家学子一般，他们都是宫里的正经皇子，和他这个不得势的皇子不一样。

　　眼看着太阳慢慢西移，燕临实在忍不住，转了个身，手也攀上了窗沿，想试试能不能把书勾出来。这时候屋内的几个人突然开口，惊得他收回手，又坐回地上。
　　“这夫子可真麻烦，大不了回去再写嘛。”
　　“别说了赶紧写吧，不然到时候来不及吃晚饭，又得挨骂。”
　　“这小子也真是，说了给我们看看，他倒跑得比谁都快。”
　　“嘘，别这么说，好歹是咱们兄弟。”
　　“嘿燕青玉，你怎么这么偏袒他，他是你兄弟可不是我兄弟。”
　　“……”
　　直到他听到那句关于娘亲的话。

　　等那群人磨磨蹭蹭地写完作业，天也快黑了。燕临长手一伸，勾到那本书就往回跑，顺带捎上了那条柳枝。
　　一路小跑，燕临终于又看到了那方朱红的宫墙。
　　今夜想必是那几位皇子回得迟了，那边宫里正闹得起劲，喧杂声在这边都依稀能听到，愈显得这边冷清。
　　他抬头去望那牌匾，“柳殿”二字，听说还是他出生那天皇帝临走时所题，连他母妃的名分“柳夫人”，也是当时皇帝的随口而已。

　　自此，这间冷清几载的宫殿和漂泊无依的佳人，总算有了落处。

　　刚踏进宫门，燕临就看到娘亲与几个宫人走了出来。他立刻下意识地转身就躲进了门边柳树的阴影里。晚风将细细的交谈声送进燕临耳中。

　　“你说这孩子，怎么到现在了还没回来？”轻柔的女声传来，柳夫人用帕子半掩着嘴，挡着夜晚的风。
　　“娘娘不用担心，小皇子天性活泼，又极为懂事，想必是被路上什么稀奇玩意儿迷住了，想着拿给娘娘看，一会就回来了。”嬷嬷在一旁劝着。
　　燕临蹭了蹭鼻子，摸索着找出了那条柳枝。

　　“那你吩咐下去，把炉子里的肉用小火温着，垂安玩了这么久，到现在必定是饿了。”夜里低低传来了浅笑。
　　燕临在一阵阵的晚风里吸了吸鼻子，等到她们进去了，他才慢腾腾地从大树后走出来。

　　迟疑了一会儿，燕临还是忍住了问出那句话的打算，抬脚往里面走去。
　　比起自己的出身，炉子里熬得正香的骨头好像更有吸引力一点。

　　燕临脚还没踏进门，嚷嚷的声音就先行一步：“娘亲，我好饿。”
　　“来了来了，早就炖好了肉等着你呢。”柳夫人放下手中女工，从屋内迎出来，一手接过燕临肩上的书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看学堂外面的柳枝长得喜人，便采来给娘亲看。”燕临说着，手里递过柳枝，“娘亲你看，和江南柳比起来，谁更好？”

　　柳夫人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一会儿，笑着说：“垂安亲自给我摘的，必然是最好的。”
　　燕临也笑开：“那等以后，娘亲也带我去江南看看那里的柳树如何？”
　　“好好好，先来吃饭吧，不然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二更晚些时候，对面厢房里的窗口还亮着，柳夫人便披上大氅，出去敲开了门。
　　一进去，便看到燕临正就着桌上明明暗暗的烛火，在温习课本。

　　“夜深露重，也不怕着凉，看完这一页，就赶紧去睡觉。”柳夫人将大氅披在燕临身上，又从旁边往烛台里添了点油，灯火乍然亮堂不少。
　　“知道了知道了，娘亲也快去睡觉吧。”燕临敷衍式点点头，眼睛却没从课本上移开。
　　柳夫人轻声叹了口气，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嬷嬷早已等候多时，等柳夫人一出来，就递上了新的一件大氅：“小皇子爱念书是好事，累了自己会去睡觉，娘娘何必如此担心。”
　　“爱念书是好事，只是不该是垂安。”柳夫人拢了拢领口，“生在我这宫里，做什么都是错的。”

　　*

　　太苍殿，天子十二旒。
　　坐在高处的男人挥挥手，台下低着头的暗卫便退了出去。殿旁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老人：“想不到啊，大将军名震千古，好歹算是留下了血脉。”
　　“我见过那孩子。”皇帝抬起头，旒珠慢悠悠晃荡，“那么小的年纪，眼里的精明藏都藏不住。”
　　老人叹了口气：“精明点好，不然连自己都保不了。”
　　皇帝听了这话，眯起眼，莫名笑开：“有朕在，不需要他自保。”

　　*

　　第二天逢假，燕临难得起的迟了点。等他洗漱完，打开房门时，院里的下人们正在打扫庭院了。
　　有个眼尖的奴才看见站在打开房门前的燕临，扫帚一放，先作了个礼，身后其他人看到了，自然齐刷刷跪倒一片。
　　柳夫人正从对面走来：“起这么晚，热好的饭菜都凉了，快去吃饭。”

　　燕临刚准备答应，门口的奴才在这时忽然高声唱礼。
　　“皇上驾到——”

　　殿里顿时乱成一团。
　　有经验的嬷嬷指挥着几个乱了手脚的奴才把扫帚水壶放进杂物间，又把正擦着窗的几个婢女叫去厨房烧水。
　　燕临有些茫然，看了看柳夫人，一脸不知所措。柳夫人握了握他的手，皇帝正巧带着乌压压一群人进了门。

　　“夫人和垂安情分倒是深厚。”皇帝笑眯眯地盯着两人搭在一起的手。
　　燕临默默翻了个白眼。

　　说起来，垂安这个字，还是皇帝取的。
　　当年自己出生的时候，正巧碰上大将军带着几万兵马，收复北疆。皇帝抱着怀里小小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龙颜大悦，为他赐字垂安。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大将军早已不在人世，当年受他福泽取了小字的孩子，却还在深宫中挣扎不开。

　　柳夫人上前行礼：“殿里平常人少，没准备什么好茶水，皇上要是不嫌弃，可移驾殿内一品。”
　　皇帝摆摆手：“朕还有几封加急信要看，等以后有时间再来尝尝夫人的手艺。”说完他转身看向燕临，“最近念书可好？”
　　燕临回道：“回父皇，儿臣一切都好。”
　　没想到皇帝却突然来了一句：“我觉得不好……要有个人来管管你才好。”

　　燕临无端端打了个寒颤。
　　作孽啊。

　　柳夫人也开口说道：“做学问垂安还应付得来，伴读怕是用不上——”
　　“来都来了，见了面再说合不合适。”皇帝出声打断，他身后的下人不用吩咐，此时让出一条路，从后走出一位少年。
　　燕临抬头看去。

　　那人逆光站立，未束冠的发尾高高扬起，身着玄色云纹袍，腰间黑色鎏金腰封，眉目温润，光风霁月。
　　明明是一身普通打扮，偏偏被他一身气质带得高贵起来，就算站在皇帝身边，也没落得下风。
　　他躬身行礼，又淡淡开口：“小人扶北，拜见柳夫人、六皇子。”

　　皇帝看看他，微微点点头，又看向柳夫人：“怎么样，这个伴读可合你心意？”
　　柳夫人有些呆愣，这时才回过神来：“皇上选的必然是极好的，只是看垂安中不中意。”
　　燕临正想着要怎么拒绝——
　　“垂安考虑这么久，想必是中意的，那这孩子我就放在柳殿了。”皇帝不等燕临多想，直接把人硬塞进来。
　　燕临：“……”

　　早上的清静被皇帝的突然驾到扰乱，等一行人出去后，柳夫人低头问扶北：“你吃过早饭没有？”
　　“回夫人，小人今早匆忙，没来得及吃。”
　　“这不正巧，早膳刚做好，进来吃几口吧。”
　　燕临：“……？！”

　　餐桌上，柳夫人把少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听了个明白，听说他年幼丧母、少年丧父后，心疼得不得了，一边拿帕子揩眼睛一边忙不迭往他碗里夹菜。
　　经历了两次“摧残”之后，燕临早已波澜不惊，他扯了扯嘴角，拿筷子去夹碗里的最后一块骨头。
　　柳夫人伸筷敲了他一下：“吃这么多给扶北留一块。”
　　于是燕临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浸满了汤汁的、肉质滑嫩的骨头，被柳夫人夹进了那人碗里。
　　偏偏这时候那人还抬头看他一眼，带着一丝抱歉的笑：“小人多有冒犯，请六皇子见谅。”

　　柳夫人在场，燕临不好摆脸，于是整顿饭他几乎都是绷着牙吞下去的。
　　吃完饭，柳夫人不在厅内了，燕临才找了个自己认为绝妙的突破口：“你很喜欢吃骨头？”
　　那人还拿着帕子细细擦嘴，听到燕临这句话才抬起头来看他，漆黑的瞳孔有一丝光亮闪过，燕临一时还拿不准是不是窗外的阳光，就听到那人说。
　　“小人不是特别爱吃肉。”
　　燕临还没开口，就听到这人带了点笑意的语气继续：“但我看皇子很舍不得那块骨头的样子，也就爱吃了。”

　　燕临盯着他的眼神瞬息万变，嘴角也抽搐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以后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