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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我的女儿阿娇在未嫁之前有个爱好,那便是寻访古书之中缥缈无踪的神仙——这倒是像她的父亲。

      我不信神鬼之说,却也无意扼杀阿娇这点快乐,便依凭财力,搜罗来了先秦之时列国的奇诡传说,又筑高台、凿池沼、在蜿蜒连绵的山峦上修重重长廊亭台、集天下奇花异兽于庭园,将长门园布置成了故事里的仙境的模样。

      阿娇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她一向不爱表露自己的情绪,她只爱一个人待着,在雾气缥缈的竹林间,默默翻阅陈旧的竹简,而当她全神贯注的时候,任谁也不能打搅。

      只一个人是例外,那便是王娡的儿子,如今尚且年幼的太子。
      那孩子或许是因为处在一个颇有想象力的年纪,也喜欢读那些神仙妖鬼的故事。阿娇便默许他待在她身边,与她一同钻研昆仑的神女、泰山的青帝。

      总而言之,这两个孩子以神仙之事为纽带,相处得很愉快[1]。这使我感到欣慰。那年阿娇与太子都还小,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男女之情,但我想,这并不重要。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夫妇在合卺之前素昧平生,阿娇和她未来的丈夫至少有共同在意的事物、有两小无猜的情谊,这便已经足够了。

      ……可我那时却忘了,未央宫内的夫妇,不比寻常人家。

      上苍或许曾经垂怜过我,在阿娇与刘彻正式订婚之前,曾予过我示警。

      阿娇十四岁那年,薄氏病亡。[2]
      薄氏少年时便嫁给了我的弟弟,她是我大母的族孙,大母为了延续薄氏的荣耀,将她指婚给了贵为太子的阿启。阿启并不喜爱她,从她成为他的妻子到她死为止。

      在我的记忆里,薄氏的存在感极弱,哪怕后来她曾穿绀皂二色的深衣[3],站在天子的身侧,却依然很容易叫人忽视。

      阿启的妃嫔众多,什么栗氏、程氏、王氏,皆有殊色,深得君心,而欺软怕硬偏又是人性之本能。薄后谦逊寡言,不争不抢,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她的罪孽。永巷之中常年暗流涌动,女人之间的斗争,有时堪称惊心动魄也不为过。

      早些年,我是说,在我大母薄太皇太后尚未薨逝的时候,我也曾怜悯过薄后,委婉的提醒她□□立威。

      那时薄氏半垂下眼睫,如同一个昏昏欲睡的人一般,在缄默了许久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皇后什么的,说是有至高的权柄、比肩天子的尊荣,可说到底因为不过是依仗夫婿生存的女人罢了。没有陛下的首肯,我的分量还不及椒房殿房檐上的一枚瓦当。”

      她这般消沉的态度令我轻蔑。不久之后我大母去世,她在宫闱之中彻底陷入了无依无靠的境地。我懒得管她,后来在与王娡谋划椒房之位时也没有多少对她的愧疚。

      一惯温吞敦厚的薄氏在被废的时候,表现得也极其平和。椒房殿的宫人告诉我:薄后在接诏书的那日起得很早,虽然没有佩戴钗环但发髻梳得很是整齐。在登上安车离开椒房殿的时候,她甚至是眉目舒展,好似解脱。

      民间的妇人在遭到休弃之后尚可归家,然而薄氏是皇家的女人,哪怕阿启不要这个妻子了,也断然没有放她令嫁他人的道理——更何况那时薄家已经门庭凋敝,薄氏三代以内的亲眷,亦无几个尚活在人世。

      于是,薄氏最终被送往了一处偏僻的别宫,从此以后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是她死的那一夜。
      那是个晴朗的秋日,阿启难得从案牍之劳中脱身,携皇亲近臣前去了长安以南的宜春苑。那是秦时修建的一座别苑,百年前想必是极其繁华美丽的,但我父在位时不喜游乐,因此许多前朝旧苑便也逐步荒废,直到阿启继位后,才陆陆续续修缮了一部分,宜春苑便是其中之一。

      我不爱宜春苑的景致,认为那里还不如我的长门园。但既然是我弟弟相邀,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带着阿娇一同前往了那里。

      陪帝王行猎不是轻松的事,一天下来我累到浑身筋骨酸痛。黄昏时分阿启在水榭设宴,酒过三巡之时,有人告诉我:阿娇不见了。

      我赶忙悄悄命人去找她。
      不多时侍婢来报,在我耳畔说出了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地点。

      我悄悄离席,乘轻车疾行到了那里,才知那原来是薄氏被废后的居所。

      我记得我赶到时,恰好落起了小雨。道路被雨水打湿,风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那个夜晚无星无月,天地间为雨水所连结。远方宫室内微弱的灯火,在冰冷的雨夜中透出一丝丝暖意,然而就当我靠近那里的时候,我听见一声恸哭。

      我为这哭声所惊,心脏陡然一阵刺痛。待我下车后,所见到的是一座老旧颓败的宫室,屋檐残破、廊柱枯朽、墙垣青苔点点。雨雾之中的灯光逐渐变得粘稠,将此地的一砖一瓦都映照出了别样的诡谲。我心想,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若是我大母薄太皇太后瞧见了她侄孙今日的下场,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他们在哭什么?”
      “长公主,是薄……废后过世了。”

      “……我的女儿是在这里吗?”
      “是。她一早便来了。”

      “她为何会在这里?”我站在摇摇欲坠的阙楼下,迟迟不愿踏入眼前的宫殿。我厌恶此地萧索凄冷的氛围,风中有股令我感到窒息的味道。

      那回话的宫娥迟疑了一会,身子越发佝偻,却是久久无言。

      “阿母。”脆生生的音色骤然响起,阿娇从殿内走了出来,“是我自愿来这里的。”

      她那年才十几岁,双鬟低垂,眼波乖巧,脊背却是笔挺如纤竹,站在殿阶上冲我遥遥望来之时,我惊觉她好像已不再是个孩子。
      “舅母病了很长的时间,我来看她。”

      “她不是你的舅母,是废后。”
      “但她应当算是您的表姊吧?”阿娇沉稳的开口:“您的大母是她的姑祖母,您与她终归是有几丝相似的血。不来瞧她最后一眼么?阿母。”

      我蹙眉,想说我和薄氏之间并无多少亲缘和感情。可不知怎的,还是跟随阿娇走进了那间漆黑的大殿。

      薄氏被废后的日子想来过得不是很好,从她的起居之地我可以窥见她生活的窘迫。在这破败的、仅燃着一盏孤灯的室内,我见到了躺在屏风之下的薄氏。

      她快死了,我看见她的瘦削的面容和无神的眼睛便可轻易判断她不久后的命运。
      站在角落里的宫娥应当是追随薄氏多年的旧人,此刻她们正为她们的主人低泣。阿娇没有哭,她走上前,平静的将薄氏抱在怀中。

      薄氏眨了眨眼,我听见她用很轻的声音问:“我到家了吗?”
      “是的。”阿娇抚摸着她的长发:“你已经回家了。”

      没有人再说话,我亦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两人。在灯烛燃烧的烟雾之中,我看见薄氏慢慢合上了眼。

      我这半生不幸的表姊终究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是她死的时候并无不甘,唇角竟有孩童般的笑意。

      “舅母已经病了很久了,我常来看她,每一次来,她都比上一次更憔悴几分。”阿娇开口:“这里比起椒房殿来说并不算多糟的地方,至少清静,她待在这里,再也不用像过去一样为宫廷的事务和不尊重她的丈夫劳心。我本以为我只要为她解决了衣食之忧她便可在这宁静度日,然而她还是死了。就如同一朵被折下的花、被斩断根系的树,无可回旋的一日日枯萎。阿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薄氏生前是那样寡言而孤独的人,我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阿娇忽然看向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的盯着我,“阿母,她曾是皇后,我未来会是皇后。她之今日,或许便是我之明日。”

      阿娇不讨厌年幼的胶东王,也一向乖巧顺从,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然而在薄氏的尸身之前,我的女儿竟然毫不避讳的表达了她对自身未来的悲戚,就仿佛我要将她送上的不是一条锦绣大道,而是黄泉路。

      窗外的风雨骤然急促,叩击着万物,我在一瞬间竟感到慌乱,不得不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掌心,“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阿娇将头垂下,缄默如石像。

      薄氏就静静地躺在我们脚边,我不敢去看这个女人,却总能感觉她的灵魂正无声的望着我。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薄氏的死,是上苍给我的预警。命运或许是在这时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提醒我,我为我女儿挑选的,或许真的是一条不归之路。

      只是,我当年是真的没有猜到阿娇的结局吗?我是凭什么敢笃定,我的女儿不会沦落到薄氏一般的下场呢?

      ……也许我什么都猜到了,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我对权势的渴望,或许更胜过我对女儿的爱,于是我一遍遍的告诉我自己,我的阿娇与薄氏不一样。

      可阿娇最终还是落了个和薄氏一样的结局。不,比起薄氏来说更不体面,她是因巫蛊被废的,侍御史张汤亲审此案,声势浩大的牵扯到了三百余人的性命。整个长安都笼罩了一层血雾。

  • 作者有话要说:  【1】汉武帝是出了名的喜欢神仙之术的皇帝,本文私设陈阿娇也喜欢(毕竟史书里有陈阿娇使用巫蛊的记载),两人有共同爱好
    【2】历史上薄废后的死亡时间是在公元前148年,本文设定陈阿娇那年十四岁
    【3】西汉皇后礼服即为绀上皂下的深衣
    终究还是变成了月更,惭愧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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