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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   捌.

      [你是我最初的太阳,你是我最后的陪殓。]

      清晨,鸟类的啾鸣喧嚣直上,天穹寒冷而清明。
      “……您这副样子,是特地装给我看的呢,还是真好了?”杨医生皱紧了眉头,上下地打量着张奕欣。
      “可不是好了么?”张奕欣立刻就笑。
      杨氏依旧狐疑——“你……”——还是转向了邢颐松——“邢老板,他要是体力不支,立刻送回来……可不兴这么拿自个儿身子不当一回事儿的,您怎么也不说说他……”念叨着,对二人都有薄责之意。
      “他要听我的也不会站这儿了。我说了他一晚上了,还是这个结果。”邢颐松疲倦地眨了眨眼睛,掌根揉了揉额头。
      张奕欣就显得有些得意。
      “午饭前记得回来,这几日都要换药的。”杨医生无奈,只得打发人走。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
      杨医生跑到里间接了,听了几个字,又探出头来,见邢颐松和张奕欣已经要出门,连忙出声招呼住。
      “找你的,邢老板。”
      邢颐松也不奇怪,这么早打到这里找自己的电话,应该是吴妈,于是走过去将听筒拿过——
      想是吴妈在对面问起为何还不回来之类的话,邢颐松答了几句要去看看妹子您别担心马上就回来。
      张奕欣漫不经心听着,站在门边。身上的伤,说是不疼了全好了,那是假的,所以现在站在那里双腿还是有点发虚,索性就侧身退后,靠在墙上,勉强舒服些。
      微微低了头,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眼睫下面投有淡淡的阴影。
      之后似乎是太安静了,半日也无人说话。
      才想起抬眼望向邢颐松的时候,那边已经脸色惊变。
      邢颐松猛地撂下了电话。
      “邢老板,咋了这是?”杨医生关切地出声——怎么好端端砸起我家电话来了。
      张奕欣亦以问询的目光转过脸来。
      邢颐松并不答话。
      “怎么了?”张奕欣又问,以一种非常不像他的小心的语气。
      邢颐松还是不理人,复又拿起听筒来,拨着另一个电话。
      握着听筒的手,微微地渗出汗来,滑腻而不安的,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他抬眼,对上张奕欣的目光。
      目光直直地相交,张奕欣看见里面无奈的焦灼和明澈的担忧。

      “啊,颐松啊,”梁正东神清气爽地接了电话,“这是怎么话说来的,清儿八早的……”然后闭了闭眼,“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怎么着是你师弟还没回?”不经心地扬起了声调。
      “老爷,您要的茶。”一个丫头将茶水奉过来,放到桌边。梁正东点点头。
      “……急什么,不是昨儿晚上给你家去了电话,说永年在段立延处歇了嘛。”说得面不改色。“这会儿说不定就在回来的路上……保不齐您放下电话人就进门了。”拿起茶碗盖,微微磕了一下,有袅袅的白雾蒸腾而上。
      “……哦,你们段师弟啊,他寄住在我的一旧友家中,邢老板这样去登门造访怕嫌唐突了。”梁正东将碗盖放回去,喀地一声,掩了些许那些旖旎的热气,“依我看,永年孩子心性,爱玩些也是自然,或许吃了早饭才回去呐。”扯谎胡掰,听着对面邢颐松的焦急,也只得心下暗自说自己也是为了他们师兄弟好。摇头叹息不已。
      ……
      梁正东放下了电话,兀自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少顷,又放下了茶碗,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迈出门去。

      “华春楼那里,张奕欣你先去一下罢。劳烦。”邢颐松目光里是扫不去的阴霾,加上一直以来的疲倦面容,就显得有些憔悴。
      张奕欣就反应不过来,但听刚才的电话也听出了些内容,“是……花永年的事?”
      “杨医生,麻烦您了,我们先走了。”邢颐松说,两人就出门,张奕欣的步子明显有些吃力,邢颐松又转回头来,“他一直没回来。我得赶紧回家去。”他说。
      “可邢思尧是你亲妹子!”张奕欣诧异。
      “……我待会儿会过来,阿年一回到家我就去那儿找你。”邢颐松说着,他走路时大步流星的,一则因为武生行当都成了习惯,二则是今日情形令人焦急。
      “也行。”张奕欣轻轻说,他本也无力左右事态发展——此刻走路都嫌吃力,也根本跟不上邢颐松。
      邢颐松听着原本在耳旁的声音一下子弱掉,掉头一看才发现人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于是才猛地想到此人有伤在身。
      愣了一下。
      “你没事吧?”邢颐松急忙后退几步,一把搀住张奕欣有些委顿的身形。
      张奕欣由他扶了一下,就站直了,“我能有什么事。走几步路还死不了。”
      邢颐松感觉到张奕欣挣了几下,挣开了自己的搀扶。
      却是立刻不得不扶住街边的墙才保持住平衡不摔到。
      “怎么生得这么单薄的身子——”邢颐松就皱眉喃喃。
      然后就被前面的张奕欣听见了:“你不单薄,被人那么揍一顿试试。”
      邢颐松心下有点恻然,还是抢步上去扶住人,“我帮你叫车。”
      张奕欣一时默默无语,也没再挣开邢颐松的手臂。
      片刻。
      “你也真是个没福的,你的这几个弟弟妹妹全都在不遗余力地给你找麻烦。”张奕欣说着就笑。
      邢颐松挥手叫了人力车,已经有一辆车蹬了过来。
      手伸过去支在张奕欣的手肘上,想将他扶上去,但是——“能配合一下吗?”邢颐松苦笑着看着张奕欣缩手缩脚因为自己的碰触而很不自在的样子。
      “……怎么我们很熟吗?”张奕欣妥协,被扶进座位。
      邢颐松怔住。
      “不,我们不熟。只是也许你忘了,你曾经叫过我一声哥。”邢颐松说得缓慢而怅然,垂下了目光。
      张奕欣听得有些不是滋味儿。心下竟有淡淡的不安。
      “这位先生不上来吗?”车夫转头问邢颐松。
      邢颐松抬头看了张奕欣一眼,然后转开目光,有礼地同车夫摇摇头:“我不上车了,带他去他要去的地方。”话音平和而带有不可忽略的温度。“——小心你的伤。”临走又转头叮嘱。
      张奕欣当作没听见,别过头去。
      邢颐松转身离去。随着起步之后略微颠簸的人力车,在张奕欣的眼里逐渐成为一个淡灰色的影子。

      第一道朝阳已经见老。顺着玫红的幔帐和珠光宝气的梳妆台,流离至床角的阴影处,最终不见了踪影。
      从木格子间透进的光,有几束照到明亮的镜子上,镜子里投射出一张秀丽的容颜。阳光触及她的项背,过盛的光芒使得镜中人的面孔有些偏暗。
      床单和床帐,整齐而干净得越发充满了掩盖和隐瞒。这间屋子,总有什么同昨夜不一样。
      镜前的女子本生得无双的容颜,现下面色愈发红润了,微微侧一侧脸,纤手轻轻按一按鬓角,阳光立刻将笔挺小巧的鼻子勾勒出绒状的轮廓。
      邢思尧将自己整理得一丝不乱。即便素面朝天,也依然年轻美丽得让人心生妒忌。
      她漠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清晨鸟类的啾鸣在远方直上苍穹。逐渐苏醒的北平的喧嚣只与她相隔一窗之遥。但那比起这华美的小小屋子,更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有些太安静了。
      有脚步声在渐次接近——
      “燕君呐——”是孙妈妈明显喜气洋洋的声音,伴随着吱呀一声推开的门,跨进一只胖脚,“——你知不知道光昨儿晚上我们就——”
      “别来烦我。”清亮亮的一把声音将那边的喜气冷冷打断。
      “噢……是是是,不来烦你不来烦你。”只愣了一下,尴尬地缩回脚,复又换上讨好的笑容。虽然说是这么说着,那富态的妇人却兀自笑眯眯站在门口,也不离开。
      “有事儿么?”邢思尧头也不转心不在焉地开口。
      “……有个客人找你。”妇人说话时有些不自在。
      “哟喂,昨儿晚上才让您赚得盆满钵满,今儿一大早就火上房似的等不及让我接客?”她说话时挑起形状姣好的眉毛,面容生动。却惟在一双美眸中找不见一丝本应属于二八年华的雀跃光芒。
      “不是的,是那个……姓张的年轻人,就你哥,找你。”妇人急忙说。
      邢思尧心间震了一下。
      咽了咽喉间涌起的酸涩。
      “不见。”她漠然地说。
      “……好好好,不见就不见,什么都依你。”妇人还是喜滋滋地说,“那我下去了——”
      “等等。”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人。
      “怎么?”
      “除了他,可还有……旁的什么人?”邢思尧压住心里的黯然和隐隐的期冀。
      “没有,就他一人。……到底见不见?”妇人揣摩不定她的心思。
      “……轰出去。”邢思尧说。美眸一转不转。

      在打开门的瞬间,邢颐松看到来应门的妇人憔悴的脸庞,便知她一夜未眠。
      “……还没有消息?”踟蹰了一下,小心地问。
      吴妈摇摇头。鬓角有些乱,想是在那电话机旁枯坐了一整晚,也没有梳洗。
      邢颐松深吸一口气,几大步走进里间去,拿起电话——
      “不用打了,该打的电话我都打过,没用,人一样找不见。”吴妈疲惫地说着,与平日相比愈现老态。
      邢颐松烦躁地又搁下电话,坐下来,手拄着膝盖,埋着头,手指插进头发。一言不发。
      “颐松,有件事,跟你说了你不要急,不要气。”吴妈在旁边颤颤巍巍坐下来,眼神有些散,语调也并不平稳,“早先你回来路上,我接到立延的电话——”
      “他说什么?”邢颐松立刻抬头。
      “他说,”顿了一下,“他说他今天中午的火车从天津到北平,到时候让你过去接一下。”这般哀凄而无助的语调从一位老妇的口中说出,更让人觉得心碎。
      邢颐松愣了一下。
      “什么?!”从凳子上站起来,语无伦次:“他怎么会……他不是……他——”
      “我就说颐松你不要急——”
      “我怎么能不急!梁正东不是说段师弟在北平吗?”邢颐松目眦欲裂,“阿年到底现在何处!”
      “也许……梁老板是有原因的。”也只得这样说了。老妇根本不敢抬头看邢颐松。
      “那何以阿年一个电话都不曾打回来过!”邢颐松一阵强烈的后悔和愧疚,他那时就不该让花永年出门的。
      “梁老板既然……”哽了一下,“……既然都说了人会马上回来,我看咱们还是,等等吧。”老太太叹息着闭了闭眼,念了句佛。
      邢颐松怔怔地坐回去。一时间竟也不知说什么。心乱得找不着点。

      张奕欣拣了块干净的地儿坐下。
      这是从多年前被张家放养起就养成的习惯,直到到了魏家这么些年都无法改正。姿势看起来总像个穷酸乞丐,又有谁知他本身在豪门。
      身后的楼里莺燕之声不绝于耳,即便是一大早,都有着喜气洋洋的气氛,颇有些耗尽心机不遗余力的造作。大大的牌匾上是龙飞凤舞的华春楼三个字。
      张奕欣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他早就料到她不会见他,当然更不会见邢颐松。
      但是只怕待会儿邢颐松来了,要硬闯。
      硬闯就硬闯吧,他张奕欣本来也想这么干来着,只可惜昨夜落下一身的伤,不扶着靠着走路都费劲。
      一切等邢颐松来了再说。
      张奕欣深吸一口气。冬日的气温使得周身开始发冷,即便阳光遍地,这里也没有温暖。

      远远地听见汽车喇叭的长鸣。不知又是谁家的少爷在招摇过市。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张奕欣眯着眼,目光没有目的性地四处乱望。
      然后他就眼看着那辆本已经搅着尘土张扬驶过的轿车,又倒车回来。停在了华春楼前。车窗被打开。
      张奕欣心下想着怕是纨绔子弟们一大早的就想着要来此寻欢作乐——
      “怎么着张奕欣,钱没带够被扔出来啦?”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
      张奕欣被吓了一跳,连忙望过去。
      看清那笔挺的军官服和正笑得有些匪夷所思的脸,张奕欣说话就有些厌弃,“你怎么还没走?”
      “小弟啊,把你带出来当然要把你好好带回去,我怎么能先走呢?有些事没必要瞒着我爹,我爹知道的只会比你多。昨儿晚上是因为爹拍电报来吩咐我,要陪他那几个混蛋老朋友喝酒,也不知道你疯到哪里去了,不然昨儿就要逮你回去——哎你上哪儿去!站住!”那人兀自喋喋不休的时候,看见张奕欣已经站起身来,迅速地走开。
      而有伤在身的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四个轮子的追赶的。
      “我的事儿还没完,我不会回去。”张奕欣停下脚步,有些微的喘息,伤口在刺痛,但语气坚决。
      “你的事儿已经完了,我知道张家的女人已经葬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钱,但我说过你没必要瞒着,魏家不会连这点钱都不给你的。”开车的那人话说得极为无奈。
      “姓魏的……我姑且叫你一声大哥。你们家总是该管的事儿不管,不该管的事儿你们瞎管,我需要你们的这点钱吗?真有良心的,十一年前把她接到魏家去,也不会短了你们的阳寿。”张奕欣冷冷地说。
      “他娘的你怎么越说越离谱!给我上车!”那军人模样的年轻男子终于有了怒气。
      “我不走——”
      说着,却已经被跳下车来的青年扭住胳膊往车上拽去——张奕欣本身受了伤,被弄疼了伤处自然苦不堪言,也就只得由着他被扯上了车去。
      “……你怎么你,受伤了?”魏家的青年军官终于看出张奕欣龇牙咧嘴的模样,不自觉地松了手。
      “你管不着。”张奕欣甩开他的手,再次挣扎着准备从副驾驶座上出去的时候,车门已经被那人砰地一声砸紧——差点把张奕欣的四个指头断送在里头。
      在魏家军官往驾驶座绕过去的时候,张奕欣很快地打量了一下车内——他不明白这魏家的长子何以在北平短短几天就弄来一辆车——然后他看到后座上坐了一个人,一言不发而眼神阴翳。
      张奕欣几乎要立刻惊叫出声。
      片刻。
      张奕欣看着他,他也看着张奕欣。张奕欣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浑身竖起的寒毛像要将衣服都撑离肌肤。
      车门被砰地一声砸上,显然人已经坐了进来。
      “魏子方,这人是怎么回事?”张奕欣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怎么在……你车上?”他尽量冷静着语气问着。
      “哦,还不是那老混球玩剩下的,真搞不懂爹怎么会认识那种生活糜烂的老腐朽。……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唤作魏子方的人被张奕欣的眼神搞得有些发毛,“我……我我这是给人送回家去呢我又不干什么……反正也顺路。”顿了一下,“你少打岔,办完这事儿咱们就去火车站——车子自然有人开回给那老头子去。想想也真晦气。”看似冷漠的青年却似乎很多话,他皱眉嫌弃地拍了拍方向盘。“本来我军队上那么多事,还不是为了把你弄回家——”
      张奕欣依旧面容呆滞。
      “怎么啦?”魏子方往他所谓的小弟那边探了探身子。
      “我能……下车吗?”
      “扯淡。不行。”坚决拒绝。
      “哦。”依然眼神涣散。
      片刻。
      “你到底咋了?”还是关切起来。
      张奕欣闭了闭眼,“也没事儿,”他再也不敢转过身去看那人,“开车。”话音犹如绝望的呻吟。

      花永年呆呆地目视着颠簸的前方。
      心中无所谓悲喜。却只有越来越旺盛的愤怒,燃烧在他尚不自知的心脏的深处,恰似阴谋中的阴谋,一触即发。
      他冷冷地看着前排张奕欣的后颈。看出那人似乎正冷汗涔涔。
      花永年眼睛里是浓重的哀戚的灰黑,没有任何一点的亮光。
      他缓慢而艰难地勾起嘴角。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张奕欣会跟此事有关。
      在那美丽而苍白的容颜与灰色的目光之下,他唇角的弧度更像是心寒的冷笑。
      车子在不紧不慢地开着。
      没人说话。
      天人交战也许只发生在张奕欣的脑海中。
      而在花永年的心里,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现在,早已经有了注定的结局。
      车子已经离家越来越近。
      “……是右转吗?”魏子方忽然问了一句。
      “是的。”花永年就平静地答。
      而后方向盘一打,自家宅子赫然就在这一条街上。车子慢慢地缓下了速度。
      “你在车上等着。”这话是对张奕欣说的。
      本来也没想下去。张奕欣只得默默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克制住自己不转过身去看花永年的表情。昨夜花永年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想不通也不想想通。
      魏子方绕到后排,拉开车门,扶了一把花永年,花永年重重一推就推开了他。那军人气性本身就挺大,被个戏子这么一推,心里倒是一肚子的气。也就不去管他那踉踉跄跄的步伐,几步走上前去敲门。

      张奕欣等待着开门的声音。这简直是一种煎熬。

      花永年强撑着,在看到邢颐松的一瞬间,才没有一下子如释重负地崩溃。他不着痕迹地扶着门框,也将那站在身后的魏子方挡在外面。
      邢颐松的呼吸是紧张的,眼神是紧张的,整个人都无法松弛——这些全都被花永年看在眼里。他忽然觉得心酸。
      “阿年……你怎么样了?去了哪里?”邢颐松劈头盖脸而小心翼翼地问着。
      花永年沉默了两秒钟。
      他不想一开口就输掉。
      “师哥,你昨晚怎么不来找我?”花永年只慢慢地说。他的这句话,并不奢求答语的。只是开场。
      邢颐松瞬间语塞。皱了皱眉,依旧心急如焚,“我——”
      “昨天我们都以为你去了你段师弟那儿……你师哥又恰巧遇上个熟人,有点儿事儿要解决,那小伙子伤得实在厉害,才——”
      “谁啊?”花永年语气都有些迷迷糊糊,那清丽的面容显得有些许破碎。这句话他同样不奢求答语。
      魏子方在后头已经站得不耐烦,他还没捞着一个解释说话的机会。
      “就张奕欣。”邢颐松无奈着表情,“阿年,你到底去哪儿——”
      “又是他。”花永年得到了回答,表情依旧淡漠。不易觉察的是那心间不经意燃起的怒火,正在逐渐地旺盛,并寻找破壳之机好肆意妄为。
      邢颐松听到这个“又”字,已然皱起了眉。
      “师哥,是梁老板让我去的,段师弟可是没有来呢。”花永年平淡得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他没有看邢颐松的表情,目光直直地望着院子墙面上蜿蜒的藤蔓,“不过昨晚梁老板介绍了个老爷给我认识,我也就是陪着喝了些酒,时辰就晚了……不瞒你说,师哥,我到现在我还晕晕乎乎的……”他如同精神分裂一样,竟微微笑起来。
      “阿年!”邢颐松心下一痛,听着他的话已然明白发生的事情,不自禁地就一把握住师弟的手——素手冰冷而干燥,柔软但毫无生气。

      张奕欣本缩在车里。此时也微微偏过些头来。
      他听着看着,冷笑着想花永年真不愧一流的戏子。
      而后他的目光落到邢颐松握住花永年的手上,竟突然想起多年前那次张家花园中的相遇来。心下的不适在迅速地蔓延扩散,他的心忽然跳得厉害——
      邢颐松看着他的师弟的时候他的周身有一种甚嚣尘上的温柔。
      ——张奕欣知道自己在畏惧、担心或者嫉妒。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令他发疯。

      魏子方在后头有些不自在,听着这样的话他嫌心烦又做作。于是迅速说:“邢老板,人是梁老板让我送回来的。我还有事,这就走了。”
      “不急。”邢颐松立刻接口。他的话音似乎带着紧绷的弦音,令人心生畏惧。
      “怎么?”魏子方已经转过一半的身子停住。
      “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件事吗?”邢颐松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平静。不同于花永年的平静到绝望,而是愤怒到绝望。
      “……烦请邢老板自己去问问梁正东就能知晓一二,在下只是来送人的,其他一概不知。我这就要走。”魏子方皱着眉头,心下想着他们就是要扣谁也扣不到自己头上来吧?说到底就是怎么倒霉招惹到这么麻烦的事情——
      “别介,您哪。”花永年竟开口了。而后转身,迈着并不那么稳当的步子,走了出来。“我说车里的那位,也别缩着就不见人,既然来了,大大方方进屋里坐坐又何尝不可?”他扬声,说得像漫不经心。

      张奕欣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因为他想不明白花永年这一手的目的何在。
      下了车他就输了,可是别无选择。

      邢颐松就看着那车门打开,之后他看见了刚刚分别不过半个时辰的,浑身受伤连路都走不稳当的人,自那漂亮的轿车上下来,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眼睛里满是他所读不懂的光。
      张奕欣似乎永远会让邢颐松感到手足无措。
      比如现在。
      而后——
      “你们认识?”魏子方多余一样地问出个这个问题。
      张奕欣在点头。点了一下,看到邢颐松慢慢眯起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脖子就彻底的僵硬。
      “师哥为了你,昨晚都没来接我。不是吗?”花永年用唱歌一样的调子,对张奕欣说得柔和。
      “不是的阿年——”邢颐松皱紧了眉头。
      张奕欣冷眼瞧着。“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只想知道,你跟昨晚的那些人什么关系?在我的师哥照顾‘受伤’的你的时候,你成功的让他忘了来找我呢。”花永年病态得有些歇斯底里。
      邢颐松张口想说什么,然而启唇瞬间从花永年的侧面,从他已经扣得很齐整的领口,看得到锁骨上有着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印记。念及昨晚可能发生的事情,邢颐松整个人都像要愧疚而死,尽管也许他可能一点错都没有——“我从没忘记去找你,阿年。”他几乎有些茫然。
      “哟喂,您自个儿出了什么事儿您不知道吗?出事了那是我能管的吗?那是我害的吗?您自己招惹来的是非还专门安到旁人身上,您不怕您将来遭报应吗?”张奕欣本来就不爽,现下更加不爽——只是他没看见的是邢颐松变得陌生的表情与眼神——他依然尽量做出饶有兴致地表情望着花永年。“还有你不会就这么相信他吧。”张奕欣平淡地又对邢颐松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他知道的是自己看不惯邢颐松在花永年面前受尽蒙骗的表情。
      邢颐松闭了闭眼,有些心寒。
      “我本来就不想看见你,”他这样说着,矛盾和犹豫以及更多的不明所以从他的眼睛里闪过,他的明澈的重情的眼睛现在似乎在平静里充满不理智,“现在更加地不想看见你。……这无关我信不信阿年,也无关你那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身份。”他指的是那辆漂亮的轿车和一身戎装的军人,“你从这车上出来那一刻就值得怀疑,你终于收起了你的寒酸,”邢颐松此刻由于花永年而起的愤怒开始变得没有目的性。“我为什么不信他,又为什么要听你说的那些话。”邢颐松语气平静,非常不像失去理智,但事实他就是。
      张奕欣没有目瞪口呆。这太正常了,这才是邢颐松——这才是他面对自己时该有的态度和样子。
      “咳,”却突然插进一声违和的咳嗽,“诸位恕我多嘴一句。张奕欣呐,我就说来北平这么多天你都上哪儿去了,原来是走亲戚来了,可是你似乎不太受欢迎啊,怎么着你好容易来一遭还碰上个仇人——”
      “闭嘴。”张奕欣厉声说。但他已转开目光。
      邢颐松冷冷看着。
      “师哥,我累了。”花永年轻轻地说。
      “咱们回去。”邢颐松立刻就应答,已经伸过手去扶住花永年。
      吴妈望了这边几眼,叹了口气,还是只得同那二人一块转身。
      张奕欣本站在那里目光偏向别处的,眼角余光瞧见三人在转身。张奕欣嘲讽地勾起唇角的同时也觉得嘴里有点苦涩,于是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转回来,刚好看见邢颐松搀着花永年的背影。片刻,又垂下眼去。
      好笑着自己,也似乎在不易觉察地愁苦着自己。
      “……别给我在这儿犯贱了。”魏子方皱着眉头压低声音,看不懂也看不下去如此这般莫名其妙的一切,于是就干脆走过来拉人——
      这次很轻易地就拉动了张奕欣。
      沮丧的人最容易服从。
      他转身而去。
      那边的邢颐松,不知为何突然转了一下头。
      便只看见一个刚刚转过身去的背影,竟似遗憾不舍。

      车子在慢慢驶向火车站。人群在清早的喧嚣地逐渐地开始忙碌。
      “喂我说……刚刚那就是你老念叨的那个——”
      “让你闭嘴!”张奕欣愤怒地说。
      “好好好,闭嘴闭嘴。你哥就我一个,知道了吗?那人对你太差了,你这眼睛怎么长的,以前净夸他了——”
      “我有吗?”
      “有啊,太有了。”魏子方直叹气。“这次回去了,好好待着,过段时间带你当兵去。老这么闲游乱逛的也不是回事儿……”
      张奕欣任由他去啰嗦,也不再理。

      他终于知道他们之间永不可能和好。也永不可能毫无嫌隙相安无事。任何一点小小的波澜都足以毁灭他们之间任一渺小细微的联系。
      他想他们到死都不会对对方留有美好的念想。他们似乎生就彼此相克。
      天哪。
      ——童年似乎是一场节外生枝的梦境。它是不该有的,可它偏偏如此顽固地占据心房,任何丑陋的仇恨和欺骗都对坚如磐石的它久攻不破。

      “要去找梁老板吗?”吴妈突然拉住邢颐松。
      邢颐松匆匆地点头。花永年刚刚睡下。邢颐松看起来竟憔悴许多。
      “我只想说,那孩子你怀疑他什么呢?颐松,今天有些过分了,一个人受伤是没办法装的。”吴妈安静地说。
      邢颐松转脸,看到屋内花永年的睡颜或许因为光线的关系,竟变得有些陌生。
      忽地抬起头。
      “……我知道。”片刻后喃喃。
      “知道你还那么对人家说?阿年有时候说话,也就是不懂事,怎么连你也一样呢?不会有人流那么多血,只为装给你看。”吴妈继续慢慢说。她几乎疲惫了一夜。“阿年出事,跟那孩子没关系的。我也知道你是又急又气口不择言,毕竟这事实在……禽兽不如……”她难过而疲惫地说。
      邢颐松的脑海里却刹那间充满了张奕欣临走面无表情地背身而去的画面。
      “……找到梁老板,无论怎样,好好说话……”
      吴妈后面的话,邢颐松几乎都没听进去。
      因为他忽然有点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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