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凡嚣

3、Part3 挪雅之歌

　　估算错了时间，错过了落脚的旅店，舒泽内亚索性带着芬利尔在茫茫的夜色里穿行。
　　清晨时分，他们抵达了依卡利帝邻近的城市摩里德，发梢上还挂着紫色露珠的舒泽内亚空出了抱着芬利尔的一只手，拂去了落到脸上的露珠。
　　芬利尔在他的怀里动了动，眯了眯眼，继续呼呼大睡。
　　街上还没什么人行走，空荡荡的大街上迎来阳光的照射时，整个城镇渐渐有了生气。
　　来往的居民多了起来，不少人都注意到了旅人打扮的舒泽内亚，却只是用眼睛偷偷地注视他，没有丝毫亲近意味的举动。舒泽内亚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请允许我为您画一张肖像吧，先生。”所以当一名手拿画笔及画板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并对他说出这句话时，舒泽内亚罕见地愣了一下。
　　对方见状，又补充了一句：“不要钱的，我保证绝不会拿您的画像去卖钱。”他盯着舒泽内亚看，目光亮得惊人。
　　芬利尔的耳朵动了动，它被这个男人的声音吵醒，从主人怀中跳到地上，有些不满地瞪着他。
　　舒泽内亚翠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笑容温和，“我可以问一下理由吗？”在这个男人的周遭环绕着熟悉不过的气息，他稍稍提起了兴趣。
　　“您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类，我想用画笔将您记住，请您答应我的请求，拜托您了。”男子殷切地看着舒泽内亚。
　　沉默了片刻，舒泽内亚点了点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只要我能得到。”男子大喜过望。
　　“永远不要让别人看见我的画像，若你即将死去，请将这幅毁去。”他说，“请你答应。”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了他存在的痕迹，也不必，有所遗留。
　　在爱上他的那一刻，自己就已被封印抹杀了一切的过往。唯一保有的，只剩下他能呼唤的名字。
　　男子流露出惋惜的表情，但很快，他就答应了舒泽内亚，“先生才来到摩里德吧？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住到我家里来，那附近的风景很不错。”
　　舒泽内亚没有拒绝，芬利尔却是依旧不太高兴的样子，不时对男子亮出自己雪白尖利的牙齿。

　　“地方可能小了一些，希望您不要介意。”男子打开了木门，请舒泽内亚进去，并介绍自己的名字叫瓦里札，“我只是一个贫穷的画家，招待不周实在很抱歉。”瓦里札担心舒泽内亚会反悔走人，先行道了歉，他蓬头垢面的模样配上此刻的表情，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而舒泽内亚并不介意这些，再恶劣的环境他都经历过，况且，他并不需要食物。
　　他环视四周，家具是破旧了些，但看得出又被人时常打扫，干干净净。而当瓦里札打开另一扇门时，舒泽内亚瞥见了一片脏乱的景象。
　　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头，舒泽内亚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瓦里札给他倒了一杯水，他象征性地饮了一口，又听见瓦里札兴致高昂地说：“等一下就开始打线稿吧，我想将您的美貌完全还原在画上。”
　　“我叫舒泽内亚。”他说，“瓦里札，你的家人为什么不替你打扫一下画室呢？”
　　“我没有家人，这房间谁打扫的我也不清楚，我就住在画室里。”瓦里札回答，又猛地省悟，“您觉得画室太脏了吗？”
　　舒泽内亚微微点头，极为含蓄，“抱歉，我多言了。”
　　瓦里札的脸似乎红了一下，“不不，是我太失礼了。”他连忙站起，“我会尽快将画室打扫干净的！”他走入了画室，开始整理起东西。
　　画室里不时有物体落地的闷响，舒泽内亚远远地立在画室外说了一声，就到屋子外头去散步。
　　屋子坐落于城镇一角，毫不起眼，从正门出去可以看见大街上的景象，绕到后门去就是一大片秀丽的树木草坪。舒泽内亚在草坪上散步时，发现画室的窗正对着这儿，瓦里札忙碌地收拾着画具，转身时又不小心碰撞了一盘颜料，手忙脚乱。
　　莞尔一笑，舒泽内亚走开。
　　一直到傍晚时分，瓦里札才大致收拾好画室，他显然很疲惫，舒泽内亚走进去时，他又精神奕奕地坐了起来，“您现在方便吗？我希望可以……”
　　“当然。”舒泽内亚不再拒绝，随他走入了画室之中。
　　即使收拾了一整天，也依旧有些凌乱，但明显干净了不少。
　　瓦里札的画室极为狭小，大大小小的画占据了大半空间，而画室里，只有一把椅子，他再想放一把椅子进来，也没有放置的地方。舒泽内亚看了一眼窗外，“我就坐在草坪上。”瓦里札等到舒泽内亚走到草坪上，连忙将花架移到窗口，开始作准备。
　　舒泽内亚很有耐心地维持着自己的姿势不变。而傍晚的夕阳也渐渐下沉，当太阳完全消失于地平线之下，天空由夜幕所主宰。瓦里札请舒泽内亚回屋子，因为外面已经没有了光源。屋里亮起微弱的灯光，昏黄而单薄。
　　芬利尔舔了舔爪子。舒泽内亚在喂他的幼兽吃了食物，瓦里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反复用目光描摹这张美丽的容颜，等到有了充分的把握之后，再慎重地落笔。
　　屋子另一端有食物的香气飘散出来，瓦里札走进去，不一会儿就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出来，“今天的晚餐有很多，您还没吃饭吧？一块用吧。”瓦里札说，托盘里已然放着两碗饭。
　　微挑了挑眉，舒泽内亚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似乎是厨房的房间，里头并没有活人的气息。他移回视线，“谢谢。”他说。瓦里札看起来只是个画痴，除了绘画之外，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谁为他打扫做饭都不知道。
　　食物对于舒泽内亚而言，不过是味觉上的体会，他的身体完全不需要依靠食物所供给的能量来支撑。用过餐之后，瓦里札让舒泽内亚到画室旁的一间空房里休息。与其他地方不一样，那里落了一点灰，似乎有一阵子无人打理了。
　　“这儿本来是堆放杂物的，后来他来了之后就成了他的房间。”环顾四下时，瓦里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除了对画的痴狂之外的情绪。
　　“他？”舒泽内亚不经意地问。
　　“恩，他叫挪雅，是摩里德最优秀的歌者。”瓦里札说，“只可惜他前几天就离开了。”
　　意味不明的微笑了一下，“有他的画像吗？”
　　“没有。”瓦里札见他面露不解，又说，“他的容貌太平凡了，不足以留画，但他的歌声……如果化作实质，必然是最美的存在。”他叹息到。
　　“真可惜，没能见上一面啊。”舒泽内亚低低说到，笑意却渐渐加深。

　　夜幕低垂，树叶上凝结了一颗颗紫色的露珠，晶莹而美丽，清澈的琴音回响于树林间。舒泽内亚坐在窗台上，弹奏着从不离身的月琴，芬利尔爬到他的肩头，慢慢出声，“舒泽内亚，有人在哭。”
　　闻言，半侧过头仔细聆听了一会儿，舒泽内亚比了一个手势，芬利尔从他身上下来，他离开了窗台。而被留在窗台上的月琴竟仍在响着，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弹奏着月琴，是舒泽内亚的手，却也不是。
　　“挪雅是吗？我叫舒泽内亚。”冷不防地出现在了正坐在一棵树下小声抽泣的亡灵面前，微笑的面容白皙而精致，美丽得好似精灵的舒泽内亚令对方有了一瞬的失神。
　　“你真的长得很漂亮，也难怪瓦里札会这么喜欢你。”挪雅低下头去，半透明的泪珠从眼角落下。
　　“你是怎么死的？”舒泽内亚问。
　　“我不记得了，我现在也不敢去见他，我害怕他己将我的面容遗忘，问我是谁……是了，他眼里只看得见美丽的事物。”
　　“可他一定还记得你的声音。”舒泽内亚说。确实十分动听而美丽的声音，他的歌声一定令人难以忘怀。
　　挪雅有些惨淡地笑了笑，“是啊，他说过，如果可以，他想把我的声音画下来，他说那会是他的杰作。”
　　“挪雅，你想一直这么照顾他？”舒泽内亚半蹲下来，轻抚对方有些凌乱的长发，其实挪雅的面容很清秀，秀丽得好似夜色中的白光，洁白而柔软。但从瓦里札的角度来看，他的五官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瓦里札不会画不美丽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但您是吟游诗人吧？您的职责不仅是记录大陆的传奇，更要将遇见的亡灵引向归途不是吗？”挪雅的眼里流转着泪光，“我舍不得离开他，哪怕他已经淡忘了我，我依旧爱他。”
　　舒泽内亚沉默半晌之后，缓缓开口：“我很抱歉挪雅，我需要你的结晶，也必须让你前往归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瓦里札记得你，一辈子都记得你。”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眸里浮动着依稀可见的悲伤。
　　不是所有亡灵的结晶都可以为他所用，他要收集的一百颗结晶必须是保存着爱意的执念。他耗费了四百多年的时间，才收集到九十九颗，他已经忍受了四百年的思念的煎熬了，他更不知道如果放过挪雅，他还需要在找寻多久才能再遇上一个这样的亡灵。他等得够久了，更赌不起。
　　“记得我……”挪雅有些难以置信，“他已经无法看见我更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呀。”
　　舒泽内亚站了起来，迎着夜风，露珠凝结在了漆黑的发梢之上，落在脸颊上的，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紫色的水痕，好似泪珠。
　　“那是因为你成为亡灵的时间尚短，力量不足，但我可以帮助你。”舒泽内亚对挪雅笑了笑，说。
　　挪雅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慢慢点了点头。
　　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他想出现在瓦里札的面前，让对方再看他一眼。

　　大约花了十来天的时间，瓦里札打好了线稿，并逐步做细致的修改。
　　舒泽内亚不需要再将白天的时间耗费在枯坐上，抱着月琴坐在草坪一隅，面朝阳光抚弄月琴，芬利尔跑跑跳跳，已开始学习往高处飞行。
　　“我一直以为吟游诗人都该拥有着沧桑的面容，但您却像一位贵族。”瓦里札由衷地蚕眉舒泽内亚，“您的琴声比摩里德第一琴师所弹奏的更动听。”
　　闻言，舒泽内亚只是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低头喝了一口汤之后，他用餐巾轻轻拭了拭春，“这幅画要多久就完成？”他问。
　　瓦里札估算了一下，“大约还需要半个月左右。”
　　翡翠的眸子流转过了一丝微光，“半个月？也许时间刚好。”如果他没有记错，半个月之后，是百年一遇的“逆日”。
　　那一天将没有白昼，世界陷入全天的黑夜之中，届时魔法力将处于最大值，是魔法师最有可能与异界沟通甚至穿越过去的时机。
　　这是让他复活的好机会，只是，算上挪雅的结晶，他也还差一颗才能凑齐一百颗。
　　他皱眉沉思，又在不久之后下了一个决定一般，豁然开朗。
　　画像完成的那一天，正是“逆日”的前一天，舒泽内亚坐在屋里，看瓦里札高兴地在画室里欢呼。
　　夜色很沉，而舒泽内亚知道已经是“逆日”了，他体内的魔法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渐的骚动起来。
　　他转头看向窗外，挪雅立在草坪上看着画室里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样的瓦里札，眼角红红的，好像哭过了。
　　舒泽内亚抱着月琴走到了挪雅面前，画室里的灯光昏黄依旧，而瓦里札看见了舒泽内亚。他向舒泽内亚打招呼，舒泽内亚微笑回应，“挪雅，最后为瓦里札唱一首歌吧。”他转头对挪雅说到。
　　挪雅咬唇，身子微颤。舒泽内亚坐在了地上，开始调准音色，在他弹奏出第一个音符时，挪雅下意识地启唇发声：
　　“夜幕之下
　　我的爱人沉睡于
　　荆棘的园地之中
　　在月光的牵引下
　　穿过重重树林
　　我站在了他的面前
　　苍白的爱人用他那
　　冰凉的指尖
　　触摸我温热的皮肤
　　用他那
　　冰冷的唇
　　封缄我的寂寞
　　在长满荆棘的园地里
　　我的爱人引领我
　　起舞一支
　　无人能见的、独一无二的
　　莫拉纳戈

　　紫色的露珠蒙住了
　　我凝视你的视线
　　俊美的爱人啊
　　若是为你
　　即使放弃那
　　圣洁的维赛奥德之冠
　　我也不会有分毫的犹豫
　　只希望能与你
　　于月下紧紧相拥
　　让我再为你唱一曲
　　你最爱的夜曲
　　让我长眠于你的身边
　　陪伴你，不再离去
　　我的爱人啊
　　请不要松开你的手
　　你的怀抱是我的归宿。”
　　这是吟游诗人传颂的亡灵诗更是风之大陆许多歌者都会吟唱的夜曲。
　　挪雅的声音干净清澈，像是月光化作乐声流泻。
　　他的灵体发出光，莹莹美丽。
　　瓦里札看见了挪雅，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挪雅，半透明的亡灵于夜色之中散发出微光，挪雅的美丽像是在这一刻完全呈现出来，令人目不转睛。
　　那确实是他听过的，最美丽的声音了。舒泽内亚闭上眼，仔细聆听挪雅的歌唱。
　　那一刻，没有风声，没有树叶声，没有外界的嘈杂声，只有挪雅的歌声与舒泽内亚的琴声在这个静寂的空间里温柔的回荡。
　　挪雅在舒泽内亚的琴声停止时，开始慢慢地消散，他没有再哭泣，反而笑了起来，秀丽而柔软，“舒泽内亚，谢谢你。”他说。他的灵体化作了万千的光尘，一点点飞散，黯淡，消失不见。
　　瓦里札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舒泽内亚握住了落在手心的透明结晶，“如果可以的话，就将这一切当做一场梦，瓦里札，永远都要记得这个梦。”他单手划开了空间，消失于瓦里札的面前，“你给我画的画像，很漂亮。”他微笑，芬利尔窜入他的怀抱中，他合上了裂缝，进行了空间挪移。
　　据说几年之后瓦里札成了摩里德最著名的画师，他为无数大大小小的人物画了像。在他的画室里，有两幅画被仔细地保存安放，无人得以窥见。在他老得再也挥舞不动画笔时，他于室内燃气了火。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画上挪雅歌唱时的面容，瓦里札露出了笑容，“挪雅，这就是我想要描绘出的，你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