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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父亲做了皇帝——这一事实在当时其实并未让我感到惊诧。早在他动身前往长安的时候,我就隐约听到了风声。长安来的使者为代国送来了太皇太后已死的消息,同时还告诉我父亲,说当今天子并非孝惠皇帝血脉[1],我父乃高祖第四子,群臣有意拥他为君王。

      父亲那时面上却并无喜色,他迟迟没有答应长安使者的请求,后来即便代地的臣子为他找来了巫祝卜筮,得到了大吉的结果,他眉间依旧笼罩着愁色,这份忧愁将我的心也提了起来。
      只是他终究还是出发,带上了代地的群臣与数千卫兵。

      我问阿启,做皇帝意味着什么。
      阿启说他不知道,这不是他该考虑的事。

      皇位那时于我们而言,还是十分遥远的。直到信使说父亲坐上了那至高的宝座,我仍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不真切的幻梦。

      那时我心想,长安一定是座危险的城池,皇位或许是陷阱之上的诱饵,所以父亲才会那样恐惧。当车马载着我从代王宫离开的时候,我十分不情愿,既舍不得代宫,也对前路充满了不安。

      大母倒是显得很高兴,她邀我与阿启和她共乘一车,一手搂着阿启一手搂着我,说:“阿嫖,等到了长安城后,你会被封为公主。这是好事。”

      大母告诉我,做公主要比做翁主威风,别的不说,我肯定能得到一片膏腴之地做汤沐邑,有了汤沐邑之后,每年能享一方贡赋。

      那年我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不明白金钱的用处,但若有好东西送到我面前,我是不会拒绝的。在大母绘声绘色的描述中,长安是世外的仙境,有琼浆玉露、金阙云阶。我迷迷糊糊的听信了大母的话,对长安萌生出了几分期许。

      然而,在接下来的路上,越是靠近长安,阴霾越浓。

      起先是我长兄无故病倒,再然后他的疾病传染给了他身边的人,二兄、三兄……他们接二连三的患上了重疾,在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对此自然感到惊恐,死亡于我而言成了近在咫尺的猛兽。不久前我才见证了王后的死去,她在坟茔中的尸骨尚未腐朽,她的子嗣便一个个追随她而去。实在是可怕。

      往日里我与这几位兄长其实算不上亲密,毕竟他们不像阿启一样与我同母。身边人都教导我说,这几位兄长与我身份有别,是王后生出的嫡子,比我与阿启更为高贵,我尊敬他们,也不自觉地远离他们。直到他们濒临死亡的时候,我听着他们恐惧的抽泣,内心的震颤这才使我意识到他们是我手足,与我血脉相连。

      我不希望他死,那时我还年幼,没有见过太多的死亡。我恳求大母让我去照顾病重的兄长,大母不许,非但如此,还将他们抛弃在了沿途的驿馆。

      大母过去对小辈尤其慈蔼,我几乎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做出如此残忍的决定。而她轻描淡写的向我解释说:“你父亲才登基为帝,长安城内诸事繁冗,名分未定,耽误不得。何况你那几位兄长既然染病,又如何经得起一路颠簸?倒不如让他们在驿站精心休养。”

      我被大母一番话哄了过去。可我母亲却坚持要留在驿馆照顾王后所出的那几位王子。
      我看着她有些决绝的眼神,忽然就想起了最后一次与王后相见之时的情景。

      大母沉默不语,一扭头找来了阿启,让他去说服母亲。也不知道阿启都做了些什么,总之最终三位嫡出的兄长还是被留在了驿馆。

      但母亲好歹还带上了一个人,那是王后最小的儿子,他也染上了和几位兄长同样的疾病。阿母那段时间衣不解带的照料他,好歹没让他的病情加重。她那时已经有七八月的身孕,眼看就要临盆。我虽是未嫁室女,也知道妇人诞育子嗣之艰辛,实在不忍看她操劳。

      记得父亲出发去往长安之前还曾反复叮嘱过母亲安心养胎,我便拿出了他说过的话去劝母亲多加休息。母亲筋疲力尽的坐在我身边许久不言,在我们身后,我那病重的异母弟弟时不时会艰难的喘息几声。

      “阿嫖,王后去世之前,托我照料她的儿子。”母亲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感到有些冷,“您一定要坚守承诺吗?”

      母亲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与王后,过去其实并无太深厚的情谊。毕竟两人身份悬殊,有如云泥。

      我母亲是清河人,家境贫寒,少年被选入宫,侍奉太后。后因机缘巧合,被送来代国,赏给了我父亲。

      同年被送往代国的,还有太后的犹女。吕氏出身的女郎理所当然的做了王后,我母亲则只做了我父亲身边的姬妾。若将王后与我父亲的婚事比作一匹华美的锦缎,那我母亲便只是缎上可有可无的绣花点缀。

      那时高皇帝驾崩已有数年,太后临朝称制,吕氏权倾朝野。听说那时太后为几乎每一位刘姓诸侯都聘了一位吕姓的女子做正妻,以此巩固权势——幼时的我不懂何为“权势”,只知道吕姓的女子极其厉害,甚至将我好几位叔伯磋磨至死。

      幸好我父亲的王后虽然姓吕,却并非跋扈之人。在我记忆里,她一惯端庄温柔,侍奉大母时恭谦有礼,对待我父亲的侧室也十分大度。我母亲入宫后便备受我父宠爱,接连生下我与阿启,王后却也不恼不妒,视我与阿启如亲生——寻常大户人家的主母,都未必能有如此贤良。

      王后与我母亲私交并不深,但她高抬一手的善意,却使包括我母亲在内的每个位卑女子都有了活命的机会。我母亲感激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也能理解母亲为何不愿放弃王后所留下的四个儿子。

      可有些时候,想要坚持自己的忠义却并非易事。

      ——大母承诺会找来医者救治我那三位嫡出的兄长,可不久之后我还是得到了他们病逝的消息。我流了几滴泪,再抬头看母亲,却见她面上无悲无喜,眼神如同被霜雪冻住一般,空茫一片。

      也许当她决定听从大母安排,将我那几名嫡兄留在驿站时,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结局。她主动放弃了他们,因为她终究也还是有太多无法做到的事情。

      幸好我母亲贴身照顾的那位弟弟倒是幸运的熬过了病势最凶险的时候。等我们一行人来到临近长安的灞桥时,他已经能够在车上坐起,与我说话。

      他告诉我,这些天他昏昏沉沉的时候,总能梦到他的母亲。王后在他的梦里与他隔着一条河流相望,她其余那几个孩子就站在她的手边。

      “我欲前去她的身侧,可她一次次的将我往回推。梦里我以为她不要我了,伤心的大哭了好几场。”他的声音细弱,阳光将他的侧颜映照得有如白玉,剔透且脆弱。

      “她不要你去找她是对的,你能够醒来也一定是因为她在暗中保护你。”我说:“不过你也该感激我的母亲,这些天是她一直在你身边守着你。我和阿启都被她冷落了。”
      他腼腆的笑笑,朝我点头。

      “我母待你更胜亲子,不如你也给她做儿子好了。”见他精神尚好,我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而他则半垂下眼睫,对我说,他很想他的母亲。

      车内的氛围颇有些沉闷,我连忙安慰他说:我们很快就能到长安了。到了长安,至少能见到阿父。

      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与长安有关的见闻都说给了他听,有些荒诞不羁、有些夸张可笑。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打断我,安安静静的听着,唇边有淡淡的笑。

      他和阿启是不一样的,我忽然有些喜欢他,由衷的希望以后还能有这样一个乖巧的弟弟跟在我身边。

      等到了长安城下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康复。我和他约定好了以后要一块去宜春苑赏景,去酒池泛舟,他点头应允。长安于我们两个孩子而言是全然新奇的、有趣的地域,我们迫不及待的扑入这座城池,只觉得前方天地广袤,有数不清的瑰丽奇珍等待着我们。

      ……可是,我没能得到他兑现承诺的那日。
      我那位嫡出的弟弟,虽然侥幸活着抵达了长安,却在进入未央宫不久之后的某一夜,旧疾复发,这一次发病又急又猛,医官尚未赶到,他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就仿佛是被这巍峨的未央宫吞噬了一般。

      谁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会忽然再度倒下,就仿佛之前他的痊愈只是回光返照,是上苍给我们开的一场玩笑。
      然而并没有谁去追查他死亡的真相,即便是我的母亲,面对着他冰冷的尸体,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持缄默。[2]

      她是聪明人,即便重诺,却也不愿意为一个承诺而付出太过沉重的代价。她唯一做的事,是在我这弟弟的葬礼上恸哭了一场。
      或许是死于的代王后怨恨她言而无信,在恸哭之后,我母亲便患上了眼疾,逐渐目不能视。

      至于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并未表现出太深的哀痛。
      当我头一次踏入长安,去到未央宫觐见我父亲时,我便敏锐的觉察到了他的变化。那时他站在高处,通天冠上垂下的五色旒珠遮蔽了他的容颜,于是我忽然感到他十分陌生,在那一刻他不再像我记忆里的父亲,而近似于庙宇中的神明雕像。

      他的妻子、儿子死了,他却忙于国事,王后以及我几位兄弟的葬礼甚至都颇为潦草。
      吕氏满门尽灭,朝中也没人提出要追赠他们尊号。因此,等到来年春天藤蔓爬上了夭折孩子的坟墓之时,已没有人再主动提起我这位早夭的弟弟。他连带着他的母亲、兄弟,一同被活着的人所遗忘。即便是我,在若干年后也只能忆起一团模糊的影,他们的面容在我的梦里化作了烟雾,笼罩住了我头顶的太阳,他们的姓名随风散去,成了岁月中尘埃。

      在遗忘的过程中,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我该庆幸他们的死亡,当王后最小的儿子溘然逝去的那一刻,阿启、我母亲乃至于我自己的命运同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父亲践祚不过数月,有人提议册立太子。而环顾父亲膝下诸子,原本并不算出挑的阿启,在几位嫡兄弟都过世的情况下,竟成了父亲的长子。长安公卿一致认为,无嫡立长,阿启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储君。
      母凭子贵,接下来,母亲成了皇后,而我,则被封为了长公主[3]。

      “馆陶。”阿启找来了一张堪舆图上,为我指出了一个位置,“这里从此以后就是你的汤沐邑了。”
      “这儿很富庶吗?”我想起了大母在来长安前同我说过的话。
      “那是自然。”阿启轻笑,兴致勃勃的为我解惑:“馆陶属魏郡,先秦时归于赵国。临近邯郸,地广土沃利于农桑,道路通达便于商贾。”

      我牢牢地盯住图上的馆陶,心底里涌起了一阵奇异的满足。我不在乎汤沐邑是富庶或贫瘠,我只是高兴,欣喜于九州四海,有这样一片地域是属于我的。

      “我喜欢这儿。”我想也不想的说道。

      只是,后来我终其一生都没有真正踏足过馆陶。我这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磋磨在了长安,随名利而浮沉。

  • 作者有话要说:  【1】汉惠帝刘盈在历史上一共有六个儿子,他死之后,他的儿子刘恭、刘弘先后登基。当然,权力是握在吕后手中。吕后死了,当时的大臣废了后少帝刘弘,并且宣称这不是刘家血脉。接着从汉高祖刘邦当时还活在人世的儿子中挑选了刘恒,也就是本文女主的父亲继位。
    【2】汉文帝做代王时与代王后生的四个儿子,在史书上的死因很模糊,就只说是相继病死emmmm我这里也做了模糊化处理,那几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大家随心去猜吧。
    【3】西汉时期,长公主不一定是皇帝的姐妹,皇帝的姐妹不一定能封长公主。反正根据《汉书》记载,刘嫖在还是帝女的时候,就被直接封为了馆陶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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