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蔚暖

1、第一章 溯

　　乐正一忙完了手中的工作，窗外已经灯火阑珊。他的律师事务所在南山市最繁华的路段，32楼的高度，寰宇擎天。
　　手边的咖啡已凉，灯光昏黄，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在微微闪烁。文档打开着，白色的背景冷硬的宋体五号字，轻松决定了一个企业的命运。
　　那是他的诉讼状。
　　商场上的杀伐，残忍而暴戾，有时比战场更加血腥。他感到疲惫，然而血液里好战的因子却仍在叫嚣。这种与生俱来的好斗曾一度让他恐惧，然而不可避免的，它却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中。

　　有人敲门，“咚咚”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中几乎燃起回声。乐正一顺手合上电脑，用冷冷的嗓音允许他进来。他的声线一贯如此，高兴时不会上扬，低落时亦不会颓丧。因而法庭上总让对手恐惧，而负面效应则是，让生活中不熟悉他的人一起敬而远之。然而熟悉的人却是知道，他的人总是好的，也因此常被同伴揶揄：“乐正一的温暖，怕是上辈子在一个人身上耗尽了。”
　　乐正一微笑，不置可否。轮回一事太违反自然规律，他是唯物主义者，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是从来不信的。
　　可是私下里却也觉得好奇，如果真有上一世，能让他守护一生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老大，金络街最近新开了一家风韵独特的茶楼，里面有扮相古雅的乐姬弹琴，听闻可绕梁三日，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
　　明日便是开庭之日，决战生死，这种时候更该好好痛快一下。乐正一略一思忖，拿起车钥匙与大家相携而去。

　　茶楼唤名为“溯”，深埋在街尾，掩映在葱笼繁茂的梧桐树后。古朴的风格，与金络街的独特韵味相映成趣，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去的不巧，“溯”前的停车位上已经满了车，想来是慕名而来的宾客众多。乐正一在附近的路旁找一处位置，熄了火。有琴声自耳边飘过，刹那间触动心弦，他的手不禁一抖，刚拔出的钥匙落在了座椅下：“听到琴声了吗？”
　　车上的几个人侧耳细听，一时疑惑：“没有啊！老大，你幻听了吧！”
　　乐正一眉头微蹙，果然，刚刚在心头绕过的那段曲子已经消失了。真的是错觉吗？可是为什么却如此熟悉？

　　店内的布置与古装剧中的艺馆异曲同工，雕花的木桌木椅，隐隐的檀香味道，桌上放着紫砂茶壶和杯子，杯中水汽窈袅，茶香四溢。
　　已经有不少客人早早占好了位置，安静的坐在那儿喝着茶，一脸闲适的品赏着古朴的琴调。
　　乐正一并非对琴曲一无所知，相反，因为自小莫名的喜爱，他还曾经学过一阵的古筝。只是，如今听到的这首曲子，却是绝对陌生的。
　　有穿着旗袍的女子过来引路，几个人到空着的茶室坐下，按照各自的喜好点了香茗。
　　乐正一对茶没什么了解，随便点了一杯茉莉，褪下西服上衣放在一旁，细细倾听。
　　琴声悲婉，如泣如诉。仿佛少女嗟叹命运的戏弄，又似面对现实时的委屈与不甘。
　　不知为何，乐正一听着一阵心酸心痛，不知不觉间将膝上的手攥成了拳头。他仰头看着楼上青幔后的丽影，虽然只是映着的一个侧面，却仍令人遐往。能够弹奏出如此曲调的女子，恐怕不仅是技艺高超，还有着别样的故事。

　　身着旗袍的女子端着沏好的茶放下，乐正一抬头：“小姐，请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女子温婉一笑，抬头看向楼上，眼中溢满疼惜：“这首曲子叫做《卷耳》。”
　　“卷耳？”他顿生疑惑，“是什么？”
　　“是诗经中的一首。‘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楼上的琴声悠然而止，却余音绕梁。纤柔的女子站起身来，微微颔首行礼，继而抱琴离去。
　　楼下的茶室内响起经久不散的掌声，身边的人微微叹息：“可真是不巧，原来这时候还能听上两首曲子的。”
　　乐正一看着离开的影子忽然有些着急，一反常态的冷静，抓住她的胳膊急声问：“我可否见一见楼上的女子？”
　　女子似并未想到他有如此唐突，面色微怔，然后嫣然一笑，拂开了他的手，礼貌的婉拒：“先生，彤歆是从来不见人的。”她歉然颔首，侧身而去。
　　果然是唐突了。乐正一微觉抱歉，抬头之际，人影已全无踪影，心中不禁遗憾。

　　第二日，开庭。
　　乐正一毫无意外的将对手逼得丢盔弃甲，短短两小时后当庭裁决，以他的完胜告终。
　　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却全然没有兴致。心中始终萦绕着青幔后的身影，挥之不去。即便是夜深人静之时，也使得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将将过了中午，乐正一开车去了“溯”。中午时分没什么客人，楼中一派清冷，只有美妙的琴音回荡在悠然的空气中。

　　开门时门上的风铃叮咚作响，扰乱了琴者的心神，琴音戛然而止。一双素手轻轻挑起青幔的一边，声音幽幽，不禁令人想起空谷幽兰：“素倾不在，如若喝茶，敢情客官下回再来。”
　　淡淡的声调，音语怯怯，使他的心为之一动。乐正一的眼神定格在挑帘的玉指之上，竟有些羞赧，样子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不，我是专门来听您弹琴的。”
　　挑帘的手指突然一颤，青幔后的女子慌忙站起，挥手把它拉开到最大，惊愕而激动的看着他。
　　侧窗不知被谁打开，有风灌进来，掀起她及腰的长发，身上鹅黄色水袖流仙裙外的轻纱吹起，飘扬得如同仙子降临。
　　乐正一忽然就落了泪。心脏骤然收紧，他捂住胸口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疼得额头上冷汗涔涔。

　　“况梁！”彤歆提起裙裾，匆匆从楼上奔下，脚下踩到繁复华丽的裙角，一趔趄扑倒在他的身旁。
　　如蝉翼般的轻纱裙摆在琉璃地面上铺陈成太阳花的模样，腰间的玉环佩磕在地上碎裂成两半。她的头上简单的只簪着一只碧玉簪，乌发散落，骤然抬头，相撞的眼神交错，陌生与熟悉的感觉交织，恍如隔世。
　　那是一种怎样欣喜与情动的模样，乐正一甚至不忍告诉她，他并不是她口中的况梁。

　　“小姐。”心脏的疼痛突然消失，就像那只是一场错觉。他伸手把她扶起来，乌黑的长发不经意扫过脸颊，使他莫名一阵心悸，“我是乐正一。”
　　“况梁……”彤歆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水眸闪烁着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丝毫不在乎掌心擦破的痕迹，“我知道是你的，我知道，我还会遇见你。”她靠在他的胸口，身体微微颤抖，“怎么不会是你呢，你的眼睛，永远都骗不了我。”
　　乐正一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透着匪夷所思。女子的衣着讲究，不似现代面料，仿佛是真丝织就并夹杂着金线。暗香盈袖，罗裙依依，裙摆长长的托于身后，华贵非常。她的气质更是温婉高贵，透着与生俱来的优越和尊荣，远非这个物欲的世间女子可比拟。然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上冰冷，就像一块巨大的寒玉。
　　“小姐……”乐正一虽然不忍，却依旧缓缓推开了她，“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叫况梁，而是乐正一，是一名律师。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可以帮助你。”
　　门在这时被推开，清越的风铃声乱成一团。昨日旗袍女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担心而焦急：“彤歆，你怎么下楼了？”她急匆匆走过去，拉过彤歆挡在身后，满脸戒备的说，“先生，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乐正一想她必定是误会了什么，还未开口解释，被护在身后的彤歆反倒先慌了。她抓住她的手，欣喜而急切的告诉她：“素倾，我找到况梁了。我的况梁，在千年之后终于再次出现了。”
　　两千年了，两千年间，她以为早就忘记了开心，忘记了悲伤，忘记了心痛的滋味。可如今她才发现，原来那颗心如同幽兰的活泉一样，从不曾干涸。
　　“况梁？”素倾一阵心惊，“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况梁将军？”
　　“嗯！”彤歆咬唇坚定的点头，把目光转向面前的乐正一，“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是样子、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世上长相相似的人千千万，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况梁呢？”
　　“眼睛！”彤歆的声音带着颤抖，“况梁的眼睛是时间独一无二的，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人可以理解。”
　　乐正一纳罕，手指不由自主摸上眼眶。有什么不一样，他刚刚怎样看她，为什么自己却没有感觉？
　　“彤小姐，我想，你起码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我们认识。”
　　“况梁！”彤歆放开素倾的手，坦然站在原地扬起头看他，那份高贵却使人不敢逼视，“我来自两千年前，是古幽兰国的彤歆长公主，而你，是幽兰的大将军，幽兰人民为之骄傲的大英雄——况梁！”
　　太胡扯了，乐正一不由失笑：“这么说，你就是穿越过来的了？”
　　“穿越？”彤歆一愣，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况梁，什么叫穿越？”
　　“穿越，就是通过时空缝隙从古代消失却出现在现代的人。”
　　彤歆听明白，脸上却显出非同一般的凄苦：“不，我不是穿越而来，我是整整活了两千年。但是我却是羡慕那些穿越的人的，如果可以穿越，我就不需忍受两千年的孤独与寂寞，就不用在公主墓中整整等了两千年的时光。”
　　“活了两千年？”乐正一更加不信，笑道，“彤小姐，不要骗我了。所有人都知道，人是不可能活这么久的。”
　　见他终是不信，彤歆拉起堆叠在腕上的衣袖。光裸如嫩脂般的肌肤一寸寸露出，渐渐地，乐正一不禁错愕的长大了嘴。
　　在她的腕上，是一只发着冷光的镯子。看质地不是金属，更不是玉石，甚至，不像是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种物质。它根本不贴近肌肤，就像是悬空在那里，完全脱离地心的引力。
　　“就是它。如果不是巫婆婆将它给了我，我早就死了。可是有了它，我却不得不永远的活下去。”
　　此事太过玄邪，乐正一伸出手去触碰镯子，却被像是电流的东西挡住，赶忙把手缩了回来，心思微微动摇。如果说女子说的真的，他却从不信这种违反自然的事情；如果说女子的话全部是骗人的，他却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心中的那分执念。
　　见他不答，彤歆蹲到地上捡起碎裂的玉佩，连同腰间的半枚一起解下，拼凑在掌心递到了他面前：“况梁，这是你们况家祖传的玉佩，你出征之前给我的，说回来就会娶我。你看，我一直带在身边，你还认不认得？”
　　乐正一犹豫着拿到手里，上好的玉质，中间刻着一个大大的“况”字，虽然没见过，却并不觉陌生。
　　“况梁，巫婆婆告诉我幽兰的人每隔两千年便会重生。你离开那年只有二十八岁，今年的你，怕也不过三十吧！”
　　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乐正一把玉佩塞回她的手中，潜意识里不愿再继续下去：“彤小姐，虽然不知道你编出这个谎言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是不会相信的。就此别过，如果有时间，我还是会来听你弹琴的。”说完，他慌慌张张的转身，狼狈的夺门而出。

　　“况梁！”彤歆抓紧手心的碎片，呼喊着急欲追出，却被身旁的素倾抓住了衣袖。
　　“彤歆，相信我，他还会出现的。你应该明白，这样的你不适合出现在外面。”
　　彤歆回头，犹豫了一下不再挣扎，乖乖点了点头。望向乐正一消失的方向，眼泪再次流下。

作者有话说

　　全文估计2W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