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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初入未央宫之时,我最大的乐趣便是在殿阁重廊之间四处探索。我父亲崇尚简朴,许多宫室尚维持着孝惠时期的原貌。宫里的侍者也并不算多,那些已不再年轻的女子守着空荡的殿堂,在拂去台阶上的青苔后随意的坐下,用平静的嗓音为我追忆汉宫往事。

      她们说起了高祖年间那位貌美且擅歌舞的戚夫人,说起了曾经在后宫传位流传的《出塞》、《入赛》之曲,说起了高后掌权期间的暗流涌动,以及那个女人身死之后,未央宫中的血腥。
      通过她们的叙述,我这才知道原来高皇帝驾崩后数十年的风云动荡。先是吕后掌权,再是吕后崩逝,群臣诛吕,最后才是我父亲从代地前来继位。未央宫在过去几度因皇权更迭而染上血色。

      “可——”在听故事的时候我猛地意识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却又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我大母死后,天子、天子不是还活着吗?”我知道我的伯父惠帝至少有六个儿子,吕后死的时候,我那位坐在皇位上的堂兄还活着,他才是皇帝。

      可是剪除了吕姓势力的功臣们声称当时皇位上坐着的孩子并非惠帝亲生,废去了他的皇位。之后他连带着他那几位兄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人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告诉我:“死了,都死了。”
      他们先是遭囚禁,再然后处死——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父亲来到长安之前。

      这一答案并不意外,却仍使我感到浑身发冷,“他们……果真是混淆刘氏血脉的野种么?”
      眼角生着细细纹路的宫人冷笑着说:“先帝、淮阳王、常山王[1]出生之时,我曾为他们接生,他们是不是惠帝之子,我——”

      她话没说完,旁边的宫人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一时之间众人缄默。我在沉默之中窥见了那令人胆寒的真相,“我从前在书里读过这样一句话,说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做臣子的,不在君王面前恭谨俯首已是大大的不敬,怎敢屠戮皇家子嗣,将帝王苗裔视作掌心可以随意摆弄的器物?”

      宫人们缄声不敢言。
      我愈来愈怒,又喝问:“王子皇孙,岂容轻慢?杀我堂兄者为何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始终不再开口,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

      其实那时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答案——

      我曾去过长乐宫。那里相较未央宫更为陈旧冷清,眼下是我大母居住养老的所在。而在长乐宫里,还住着我伯父孝惠皇帝的妻子张氏。

      说起来,这人还算是我的表姊。她的母亲是我姑母鲁元公主,因此论起伦常血亲,她是惠帝的外甥女。可是吕后却执意让她与惠帝结为夫妇。

      惠帝盛年驾崩,独留表姊一人在世上茕茕独立。我父亲做了皇帝之后倒是并未亏待她,将她安置在长乐宫中,荣养一如往昔。可表姊总是郁郁寡欢,年轻的眉眼黯淡如灰。

      许是因为长年囿于深宫的缘故,表姊她的性情颇为古怪,我厌她言语尖刻,却怜悯她命途多舛,常常与她争执,又总在冷静之后忍不住去找她。某次,我和她议论长安城内趣事,无意中提起过如今朝堂上炽手可热的绛候与曲逆侯二人,而我这位向来沉静冷漠的表姊,却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憎恶。

      “乱臣贼子。”她是如是评价此二人的。

      “可我父亲说,他们是功臣。”

      张皇后嗤之以鼻。
      “你知道他们吗?阿嫖。”

      我自然是知道他们的。
      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这二人的名字,即便我不问庙堂也有所耳闻。
      他们都曾辅佐过我大父。我从未见过我汉家的开国皇帝,却能从这二人的身上感受到属于秦末乱世的血腥气。因此我心里敬畏他们。

      而我父亲则说,周勃、陈平不但于汉家社稷是功臣,于他也是功臣,是他们平定了诸吕之祸,也是他们主张迎他进长安称帝。

      “若非绛候与陈相,朕如今大概仍只是代国戍守边地的诸侯王。”父亲曾与我说过这样的话,言语间似乎满是对周陈二人的感激:“所以,阿嫖,你需敬重他们。”

      我懵懵懂懂的听着,零零碎碎的通过阿启之口,得知父亲在朝堂之上,对周勃、陈平极尽优待。他赐他们金钱、增加他们的食邑、陈周二人先后拜相,风光无两。

      陈平死在了我父继位后的第二年,被他追谥为献侯,周勃活的比陈平久,父亲暂时给不了他哀荣——便决定给他个公主。

      父亲有意与周勃结为姻亲的消息是我父身边的宦官赵谈透露给我的,他往日收了我不少礼,与我关系不差。在得知父亲这一想法之后,我总算明白了为何他会叮嘱我要敬重周勃。

      我怀揣着复杂的心理去到了长乐宫,张皇后从我口中问出了我烦恼的缘由,然后她便笑了。
      “你是幸灾乐祸?”我怒气冲冲的瞪她。

      她倒也不否认:“只是想起从前的我自己罢了。婚姻之事,两姓之好,事关女子一生,可作为女子的,却无法为自己做主。阿嫖,你要被当做一样礼物,赠与绛候家了。”

      我被她的话所刺痛,反驳说:“婚丧嫁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父母不为我做主,我又还能信谁?”

      张皇后但笑不语,眼神讥诮冷锐叫人讨厌。

      那时我也不是不明白与绛候结亲意味着什么。我汉家自高皇帝伊始,便有将公主嫁与功臣列侯的传统。从身份上来说,我和绛候之子倒也般配。可……就我那时所了解的情况来看,嫁入周家这件事,实在是叫人害怕。

      周勃陈平等人敢在吕后尸骨未寒的时候诛杀吕氏满门、敢左右天子废立之事、甚至敢戕害皇家血脉——那么他们是否会杀死我的父亲?是否会杀了阿启?是否会杀了我?

      我不在乎惠帝的那些儿子,我坐立难安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了,他们同样拥有杀死我的能力。
      如此臣子,只差一步便可称之为“逆贼”。
      那么,嫁与逆贼的公主,最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去长乐宫见张皇后,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时常记起她。我像是突然间才意识到,诸吕尽遭屠戮之后,生母乃是鲁元公主的张皇后,大约是这长安城中最后一个还流着吕家血脉的人了。曾几何时,吕后将她嫁给自己的舅父,是为了融合刘吕二姓血脉,可到头来,刘家人依旧和吕家人斗得不可开交。

      张皇后的结局,有没有可能,便是我的未来——这一猜测使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是自幼胆大鲁钝的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存在着荆棘与泥沼。

      思来想去,我终究还是怀揣着满腔的心事去找到了王叔。

      时值盛春,王叔在长安的宅邸中遍植花木,满庭绚丽之色。我穿过牡丹花圃与藤萝架,看见金阳融融洒在才沐浴过后、一身宽袍披散长发的王叔身上,他见我来了也不理,懒洋洋怀抱着他才出世的儿子安逗弄。

      我将我的烦恼说与王叔,王叔反倒哈哈大笑,他怀里的安也跟着一起笑,边笑边去拽父亲的胡须。王叔将安不由分说的往我怀里塞,我不明所以,手忙脚乱的哄这婴儿,而王叔则在看到安尿在我袍裾上时哈哈大笑。

      “王叔戏弄我!”我怒气冲冲。
      “阿嫖你尚是小儿,操心婚嫁之事作甚?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照料婴孩,你再考虑做他人新妇吧。”王叔身形高大,那时候的我即便踮起脚尖也不到他肩膀,在他眼中,我恐怕还真就是个稚嫩幼童。

      我原本心里还在排斥嫁娶之事,可经王叔这么一笑,反倒忍不住说:“我若是黔首之女,再过几年,便也到了要缴纳六倍算赋的年纪了。”[2]

      王叔将啼哭不止的安交还给乳母,蹙着眉问我:“阿嫖思嫁否?可有意中人?”

      “王叔!”我又羞又恼,“我是来与你商议正事的——”
      “正事便是,阿嫖可有意中人否?”王叔一本正经。

      我用冰凉的手背贴着脸颊,所有争辩否认的话到了喉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最后我强压住对绛候一家的思虑,小心翼翼的冲王叔点了点头。

      其实,在做出那个肯定的回答之时,我并不明白所谓的男女之事。

      我只是……粗略的读过几首古时的诗赋,浅显的了解过蒹葭之情,既然人人都渴盼那风花雪月的缱绻,我自然也不能意外,哪怕那时年纪尚小,也不由自主的对未来的“良人”萌生出了几分期待。听见王叔这一提,我不由脸颊飞红,脑子却里不可遏制的浮现出某人的身影。

      在那年上巳的时候,我还真就遇上了一让我念念不忘的美貌少年。
      长安有祓禊的风俗,众人聚于河畔,以浸泡了香草的水沐浴,以求疾病远离灾厄消除,又有男男女女同游于郊野,若彼此看对了眼,便可结露水之欢。

      上巳那日,我这个长于代国的公主迫不及待的赶去了渭水畔想凑个热闹。便是在渭桥附近,我遇上了陈午。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人潮如天上白云时聚时散,忽然他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之内,青袍乌发,容仪出尘。渭水畔众人嬉笑着挽手踏歌,他却刻意避开了向他伸来的手,含笑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然而他那样的样貌,不管在哪,都是会被人一眼就注意到的。

      我在心里暗暗感慨长安的风土养人,代国可没有如此美丽的少年。而他注意到了我直勾勾的视线,冲我微微一笑,正是那一笑,使我忽然间有了女儿家的羞涩,忙不迭的挪开目光,躲藏到了侍女的身后。

      我们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并不知道未来我们的命轨将纠缠在一起,互相折磨数十年的光阴。

      当王叔问起我是否有心仪之人时,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渭水畔的少年。
      于是我半遮半掩的向王叔说起了发生在上巳的那场偶遇,王叔倒是没有取笑我,反倒捋着胡须,为我认真的思索起了那人的身份。

      长安的公卿贵族,他比我熟悉。往日我向他打听谁,他一张嘴就能将那人的底细全数抖出,然而此刻却沉吟了许久,仿佛是故意吊我胃口似的,迟迟不肯发话。

      我急了,便说:“那总不能是绛候家的长子吧。”

      王叔轻笑:“绛候长子周胜之早已及冠,你说的少年自然不是他。我想……渭水那位,大概是堂邑侯家的独子。”

      我又问他:“堂邑侯是谁?”
      王叔揉着额角答:“姓陈名禄,其父陈婴昔年乃追随项羽之人,后来降了你大父,被封堂邑侯。你看上的少年名午,是他的嗣子。”

      “比之绛候如何?”
      “食邑一千八百户,不如绛候。”

      “一千八百户?”我将注意力放到了王叔所说的数字上。
      “是,一千八百户。”

      “很少么?”
      “至少不及你的馆陶。”

      说来也是奇怪,我那时明明尚且懵懂,嫌贫爱富却仿佛成了我的本能,然而听完了王叔这番话,那少年在我心中的形象,忽然失色了不少。我转而又向王叔打听起另一个问题:“那如今列侯之中,最贵者为何人?”
      “自然是绛侯周勃。”

      绛侯周勃。这可不就是我父意属的姻亲么?
      绕了一圈,话题又绕了回来。

      王叔这时又懒洋洋的对我吐出了一个数,“一万。绛侯食邑一万。”
      我倒吸口气,心里对周勃的恐惧逐渐被一种隐约的兴奋所取代。

      王叔眼神促狭,许是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他继续说:“绛侯长子胜之,比你年长几岁,尚未婚配。不过他才能平平,不如其弟亚夫。最重要的是,论模样与仪表,他比不上你在渭水遇到的陈侯之子。”
      “然他是长子。”我耸了耸鼻子,瓮声瓮气的说:“我汉家向来是长子袭爵。”

      王叔看我的眼神中含着同情:“所以你已经做好了当绛侯长媳的准备?”
      我面上一热,梗着脖子做出严肃的表情,“我既为天子之女,自当为天子尽忠。莫说是嫁去周家安抚绛侯,便是让我和亲匈奴,我亦不觉委屈。”

      王叔大笑。笑过之后冲我摆手,“阿嫖,我若是你,我会选堂邑侯做夫家。”

      我既是不服,又是迷惑,冲王叔撅了噘嘴,不再与他谈论这一话题。

      若干年后再忆往昔,我需承认少年时的我的确算是心性浅薄。一面恐惧沦为权力博弈之下的牺牲,一面又倾慕于周家的富贵。

      又或者,我那时只是在下意识的找理由安慰自己,因为我已默认了自己将被父亲当做赐礼赠与绛候家,我这人向来不愿意将自己放到一个过于可怜可悲的境地,便告诉自己,我心甘情愿。

      然而,后来被父亲下令嫁给周胜之的却并不是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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