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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阿武建立功业,是在阿启登基的第三年。

      那一年吴王刘濞造反,七国之乱爆发。

      吴王刘濞是我们的叔父,我没有真正见过他的面,只记得很多年前,阿启杀死了他的儿子。他用棋盘一下一下的砸开了那位吴世子的头颅,鲜血绽开成凄艳的花。我这位这个怀揣着野心与丧子之痛的叔父在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选择了隐忍,而等到阿启继位之后,他迫不及待的露出了獠牙。

      可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吴王那时年纪已经很大了,既然多年前他可以忍,为什么现在不能再忍下去了?我的父亲的确是死了,可拱卫长安的北军雄师尚在。他哪来的胆子联合其余诸侯犯上作乱?

      很快我知道原因了——
      阿启重用了一个叫晁错的人。

      这个人曾经是他的家令,后来被他提拔为了内史。不久前此人向阿启呈上了一份奏疏,名为:削藩策。

      阿启采纳了他的谏言。

      据说阿母听说了阿启的举措之后大为震惊,将他召至长乐宫中,叱问他缘何如此急躁糊涂。

      长乐宫中的宦官将我母亲当时所说的话转述给了我,“太后质问陛下,说寻常人家尚讲究天伦孝道,陛下对同宗长辈毫不留情,来年祭拜先祖的时候,可有颜面去见高皇帝?”

      “那陛下是如何回应的?”
      那宦官叹了口气,答:“陛下当时一言不发。太后怫然大怒,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事实证明母亲的忧虑是有道理的,削藩令一出,诸侯国果然造反作乱。吴国起兵也就罢了,可参与其中的楚、赵、济南、淄川、胶西、胶东等国与阿启并无血海深仇,他们冒险作乱,无非是因为削藩之策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罢了。

      然而究竟该不该削藩,我却是说不明白的。

      在母亲与阿启的争执之中,我试图理清其中对错是非。奈何那时的我仍有许多东西看不分明,家国大义、天下格局、朝政要务、王国兴衰……这些是雾里的星子,既不会主动靠近我,我也似乎永远也无法接触。于是我只能保持缄默,继续观望一切。

      叛乱爆发之际,阿启的反应极其迅速,以周亚夫为将,集结大军织成防线,抵抗七国联军。

      周亚夫便是周勃的儿子,周胜之的弟弟。那时绛候已经作古多年,我们想起他时,记起的不再是他诛杀惠帝六子的凶狠,而是他早年随高皇帝征战四方的悍勇。周亚夫颇有其父当年之风姿,我父亲曾用他治军,他统御的细柳营军令严明,一时传为佳话。而父亲至死,都不忘了叮嘱阿启日后重用此人。

      我与周亚夫关系不算太好。
      自打阿启登基允我长留京城之后,我以长公主的身份结交了不少公卿大夫,那些人或是畏惧我,或是想要讨好我。唯独周亚夫,冷硬的像是石头,我每每看到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都能想起数年前昌平死时他的表现有多令人生厌。

      我可以直白的承认,我不喜欢周亚夫,但阿启用他抵御七国联军,我竟感到稍稍安心。只盼着他面对乱军时,也是一样的冷硬,不要退缩半步。

      作为一个全然不通行军之事的女人,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叛乱,我内心自是慌张的。那段时间夜里做梦,梦中都是叛军攻破长安,将阿启残忍杀死的景象。

      陈午有时与我睡在一起,我夜半惊醒的时候他也会醒。他安慰我说:“至少你没有梦见你自己丢了命——长公主不妨宽心,男子为权力而兴起的厮杀,与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无关。纵然最坏的情况发生,那血也溅不到您的身上。”

      “你这是在说什么话。”我听后愈加恼怒,只恨不得将玉枕砸在他头上,“我与当今陛下,一荣俱荣。他若罹难,我岂能全身而退?你不知道……”
      “不知什么?”

      我本想将孝惠帝所生的诸王的命运道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这是我刘姓的家事,与他陈午何干?因此我只扭过身去不再理会他。而陈午也再未追问什么,半梦半醒间我依稀感觉到他似乎轻轻拥住了我,片刻后又放开。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我在长安里人脉众多的好处也就在这时展露出来。只要不是太过机密的军情,都能被送到我的耳边。但坏处就是,我无时无刻不处在紧张之中——尤其是战争初期,局势并不算好。听说吴王已自封为东帝,还听说他与国力最强的楚,已组成联军浩浩荡荡向长安杀来。

      后来,是阿武将他们挡在了梁国以南。
      我禁不住长舒口气,心想阿武果然是有才干的人,能礼贤下士、可统御千军。

      梁国位于长安之东,扼守交通要道,诸侯叛军若想攻入长安,必先攻克梁国。阿武一国之力,将作乱七国死死拖住,暂时保住了长安。

      战事既凶且急,我与母亲无法去往前线,只能在宫闱之中为千里之外的亲人揪心。
      不久之后,我们又听闻梁国战局告急,吴楚联军已攻破两国南边的屏障,挥师奔向了梁都睢阳。

      我那时尚能勉强冷静下来,试着以我并不算多的才智去分析战场双方的利弊得失。母亲却是为此无心饮食,几乎病倒。

      但据我所知,吴楚联军虽然来势凶猛,阿武却也并未陷入绝境。周亚夫的军队就在睢阳不远处的昌邑,完全来得及救援阿武。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有军报传来,说周亚夫拒不出兵援救阿武,如今阿武正以一国之力鏖战叛军。

      新仇旧恨此时一同涌上,我重重摔了送到手里的竹简,骂了声:“竖子!”

      昔日与我交好的武将告诉我,周亚夫不援救阿武自有其道理,七国联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底蕴薄弱。故而周亚夫要做的是坚壁清野消耗对方实力,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好一击必胜。
      我沉下心来仔细一想,认为此人说得有些道理。周亚夫此人虽然讨厌,但与阿武并无冤仇,父亲生前都夸赞过他的治军才能,我想他按兵不出,必有高明之处。

      母亲却不这样认为。

      我去长乐宫探望母亲,恰好看见她漠然推开喂药的侍女,直勾勾“望”着殿外。
      “是陛下遣人来了吗?”

      “阿母,是我。”我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
      她扭头不肯喝药,催促我道:“你为我去找到皇帝,问问他,为何不救梁王?”母亲从前是温柔且善于隐忍之人,可自从做了太后,脾气明显比过去急躁了许多——尤其是触及到与阿武相关的事情时。

      ……我心里并不反感这样的母亲,有时我还会觉着,急躁尖刻才是母亲最真实的模样。父亲走后,她活得自由了许多,至少不再像是石雕木像。

      “阿母——”我靠近她,熟悉的找出自己最温柔的语调:“阿母勿恼,有人告诉过女儿一句话,母亲博览群书,一定听过——《孙子》有言: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将军指挥兵卒,需因地、因时而动。我想那周亚夫按兵不动必有其深意。阿武骁勇善战又有天命庇佑,不会有事的。这时去请陛下给周亚夫下令,一来周太尉他未必会听,二来未必有用。”

      “我只怕……”母亲浑浊无光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我在其中窥见了深深的忧虑。
      “什么?”

      她紧紧扣住我的手,“阿嫖,周亚夫不救你弟弟,有无可能是出自皇帝授意?”
      我那时稍稍错愕,还未来得及思考便摇头说:“母亲多虑了,梁王是我弟弟,亦是陛下的亲弟弟,陛下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外人,去伤害自己的弟弟?”

      可那日我走出长乐宫之后,我却忍不住开始思考母亲那番话的合理性。
      我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的告诉我:阿启不会杀阿武,他对阿武那样好,怎么舍得杀他?要知道他连皇位都愿意交给阿武,又有什么理由谋害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然而一旦我停止继续寻找理由,我便能听见来自我心底最深处的冷笑。
      你真的放心他吗?你的弟弟,刘启,汉朝的皇帝。

      我并非不信任阿启,但正如阿武所说的那样,姊弟三人之中,我和阿启更为亲近。这份亲近使我足够了解他,纵然我们的眼界、城府、才智有诸多不同,在面对某些问题的时候,我们的思维却能惊人的相似。有时候我很容易就能猜到阿启的想法,我揣摩他的心思,就像是在自省。

      登上马车之前,我再一次远眺,这一回是看向了未央宫所在的方向。
      重重复道将太后的居所与帝王的宫阙相连,在此刻夕阳的万丈余晖之下,那远处的高阁如同被赤金所吞没。我忽然便想起了少年时的一桩往事——

      很多年前,我们的幼弟揖[1]堕马夭折,旁人皆为此而哀泣,唯有他神色倦漠,如外姓陌路之人。
      他私下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上可有万千星辰,然而太阳,只一个便足够了。”

      我想,阿启大约是真的不会喜欢与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兄弟,不管那人是谁。

      母亲说阿启心狠而寡恩。她或许是对的。那时她还不知道,就在不久前,阿启他杀死了晁错。如果她知道这件事了,只怕会愈发笃定阿启的残忍。

      晁错,阿启曾经的家令,登基之后一度备受他器重的心腹之臣。是他向阿启提出了削藩策,换而言之,今日的兵祸有他一半的责任。

      他因此声名狼藉,但我认为他是有些才学的。我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个午后细细想了很久,想起他曾经是我长门园的客人。

      我宴请过长安城内每一个得意过的人。晁生与我大部分的客人都不一样,他格外的倨傲孤冷,当满座觥筹交错的时候,他只漠然的独坐一旁,冷得像是午夜月下的磐石。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男人,却能爬到内史的位子,那么必然有过人的本事。我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便几次试探,希望能与他结交。

      令我意外的是,晁错虽高傲,在我面前却极为恭敬。他笃信法家学说,认为皇帝当大权独揽、至高无上,而我是皇族,自然生来也与常人不同,值得他另眼相看。

      我喜欢他这样的想法,也就连带着喜欢他这个人。阿启无疑也是欣赏他的,然而当七国之乱兴起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就杀死了他。

      我无从得知阿启是否为此感到惋惜。听说他杀晁错杀得很是果决,在与叛军议和无望之后,几乎是毫不犹豫便下达了处死晁错的诏令,而晁错本人甚至对此无知无觉,那日还穿着朝服预备拜见天子,还未行至未央宫便迎面碰上了行刑人,被直接腰斩于闹市之上,堂堂汉家公卿,死得极不体面。

      后来,我去看望阿启,他异常平静,伏案从容的处理着前线的军务,灯影下的侧颜像极了我们的父亲。晁错的死,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前线的军报也没有。

      我问他:“七国乱军会退兵吗?”
      阿启将笔搁下,淡淡摇头,“阿姊说笑了。那些人想要的是皇位,晁错的命,可抵不过宣室殿内的传国玉玺。”

      既然如此,何必杀了晁错?我几乎就要将这句话给问出口。
      阿启无声的望着我,从他的眼里,我猜到了答案:他杀晁错,无非是因为晁错对他来说不算重要。江山万里,不知能孕育多少豪杰英雄,少了一个晁错,今后也多的是贤才来辅佐他;无非是因为,他是君王,不可以拿天下子民冒哪怕一点点险,所以他不会去保护晁错,杀死晁错,使叛乱的七国失去出兵的借口,使他们继续进兵长安的行为失去“清君侧”的借口,成为实际上的谋逆之举。

      他不惋惜晁错,他只是在灯影下盯着案上数尺宽的地图思考,直至我离开时他也没有抬起眼帘。

      晁错与他多年情分,为他的江山奋不顾死,他牺牲他的时候都没有丝毫的犹豫。既然如此,他对阿武大约也不会多怜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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