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两小无猜》
故事开始于二十年前的夏,结束于这一年的冬天,二十七岁的常枫在怀孕嗜睡的妻子入眠之后,打开了朋友圈,来自苏然的动态在两分钟之前就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冬夜并不寒冷,可他还是止不住地让凉意从指尖向整幅灵魂蔓延开来,那条短短两句话里,仿佛每个字,都象征着那位新婚男人的心碎与凛然。
【我的爱丽丝终于还是回到了她的仙境之野。
是谁带走了她?】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第一个冬天,葛云蔷去世的消息由她的新婚丈夫公布,她死于用药过量,没有人怀疑她不是自杀,常枫起身望向窗外,雪花已经不知不觉湮没了整个夜色,衬得这个城市里散漫的灯光犹如一点点扑朔的萤火,雪越下越大,跟他们最后一次相逢的日子也越来越像,常枫拉开抽屉,包装廉价的玉米糖以及云蔷最后出版的那本书一同尘封在那里,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涌上一阵说不出的凄然——她死了,他们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
·
·
(一)
云蔷和常枫相遇在二十年前的夏天。
那时的南城还如同一具吱呀的老旧水车,远远没有电子信息时代的纷纷扰扰,小胡同里搬进常枫一家人的时候云蔷悄悄地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南城的夏天很热,那个小姑娘只有五岁,两根羊角辫扎得左支右绌,小脸儿却嫩得如同老池子里新开的荷,常枫的妈妈看着这么个瓷娃娃心生欢喜,不顾舟车辛苦,硬是赶着自家方才七岁的小子,去给小姑娘送点儿零食讨讨交往,小云蔷把手指含进嘴巴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男孩手里的果冻出了神,常枫嘿嘿笑了两声,嘴角边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来,幼年人的友谊来得自是极快极快,几分钟后两个孩子已经可以坐在门槛上黏黏糊糊地分享饼干,云蔷短短的小手指了指常枫的嘴巴,“你好像少了一颗牙,是被虫子吃了吗”
“不是的,”常枫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我妈妈说了,小朋友都会掉牙。你会也掉,掉了还会长出来。”
云蔷眨了眨眼睛,“骗人吧,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小孩的手断了,他妈妈怕他哭,就骗他还会长出来,哎,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你怎么还信呢?”
事情的结果是,常枫一边哭一边回去找老妈讨个说法,小云蔷那晚上倒是因为揭穿了所谓谎言而睡得格外香甜,自此两个人的交集渐渐拉开了神秘的幕布,相差两岁的两个孩子因为云蔷的单亲妈妈付不起幼儿园的学费,而在一年级成了同窗,在以后的许多年,两人考进了同一所初中、高中,也依旧保持着碰上面就一起回家的习惯,然而天公不作美,升入高一的云蔷不光彻底摆脱了小不点时代的身高,还在成绩上碾压了常枫整整五百个年级排名,自此每次期末考家长会以后,但凡常枫妈妈碰见云蔷妈妈,必定要急匆匆地绕着走。
然而这并不代表云蔷比常枫好过。
(二)
南城的高中时代枯燥得如同翻不完的牛津词典。
十四岁的葛云蔷是一个尽管整天被书卷打击得灰头土脸,却依旧亭亭玉立的姑娘,而十六岁的常枫却成了班级里背景板一样不起眼的存在,短促的课间开启之后,云蔷把一块玉米糖扔在了常枫的课桌上,他拿过,目光却不由自主划过她纤瘦纸白的脖颈,他为此感到羞耻,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剥开糖纸放进嘴巴里,这是她从小就爱的零食,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改掉上学带糖的习惯,云蔷抽起常枫刚完成的数学试卷,只扫过几眼,“咿!老哥,第三题老师都吼过你一遍了,你还错!怪不得班主任也非要你去补习,哎,不过老师也喊话我留下了诶,你说这个补习到底交不交钱?我怕我一回家,我妈又要嘶吼,骂我学习退步又费钱。”
“别闹着玩了。”常枫耸耸肩,“你数学那么好,你留什么堂?别是为了留下看你男神,可惜,人家程城不懂。”
“你快闭嘴吧!”云蔷的脸红了一下,瘪着嘴巴又回到了座位上,常枫眼看着她如同雨中新荷般清瘦的背影,又看了看程城那张扬肆意的侧颜,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晚上八点,留堂补习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开,程城走得时候云蔷抬头偷偷瞅了几眼,学生里只剩下奋笔疾书的她和整理书本的常枫,教数学的中年男老师脸上一直飞着两片红云,像是晚餐又多喝了酒,八点一刻,曹老师敲了敲常枫的书桌,“怎么还不走?”
“我—”常枫硬生生地把“等着云蔷一起回家”又憋了回去,学校里对男女同学不当关系的严打到了极端的地步,常枫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天,“老师,我等你们都走了之后留下来打扫值日。”
“哦?”曹老师镜片后的小眼睛转了转,“常枫,说真的,你跟葛云蔷你俩是正常的男女同学关系吧?之前还听班主任提起过撞见几次你俩一起上学放学,小伙子,你别觉得这是儿戏,咱们的校规校纪怎么写得你也看在眼里——葛云蔷同学我又给她加了三个发散性的题,你等她一起走也可以,不过我希望你们是真清白,记得自己的前程,也记得咱们班的量化分数!”
常枫愣了几秒。
一分钟后,他前脚踏出教室门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云蔷也在看他,书山题海的映衬下只剩一个女孩子的教室显得格外寂静,云蔷咬了咬下唇,眉间似乎皱在了一起,常枫却回过头去,越来越快地逃了出去。
“不能让老师误会。”他心虚地想,“云蔷那么骄傲,估计也不愿意跟我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吧。”
(三)
第二天云蔷没有和常枫一起上学。
常枫走进教室的时候,云蔷正埋头奋笔疾书,教室里喧嚣得如同昨日,常枫慢慢经过她身旁,云蔷没有抬头,他想了想,云蔷是因为自己先走而真的生气了么?
可是云蔷没有黑脸,也没有不理他,大课间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向常枫分享玉米糖,生物课上老师慷慨激昂地讲起了梦想,云蔷还举手,说她从小就相当一名生命科学家。
那个时候,常枫没有想到,那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陷入泥沼的开始,小云蔷是倔强的,她从不会让人看到她示弱的表情,直到高一寒假之前,一个在学校里突然出现的帖子打乱了整个高压下的宁静,照片上接吻的主角一个是那个油腻腻的中年数学老师曹彬,一个是发丝凌乱的葛云蔷。
半个南城都似乎因此炸开了锅。
最后惊动了警察,事情才调查清楚,程城承认是自己因为曹彬老师的阴阳怪气以及偏向,实在是心中不满,才偷偷翻看了他遗留在办公室的相机,可笑的是,这个俊朗的少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莽撞的行为在报复了曹彬之后,会给葛云蔷带来什么,不过程城表示,他上网查过师生恋的后果,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活该被开除”。
“你跟曹彬,真的是恋人关系?”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葛云蔷,你是漂亮,你是优秀,但是你也别太恃宠而骄,你以为你们这样鬼鬼祟祟你能得到什么?傻孩子!你什么都得不到,你会后悔的!”
云蔷脸上挂着昨晚被老妈抽出来的巴掌印,似乎这一切一切对她来说都不以为意,她耸了耸肩膀,“我以后不这样了,老师,我错了。”
事情的处理结果是曹彬被辞退,程城转学,而葛云蔷只是被记了一次大过处分,总有好事的人在背后说是因为她成绩好而被网开一面,常枫看着那个女孩脸上越来越木然的表情,心里突然就有些疼。
“不可能吧。”他想,“她那么骄傲,怎么会甘心跟一个有家室的老男人搞在一起呢?”
(四)
葛云蔷就像是一只压根就不把任何流言蜚语放在眼里的打不死的小强。
不过她已经成为了全校的话题点,每个人都能拿出一整套形容词来尽情地发散,几乎每个班里都有关于这个故事的一两套版本,云蔷的同桌乔心有一天也忍不住了,“同位,你好可怜哦。”
“嗯?”云蔷眨了眨眼睛,“我又没缺胳膊少腿,我学习成绩越来越好,我有什么可怜的?”
乔心揉了揉刘海,“不管怎么说,要是我遇上这种事情,我应该直接就崩溃啦,这也就是我妈打死也不让我在大学毕业以前谈男朋友的原因,在她看来,一个女生清清白白的名声没了,风评坏了,整个人也就白活啦。”
“哦。”云蔷没接上话,自顾自地整理试卷,可是属于她真正的平淡的日子似乎一滴也不剩了,没过几天,班上那个最嘴碎的男生凑了过来,“嘿,葛云蔷,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我问你个事呗。”
“你问。”云蔷没有停笔。
“我说,我说你啊,你是不是真的跟十四班那谁说的那样,在给曹老师□□的时候让他拍下来了?而且你知不知道,前阵子我们几个看一片儿,我去,那个女主角跟你真是像,我们都猜那是不是你——”
她压根就没怎么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陈临!”
一把推开他的人是常枫。
“你他妈的别太过分了!”他挡在云蔷身前,整张脸因为愤怒而充血,“你要不要脸?!云蔷怎么你了就这么说她?!”
陈临没想着示弱,两人没几秒钟就推搡了起来,云蔷愣愣地看了几眼,忽然就哭了。
“太不容易了。”时隔几个月,两人终于再次一起回家,葛云蔷的泪腺似乎是开了闸,“太不容易啦,我还以为咱们全校,都没人愿意帮我说句话呐。”
残阳似血,常枫只是觉得心里突突地疼,他不一样,他不会像许许多多同学一样发自内心地觉得云蔷肮脏,可他也确实捂着那天晚上的话题迟迟不敢揭开,年少时代的孩子们不会明白“猥亵未成年人”这句话之后是怎样的轩然大波,他们以为自己无限期地接近成熟,却也只是被培养成了脆弱的羔羊,稍有不慎,就是黑暗的猎物。
(五)
常枫因为那天的事情被叫了家长。
在两个人本来都要因为动手的事件记过处分之前,陈临联合十几个玩得好的男生写了联名信交给了班主任,公开质疑常枫与葛云蔷之间不清白的关系才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索,云蔷和常枫都不是善于辩驳的人,两个人也谁也没有把那日陈临的原话再转述出口,常枫的父母来到学校之后,他妥协了。
时节已至初春,早开的樱花点缀了整个困乏的南城,常枫站在讲台上一字字宣读所谓的“悔过书”,云蔷静静地抬起脸,几米开外的那个少年脸上没有表情,挂着的时钟还在滴答着,周遭皆是一脸严肃地看笑话的人,欢欢喜喜。
“我承诺自己与葛云蔷同学之间不会再有任何超过同学关系之外的不正当交往,还请各位老师,同学一起监督,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更加端正自己的行为,不将不正之风带进校园。”
云蔷低下头,眼前的试卷却渐渐模糊起来。
第二天休课,云蔷打开门,却发现门外是一脸紧张正要敲门的常枫,女孩愣了愣,又环顾了下四周,常枫紧紧攥着衣角,“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云蔷回答道,“你还有事么?”
“云蔷,你听我说…当时我有些话,我有些话是违心说出口的…”
“我知道啊。”她突然笑了笑,“谁不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谁不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别□□心啦,我没事,谢谢你想着我,当时要不是那么说,你没准真要被记过,那才麻烦呢。”
她掏出一颗玉米糖自然地递了过来,常枫伸手正要去接,胡同的另一头却传来了常枫妈妈炸裂似地呼喊,“你个死小子!你又在干什么?!当时发誓又发到狗肚子里了去么?!清清白白地不好么?!整天穿破鞋趟什么浑水!就盼着被开除么?!”
常枫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三秒钟后,云蔷的妈妈拎着扫帚冲出了门,两个孩子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两位母亲扭打在了一起,半分钟后方才如梦初醒地上前劝架,胡同里的牵牛花开了,两只小猫正在追逐着穿梭的黄蝶,天很蓝,云也很静,常枫知道,从此以后云蔷会觉得连自己也不会站在她那一边了,那她那一边,还有谁呢?
(六)
高考结束后,云蔷去了北京。
常枫的学校就在云蔷隔壁,开学的那一天,常枫发现她更新了自己的□□签名:爱丽丝去游仙境了,真好,镜子后面的世界,是个崭新的原野。
真好,在这里几乎没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样狼狈又艰难地挺过了那个青涩的时代,褪去了青春的动荡不安后,整个大学时代却似乎被抽去了魂,似乎怎么都少了一份热血,常枫有时候会喜欢去云蔷所在的师范学校的操场上散散步,日子很慢,仿佛自从生下来后,这群孩子们才真正得到时间去从容地成长,读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常枫带着玉米糖和苹果来到云蔷的校园,却发现她正挽着一个男生聊天。
细细雪花一下子从天上飘落了下来。
夜色浓稠了几分,她小鹿一样的眼睛含着轻松明快的笑,那个男生站在她身侧显得那样的日月无光,常枫握紧了手机,那个号码却怎么没有拨出去,校园广播里放起了《那些年》的主题曲,有的学生步履匆匆,有的语笑嫣然。
原来人生就是这样渐行渐远。
云蔷在四年大学生涯里,更换男友的速度相当频繁,与此同时,常枫的人生开始逐步按照家人安排好的方式步入正轨,那一年考完研之后,云蔷出乎意料地拨通了常枫的手机,电话那头的他酝酿了许久才回应了一声“我在”,她似乎喝多了酒,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前言不搭后语的状态。
“你在学校?还是在外面?”常枫的眼眸垂了垂,“用不用我去接你?”
“没事。”电话那头她低声地叹,“我…我有个问题憋了很久,我想问问你。”
“嗯。”
“你说…你说当年,当年的时候,那么多人,那么多老师、同学,还有家长,是不是一个人都不知道,都不知道【猥亵未成年】以及【校园暴力】这几个字该怎么写?”
他一瞬间失语。
那块遥远的遮羞布就这样被沉重地撕开,当年那个身处孤岛却从未放弃过的小姑娘,等到多年之后,迟来的成长却终于将那片满目疮痍送到眼前,这场凌迟,她还是承受不住。
“我对不起你。”他不受控制地开了口,“云蔷,我…我对不起你,你是不是对我…对我挺失望的…”
(七)
他终于完完整整地瞧见了葛云蔷的脆弱。
他陪她去医院拿诊断的结果,重度抑郁、焦虑这样的字眼单单是看着就让人窒息无比,常枫从网上恶补了一周的心理学,终于给这么多年云蔷每一次反常的行为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人在受到极端的心理刺激之后,往往会开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这也就解释了为了葛云蔷在受到猥亵之后,能够在两年内、在众目睽睽之下都表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那时候谁也没有质问过我们这一代人凭什么明明缺失了性教育,还要成为背黑锅的受害者,等到多年以后,道理终于渐渐明晰,她似乎真的明白了,却也真的走不出去了。
“没事的。”她反倒在安慰他,“能够通过吃药治好的病,那都不算病,你别觉得我冷血,这些年我实在不好过,只有将思维一步步退化到激素层面上才舒服一点儿,人说白了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皮囊之外,空无一物,有些负面情绪就算是山呼海啸,那也是激素反应而已。”
“你绝望过么?”鬼使神差,他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云蔷打着卷儿的长发被夏日的熏风微微吹起,猝不及防,她笑了。
“都查出来病因了,有什么绝望的?”她还在笑,“不过说真的,我有过最绝望的时候,不是我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东西只有靠重新投胎才能解决的时候,而是当有一次我发病得实在厉害,为了不让眼前在强迫性地出现那个老男人的油头猪脸,我开始自残,结果没想到我妈看到后,骂我无病呻吟。”云蔷耸了耸肩膀,“你能想到么。对于她来说,只要是不懂的东西,就是不存在。那个时候,我还以为全世界都不会理我了,因为连妈妈都不会相信我。”
明明是两小无猜,在他缺席他们友情的这些年,云蔷是怎样顶着积毁销骨的雪片,一步步地刮骨疗毒,他无法想象这些年来她有多寂寞,他只觉得心寒。
(八)
云蔷毕业之后留在了北京读研。
北京很大,常枫明明已经找好了工作,却顶不住家里的压力,保守的父母都一致认为儿子该在南城做个生活稳定的公务员,那一次的通话里常枫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妈,我跟葛云蔷在一起了。”
其实他没有。
电话那头传来两位父母竭斯底里的咆哮,“你够了没有?!南城就这么小块地方,随便闹点儿丑事还不是给传得满城风雨?!你好不容易念了个大学念出来了,还想把你爹妈的脸都丢光么?!我告诉你,除非是你把你妈气死!否则那个葛云蔷永远别想进咱家的门!”
常枫挂断电话,突然间就红了眼眶。
“没有用的,”他想,“没有用的,都没有用的。”
离开北京的时候,云蔷请他吃了顿晚饭。
她又清瘦了很多,整个人在淡淡的妆容下像是落难的爱丽丝,这个时候她已经开始用“爱丽丝”的笔名创作,成立了自媒体,常枫知道,这一次告别过后,两个人或许往后一生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交集,而他喜欢过她这个秘密,也将随着漫长的岁月,深埋心底,那顿晚饭上云蔷告诉他自己收到了一封来自陈临的道歉信,常枫打开邮箱,发现一封冗长的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署名是陈临。
时间过得真是快。
有人在长大,有人在忘记,有人却被永远留在了原地。
(九)
南城的日子过得千篇一律。
而常枫却没有停止关注过云蔷。
他会提醒她按时服药,那个女孩的事业也如苍松一样繁茂地生长,彼时的葛云蔷已经带着“知名新晋作家爱丽丝”的头衔声名鹊起,常枫看过一篇关于云蔷的访谈,视频里的她妆容还是很淡,她笑得很从容,“我写作,是为了宣泄。”
还是为了逃避什么。
2018年,常枫二十五岁,开始坦然遵从家人的意思去相亲,午后的咖啡馆寂寥无人,他穿着洁白的衬衫路过一群嬉笑打闹的高中少年,咖啡馆的外墙上爬满了火红的蔷薇,一霎间满眼繁华似锦,怎不会让人忆起故人来。
他走进去,那个名叫方静的矮矮小小的朴素女生已经静悄悄地等在了那里,常枫坐定,只是觉得满心的荒凉,两杯拿铁上桌之后,他发现,店主人居然喜欢吃玉米糖。
与此同时手机一响,是云蔷。
“我妈好像出事了,已经报警了,我马上赶回去,你能帮我去看看么?”
他说了声抱歉,就冲出了门。
云蔷的母亲因为心脏疾病在2018年去世。
那个曾经风风火火又要强的单身母亲,没有来得及留下一星半点儿的叮嘱就溘然长逝,葬礼上的云蔷清瘦的双肩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生活强加给的苦难,常枫不顾家人反对坚决去陪着她安排母亲下葬,那个曾经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女孩子,终于被人生一步步推上了越来越孤寂无人的路口,蔷薇花落了满地,云蔷很快就回了北京,三个月之后,常枫和方静订婚了。
(十)
2018年12月,常枫与方静新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他收到了云蔷的遗书。
这是葛云蔷在患病以来第一次尝试自杀,或许是因为不规则停药,或许是因为母亲去世打击太大,常枫异常冷静又迅速地报了警,准确地向北京警方提供了她的住址,三个小时后,警察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吊灯上已经被缠好了绳子,云蔷的手中拿着那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正在发呆。
她还没来得及实施。
“答应我,别再这样了…好好活下去好么?”电话那头常枫的声线在颤抖,他从没有想过云蔷会选择像林奕含一样决绝的方式去了却此生,那封遗书他至今还是没有看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曾经天真柔软的爱丽丝,一步步陷入无边黑暗的泥沼里,他不是王子也不是骑士,他无能为力。
再次见面的时候是2019年的年初,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是那天第一个打破她家门的警察苏然,他是个地道的土生土长的北京帅哥,整个人像口音一样阳光又活力,常枫却莫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多年来云蔷的眼光也总算是慢慢变好,这是他唯一觉得跟她还算般配的人,他们回到南城处理母亲留下来的房产,云蔷的气色好了很多,她带着苏然去走小时候走过的路,喂他吃剥好的玉米糖,天空中开始飘起了薄薄的雪,目送着两人上了火车,方静挽起常枫的手臂,“回家吧。”
“嗯。”
19年的秋天,关于爱丽丝的报道出奇地多了起来,她和苏然在8月份领证结婚之后,就一直致力于一套名为《致年轻的你》的普及类读本的创作,常枫因为父亲生病住院而缺席了云蔷的婚礼,却也在苏然的朋友圈看到了那个女孩穿着婚纱的照片,几天后,他收到了云蔷从北京寄来的礼物——一套《致年轻的你》以及一袋古朴的玉米糖。
方静怀孕了,脾气变得不好。他想了想,把书册和礼物都一起放进了抽屉里。
(十一)
2020年冬天,葛云蔷死于用药过量。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名为爱丽丝的她,会在盛名之下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而她耗费大量心血,一字一句编写的《致年轻的你》,是包含了关于性别教育、道德教育、普法教育的青少年读本,在国际上拿过奖项,已经被很多学校选定为专门的课外读物,而葛云蔷宣布将所有的稿费以及奖金捐出,帮助成立了爱丽丝基金会,致力于面对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越来越好。
或许是因为她在婚后第一个孩子不幸流产,使她抑郁症发作,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她跟恶龙缠斗已久,自身早已破败不堪,常枫没有想到他跟云蔷再相逢时已经是对方的葬礼,黑白相框里的那个女孩笑起来一如她五岁时沁人心脾的颜,那个名为苏然的男人终究是成了过客,他的婚戒还带在手上,眼眶一直通红着,北京的雪比南城更加凌冽,朴素的棺椁上堆砌着雪白的蔷薇,葛云蔷终于把这一生的悲欢离合走完,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再无炎凉冷暖。
此时此刻,常枫的心还在痛,却突然想起来她那句“皮囊之外,空无一物。”突然就觉得世事茫茫,物是人非感如同女萝一样缠紧了他的灵魂,原来所谓人生在世一场,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打开朋友圈,苏然那条动态还在。
【我的爱丽丝终于还是回到了她的仙境之野。
是谁带走了她?】
他打开苏然的对话框,输入,“她曾经是我见过最开朗、聪慧的姑娘,她曾经可以拥有无限光明的一生,却不幸遭受恶人陷害,她死于年少时期遭遇的猥亵与校园暴力所造成的抑郁症,死于那个时代无情无心的绞杀,她是病逝。自此爱丽丝回到了仙境之野,还请节哀。”
(十二)
三年后,南城的日子还在不疾不徐地流淌,常枫的女儿小常薇已经出落成了利利索索的小姑娘,这个两岁多的小女孩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在她每日咿咿呀呀的念叨里,常枫只觉得有些沉重到无法呼吸的东西,正在轻飘飘地慢慢离开自己。
可云蔷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幻想着成为母亲,让一个新的生命,重新救赎自己?
他停下手头的文件,开始着手整理被女儿扒乱的抽屉,却发现那册《致年轻的你》的包装已经被小姑娘扯得稀碎,他拿起其中一个绿色封皮的册子,却冷不防,掉出一根银质的镂空的书签来。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猛然加速,那崭新的图案是雕刻出来的精致小画,是两个憨乎乎的小孩坐在老旧的门槛上吃糖的画面,一侧爬着茂盛的蔷薇,一侧是枝叶分明的枫树,常枫的目光滑向了最下方的题字,“两小无猜”。
满目山河,落花风雨,如今故人长辞,他终于泪流满面。终于愚钝如他,直到今日方能冲破生活的枷锁,为这个早已长眠的女孩痛痛快快地痛彻心扉一番,可是自始至终,他又何德何能配得上这句两小无猜,他只是一个在那个重压时代下牺牲了成长的木讷少年,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躲在书山题海、躲在清规戒律之后的懦夫。
“爸爸!”
常薇一声惊呼,他才终于回过身来,小姑娘望着父亲脸上狼狈的泪水,突然压低了声音,“咿!爸爸真是丢脸!妈妈说只有一岁小孩才哭鼻子!我们都不是一岁小孩啦!爸爸怎么还那么幼稚呢!”
“咦?这是什么呀!”常薇自顾自地拾起来那包玉米糖,“爸爸爸爸!快帮我打开!我要吃这个!”
常枫缓了一口气,剥开一块糖纸放进了小姑娘嘴巴里,小常薇突然欢呼雀跃地搂住他,“真好吃!我明天上幼儿园也要带着!”
“好。”常枫揉了揉她的小脸,“多带几块,你想分给谁都可以。”
小常薇又蹦蹦跳跳地跑去找自己的小书包,常枫低下头继续翻阅那几页书册,然而还没等他翻开第一页,那小姑娘又“哇”一下地扑到他背上,把妈妈的沙滩草帽一下子扣在他头上,又独自笑弯了腰,“哈哈!疯帽子!爸爸变成疯帽子啦!”
小姑娘笑够了,伸着两只小手去捂他的眼睛,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回忆的漩涡里,常薇瓮声瓮气地趴在父亲耳边,“猜猜我是谁呀~”
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常枫的眼睛红了一下。
“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止不住地颤,原来世事一场大梦,所谓生无所息、至死方生并不仅仅是留给未亡人的一句空口承诺,二十余年前那个小女孩再也回不来了,可是这世界上又多了个小姑娘,一样古灵精怪、不染尘埃,一样喜欢吃玉米糖。
他定了定心神,柔柔地握了握她的小手。
“你是爱丽丝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