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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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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无乃予所爱,误为微物迁]
最终张萱卿没能随魏家车马一同离开。我望着张家大院在我身后悄然远去的时候,都止不住自己恶毒的想象。我想象着我的外婆和外公与我的母亲相对而坐时默不作声得足以杀死人的空气,想象着我的外婆和外公会如何为我的母亲另张罗一门婚事。张萱卿注定要再次被嫁得远远的。
好吧。
邢思尧。我在想起她的时候觉得浮生真是一场肮脏的笑话,她该怎样度过没有父母的余生。
哦对了,她还有个哥哥。我的意思是说除我之外。
可是她哥。
无论再怎么成熟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而那个家伙……显然一副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我的架势。
而有人告诉我浮生是美好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只是一个小孩子。
我说,哦。
那人说,你不要这个样子,该玩就玩该笑就笑,你再这个样子我会生气的。
我说,那就生气吧。
那个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
我说,我更没见过比你啰嗦的人。
他一时无语。我猜他被我气着了。
但他还是很好脾气地站在我的面前,打量着我的一身行头,一副想要拯救我于水火的模样。
他说,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吧,这里以后是你的家,我带你四处走走。
我什么都没说,举步跟着他走。
他说,没人教你礼数吗?——他不像在挖苦,更像在惊异。
我说,……谢谢,带路吧,请。
这就是魏子方,比我大不了五岁的魏子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是个好管闲事的……善良兄长。
我该为我境遇的突变而喜极而泣。但事实是我坐在属于我的房间里,发疯一样地想念北平——尽管我没什么好牵挂的。
我到了魏家之后立刻就被安排读书上学,魏家是传说中的那种书香门第,我猜他们不会容忍我一个大字不识就悠然占据他们家家谱一行位置。所以魏子方闲着没事会“不失时机”地来辅导我功课,从最简单的唐诗宋词背起,他试图讲解的时候我就试图睁着眼睡觉。
这里的学堂规整严肃,我不懂规矩,自然是被打得最多的那个。每日举着红红的手掌回家,魏子方总哭笑不得地给我找药——当然是瞒着他父亲,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如果让我大伯也就是他爹知道这一切,后果会很严重。
而我在学堂里举着书本,听着琅琅书声,偶尔跟读一两句的时候,总想起某个最适合读书却无辜辍学的家伙,此时正可笑地咿咿呀呀学唱着我听不懂的戏——也许想起我的时候还会咬牙切齿——可我发现我并不恨他,因为当你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的时候,爱恨都会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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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房子应该是一处最会让张奕欣觉得自己无比宽容大度的地方,而当他带着这样的心满意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丝毫不客气地,四平八稳地躺在陌生的床上。
开了一小缝的窗子透进光。光代表着清晨。
他立起身来揉了揉脑袋,找到鞋子下床。衣服皱得不像话,试图整理,然后显而易见地无济于事。
开了门出去洗漱,没见邢颐松,大概是还在昨晚那地儿戳着。没巾子,泼了水到脸上,泼到一半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好戏果然是等着张奕欣加入才开场的。
挂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和略湿的发尖,透过掀起的帘子,看到邢颐松的半张脸。
“回来了吗?”张口就问。
再走几步看清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人。
——显然他不需要回答了。
张奕欣扬了扬眉毛,不看那边一眼,接着发现邢颐松在明晃晃的光线下边竟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姓邢的真是把自己藏得很深——尽管他不像是擅长于那样做的人。
而那个站在那里的,邢颐松花了一整晚等待的人在看到张奕欣之后,表情从委屈转变到惊怒只花了半秒钟。
“……他怎么在这儿?”打破沉寂的是那清秀男子的尖锐问话。
当然没人回答。
“阿年,你坐下。”邢颐松说——意思就是不关你的事。
花永年一动不动,执拗地站着。
“……大清早的起来就让我看见你,真是噩梦。”张奕欣说,又补充一句:“站着挺累的吧现在。”——他昨晚突发的大慈大悲在一晚好眠之后不失时机地溜走了。
“你也给我闭嘴。”邢颐松说。
你叫我闭我就闭,那我多没面子,“怎么了这是?……大家都闭嘴,你好请家法?热闹点不好吗?”——充满天杀的看好戏的心情。
“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那边那一位很容易就出离愤怒了,“师哥,你怎么又把这个不是东西的放进来了?他不配站在这儿——”
“你不坐,那就跪下。”邢颐松迅速地打断了花永年的絮叨。
张奕欣有点尴尬——至少看上去有点尴尬,而后——“我当然不配站这儿,可你都不配跪这块地。”——顺口说。
“让你闭嘴没听见吗?”邢颐松就差一脚把张奕欣踹过墙。
张奕欣的神情表示他确实没听见。
“跪下。”邢颐松又对那边说。他是真生气了。
——教育你的时候到了,花永年,这就是你一整夜在外边野的后果。
“师哥!”委屈而无奈。
“……”邢颐松背着手,侧过身去,紧抿着的唇让他显得不安而愤怒,又猛地转过身来,看着花永年。
花永年腿一软。堪堪跪下。
张奕欣抿在嘴角的得意的笑容,渐渐收了,他转过脸去看邢颐松,明白他不是开玩笑。往旁边退了几步——他才不想受这花窝囊的大礼。
“昨天你干了些什么。”邢颐松问的倒是简单。
“我去沈府给他家公子贺喜,唱了——”
“这些用你说吗?”张奕欣悠然插嘴。“我们听了看了都知道了,这边这一位爷——”下巴往邢颐松那边扬了扬,“——原本巴巴儿地望着您,要接您回来呐,可是不巧您这小腿一迈就迈进某老爷的座驾,‘砰’,车门一带,您是绝尘而去——”抑扬顿挫。
“有病是不是。”邢颐松脸色不能说是很好看,他看着张奕欣张牙舞爪发疯,显得忍无可忍。
张奕欣施施然行礼,作肯定答复。
“……我没有,杜老爷说要跟我说说戏,我就去了。”花永年不卑不亢。
“有病的是你吧,”张奕欣对花永年说,“半夜三更你们爷俩说什么戏呐,是不是说‘红烛帐暖春生透’还是‘鸳鸯锦被翻红浪’?”
邢颐松表情僵硬,冷场片刻。而后:“……俗不可耐,狗屁不通,你现编的?”
“……无伤大雅,活跃气氛。请继续。”张奕欣愉快地指了指跪着的那厮。
“师哥,你要怎么罚我都行。让他滚出去。”花永年脸色白得像鬼,声音阴鸷得也像鬼。——最悲哀的事实在于,这里入戏的似乎就只有他一个。
张奕欣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开始提条件了,哈?”扬起眉毛,退后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摆出一副气死所有人的架势,给自己倒茶喝——不幸的是那里没新鲜的,有的只是隔夜的馊茶水,只得作罢,“小孩啊,抗拒从严你知不知道。”指邢颐松,“这人一心对你好,所以你没有提条件的本钱。”
说出来才发现有点泛酸气。
花永年忽然冷笑,望着张奕欣,“我知道你现在羡慕得要死。恨不得代替我跪在这儿。”
张奕欣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一时没反应。
“我还知道你是怎么想我师哥的。好多年前我就知道。”花永年盯着张奕欣,不吐不快。
“……哈?”张奕欣出声才发现嗓子有点沙哑,“那您说说,我怎么想的?”扯起一抹笑。
花永年忽然闭口不语了。
邢颐松好像突然变成局外人。他只站在那里,疲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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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年花永年一直跟着邢颐松。
他记得师傅一次次的鞭打。
他记得练功时师哥们替他擦去的汗水。
他忘不了师傅扳住他的腿直拉到一个他连想都未曾想过的高度,之后便是铺天盖地泼来的撕心的疼痛。眼泪成串地砸下来。
数九寒天抑或是七月流火,一如既往地练着。练着。
最终成就这台上的旖旎婉转身段蹁跹。
花永年出身虽不能说贫寒但也并不富贵,可他打小就憎恶着一切跟他抢夺东西的人或事。邢颐松这个人太好了,他对任何人都一样可是花永年执拗地认为他对自己的那一份关心,是独一份的关心,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直到戏班子那天到张宅去给他们的老爷子贺寿。
花永年看见了那个男孩。一点都不出众,但他站在那里,无端端就会让人觉得桀骜不驯。细眉细眼的并不好看,可是他说话的时候眉目生辉——尤其站在花永年的师哥面前的时候。无论是吵架、挑衅或者是委屈,那都是丝毫不肯将尊严放低的高傲神情。而又不同于富家子弟的,那种高傲——想来是和自己相似的一种独占欲,却显然更为霸道。
师哥看重那个男孩。他把他当做亲弟弟。花永年心里一开始有些难受,然后那种在遇上邢颐松之前,并不常得到的珍贵的温暖,让他开始对那个年轻的张家少爷心生憎恨。一开始只是淡淡的讨厌,不见便不烦。直到后来,花永年在张家花园的角落逡巡着,猛地看见那个男孩骄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无助的渴望,接着背对着花永年的师哥,就把他拥入了怀中。
那种让人咬紧牙关的,年少的恨意澎湃着。花永年冷静地瞧着,捏皱了他刚刚换上的华美的戏服。
后来因为张家少爷的彻夜未归。花永年清清楚楚地看到师哥脸上的焦灼,花永年笨拙地安慰着师哥让他不要担心,可邢颐松只是淡淡跟他说了句“师傅问起来就说我出去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师哥也彻夜未归。
再后来为了自己,师哥让他给自己道歉。花永年忍受着自己脸上刚刚被那张家少爷甩过耳光的火辣辣的疼痛,那种疼痛,在看见那男孩望着邢颐松的眼里难以置信的惊痛目光时,变成愉快的享受。
再再后来戏班子就走了。
花永年以为那一切都结束了。接下来,戏班子会永永远远在一起,不用再遇见张家的少爷,师哥会一直一直在自己身边。
少年稚嫩的心境渐渐又忧虑的狭隘变得舒展。
一直到两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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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方跟我说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他说“人一辈子要有个追求,像我,就想跟爹那样戎马一生征战四方……”
我懒得听他的陈词滥调,说到底他就是讽刺我的日子过得半点意思没有。他不知没理想没志向混完一辈子正是我的追求。
魏子方看我郁郁寡欢愁眉苦脸的,就老想逗我高兴,他试过所有的办法,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猜年少的他甚至无助地去跟他周围的小丫鬟们哭过鼻子,说哎呀我的这个弟弟怎么这么难搞啊笑一笑会死吗?我听到这样没出息的哭诉的时候告诉他,要不您试试烽火戏诸侯。他难堪地吐出字正腔圆一个滚字。
终于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张奕欣,我们去放风筝吧。”
我眉毛一扬,“今儿不去折磨您那匹小马驹啊?”——先前他为了让我以后也踏上戎马征途,一直试图让我学会骑马,每天早晨光听见他那匹马的惨嘶了。
“我觉得……小孩子还是应该有点小孩子该有的……正常爱好。”说完这句蹩脚的话,他就拿出了一只蝴蝶风筝。
我看着那风筝就呆了。
接下去说了一句:“干嘛你偷我风筝?”
他的表情像是想给我一巴掌,“谁爱翻你那些破烂?……我去买的。”
“行,那咱去放风筝。”我笑了。
他盯着我看半天。
“咋了?”
魏子方咳了一声,“走走走,放风筝放风筝。”
我捏着线轴,现在我已经不会像以前那么丢脸,连个破轴也捏不稳,害得邢颐松占了当我哥的便宜。
我望着蝴蝶风筝在那天上飞啊飞。穿云破雾。
北平的天跟这儿还真是差不太多,以至于我望着望着就全身心穿越了。
“咱什么时候回北平。”两年多了我还是喜欢用“回”作为那个我潜意识里离不开的地方的前缀。
“……不知道。你想去跟我说啊,我带你去。”魏子方很奇怪。
我回头。“真的?”
“废话。”他很得瑟,转过脸就大惊失色:“……哎哎哎掉下来了掉下来了……”又乱七八糟地试图挽救那呈倒栽葱状扑向地面的美丽风筝。
我如愿以偿地回到北平的时候只隔了放风筝事件一个星期。
而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某个我唾弃得不能再唾弃但两年都在想着的戏班子的时候,是在到了北平的第二天。
魏子方很奇怪我的所有举止。但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跟随着。
找到了以后我没进去。戏班子驻扎的那个大院,与其说我没有迈进去的勇气不如说我没有迈进去的理由。
然后我为了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苦思冥想纠结了两分钟,就堂而皇之地进去了。魏子方让司机和下人在外头等着,跟了上来。
我的理由是,我来这儿看我妹子。
自从张萱卿那有了不多没了不少的坏了心肝的女人也就是我妈,抛弃了邢思尧之后,我认定邢思尧一定是被邢颐松随身携带了。说起来那家伙也真不容易,拖家带口的还要忍受娘们唧唧的某个见天儿垂泪涕泣,以及远在另一座城池的我的绵绵不绝的恨意……或者我对他又或他对我的忍不下的那口气。
看见他的时候我不恨他,很多时候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摆出了我的理由:“我来看我妹子。”
我以为邢颐松会说“她不是你妹子”这样无聊的话然后把我们撵出来。
可是他没有,他看了我一眼,说:“思尧在里头。”
戏班子的师傅在跟魏子方说着什么——这个名副其实的富家少爷哪哪儿都喜欢摆出他爹的名头震慑老百姓。大家都练得热火朝天,但因为我这个外人进来的缘故,一整个戏班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往这边逡巡。然后我看到了花永年。他没练,好好站那儿看着我。应当是很震惊,我猜他一看见邢颐松和我站在一起就胃里搅疼。
我略略有些开心地移开目光。
“那行我进去看看。”我撩了长衫的下摆,迈步进去。这两年来我长高了些。不过还是没有邢颐松那么高,跟他比肩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思尧还记得。从她看见我以后踟蹰的样子,我就知道她记得。
记得两年前,我清楚地说那句“不是她的女儿”,使她失去了她的母亲。好吧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即便不说,她也还是会失去她的母亲。
我很高兴她恨我。因为她有多恨我,就会有多爱他的哥哥,邢颐松。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邢思尧也长大些了,她的脸庞第一次散发出某种淡淡的媚气。
这是我的妹子。很好,我妹子是美人坯子。
我不敢开口,我生怕之后从那张小巧的口中说出的话、那双明亮的眼里流露的眼神,让我忍不住转身逃走。我对不起她。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我对不起她。
我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我说不清她的眼神。她扶着床怯怯地站在那里,有些防备地也有些警惕,然后她开口了——
“奕欣哥哥。”她有点紧张,还是带着那该死的警惕,可她依然在叫我。
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她并没有怪我。
“哎。”我话出口就发现我的嗓音是沙哑的。通常情况下,这代表着我的紧张和激动。
“……哥说,你不会来看我的。”她说,声音清亮。我从未设想过一个孩童能有这样好听的明媚的声线。
我干巴巴地说:“我这不是来了么。”我想接近我的妹妹,我想抱抱她,我很想她。我和她拥有同一个母亲,我们理应相依为命。但我戳那儿没动。
“我问哥说,是不是你变坏了。”邢思尧慢慢地说着,她那种默默叙述的表情让我心疼,“哥说不是。”
“为什么?”……我那一瞬间心里空了一拍。不得不说我热衷于跟我的亲人们像这样饶舌。
“我也觉得不是。”她说。她依然带着点防备的,慢慢地笑了。那笑容像害怕似的,又立刻缩了回去。但我看到了,我看到她笑了。
我最终没有得到那句为什么的答案。
大概只不过是当年一个十岁孩子的怨气恰好遇上一个从根儿起腐烂的家族的诡计。不值得记恨至今。
“见着了么?”出来以后邢颐松安静地问我。
我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说废话,还是那只是搭讪的一种方式。“嗯。”我点头。
“那行,没什么事你就走吧。”
我也没说不走,着急上赶着撵我干嘛,“我哥带我来一次不容易,看你们练练也挺好玩。”我说。我很想漫不经心,可我不争气地一直盯着邢颐松。
“你哥?”他也盯着我。
“就那边傻了吧唧跟你们师傅唠嗑那个。”我只凭大概的记忆指了指方向,我还盯着他。我这才发现我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弱。
最后我明白我盯着他是在默不作声地恳求。
我在奢望着他的原谅。
我永远忘不了他跪下来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我永远无法战胜。那个时候的他让我明白,我面前的这个最终会成为男人的少年,我绝不能失去。
邢颐松没再问魏子方的事。“思尧她娘好么?”他没有移开目光。
我也没有。“魏家没要她。大概又被张家嫁了吧。”平淡地。
他看着我。他眼里那种对我的不可原谅,两年来已经慢慢沉淀了下来。沉淀了之后露出了那一抹淡淡的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关心。
“魏家没亏待我。”我很傻地说出这么一句非常不像我的话。我在他面前没有尊严。
我以为邢颐松会说出类似于亏不亏待你跟我有什么关系这类的话,后来证明这类的话只有我会说。邢颐松说了三个字,他说:“那就好。”
是啊。他为什么要一直生一个十岁小孩的气呢。尽管那孩子坏得不可救药,但他也在乞求他的原谅不是么。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真想呆在那里就不走了。我贱哪我。
后来出了院门。
魏子方催我走,可我一直一直呆呆站在门槛后边盯着里面入神地看着。
彼时十七岁的邢颐松正舞刀弄枪,排着一出我并不知道名字的戏。没有上妆,可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漂亮利落得让人惊叹。我从那时起就觉得这人以后肯定是角儿。我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邢颐松其实已算小有名气。
我一直看着。
一直看到魏子方望着我的神情变得有些冷淡。
一直看到角落里的花永年眼里几乎蹿出火。
一直看到邢颐松一个转身正正对上我的目光。
我猜我那样子一定特别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大张着嘴巴瞪圆了眼睛,就差对着人家流口水。就那么巴巴儿地望着。无辜而又那么的倔强,依依不舍踌躇不前。
邢颐松动了动嘴巴。
我看不清听不到。他似乎在跟我说再见吧。
我抿紧了嘴唇。一直看着。邢颐松轻轻地皱了皱眉,似是不忍。或者是他觉得我很烦?
因为在练功的缘故他微微有些喘,但他说话的声音一直没有传到我这边来。
“走了。”魏子方有些不耐烦。
而我终于转身跟着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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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花永年再看到那张家少爷的时候,那人的身形已经由年少时的稚嫩开始逐渐变得颀长。依然不出众的脸,依然出众的傲气。
花永年轻松地压着腿,瞟眼看着张奕欣从师哥的妹妹房里出来。而后花永年的目光开始变得无法移开。因为他看见他的师哥那么专注地望着那个小王八蛋,张奕欣也那么专注地望着他的师哥。
身高的落差随着岁月流逝而慢慢地缩小,张奕欣微微仰头,因为阳光而微微眯起的那本就很小的眼睛,却还是锲而不舍望着邢颐松的样子,让花永年捏紧了拳头。
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这种独占欲变得有些病态。
他们在说着什么。
花永年强迫自己转过脸来。
而后他终于要走了。
可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花永年深吸一口气。他看到张奕欣还站在门槛那儿白痴似的杵着不动。
顺着他的目光,花永年看见了邢颐松矫捷的身影,在带领一众师弟们排练。
从张奕欣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情感,简直让花永年惊心。
它是这么……它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它这么澎湃,这么根深蒂固,这么让人惊心动魄。它不管不顾,它带着依恋和霸占,它带着不甘,这样迅疾地不容呼吸地,包裹了视野中心的那个浑然不觉的邢颐松。花永年简直不明白,一个人的目光里怎么可以同时拥有这么多的情感。
其实不是那目光里情感太多,只是花永年找不到形容词来概括那种目光罢了。
花永年不知道,那种年少的萌动的依恋,早已从这许多貌似仇恨的波折中,变成他不熟悉的感情。那是一种爱恋。
这个词太重了。所以他拿不起。只不过张奕欣心比天高。
而花永年那个时候只知道在心里面诅咒:该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你怎么可以,凭什么这样看着我的师哥。
邢颐松转过脸去对上了张奕欣的目光。
邢颐松站在那里,对着那边那个小小的少年,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花永年被这一瞬间吓着了。这一瞬间静止的时光里有什么在缓慢地改变。
惊慌着即将失去……或者注定失去的东西。这是一种足以令人坚强起来的恐惧。
这种恐惧在未来的多年里,小心翼翼地在他心里垒起摇摇欲坠的高墙。
直到现在,才一举倾颓。而后那些沉积已久的恐惧和愤怒,就慌不择路地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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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永年再张开口的时候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你看不惯我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刚刚说的那句‘这人一心对你好’。”花永年慢慢酝酿出一个笑容,“他对我好不好,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这是一个十拿九稳的肯定句。
“哦。”张奕欣漫不经心,连看花永年一眼也不愿意,“听见了没有,邢颐松,你师弟意思是说我吃他的醋。你面子大过天了。”他保持着他的嘲讽姿态。
邢颐松谁都不理。只是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回头看着张奕欣。
归根结底就是爱恨在花永年心中扎根得太深了,这些情感的分量比别人占得多得多。所以他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张奕欣冷眼看着花永年,他觉得他很可笑的同时竟然有些期待花永年接下去会说的话。
“你一直用一种不该想的想法在想师哥。”可怜了花永年那没读过多少书的漂亮小脑瓜,还能拼凑出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句子。
不过他竟然让在场的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因为张奕欣紧接着下一秒就说,“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你自己,很有趣吗?”
“什么不该想?”局外人终于堪堪开口了。问着花永年。
“……当然不该想了,他没资格那么想。”花永年声线平平地说着。
局外人又不说话了。局外人有点明白这其中的事,可却又不明白。局外人转头看张奕欣的时候,发现那人眉目生辉——他眉目生辉代表着他要开始吵架了。
然而他没有吵。
他只是走过去,微弯了腰,怜悯而几乎有些和蔼地:“你心虚了,花永年。”
花永年一动不动。
“你在怕些什么?”张奕欣声音冷淡而清楚,“怕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还是怕你最后连那点也许会让我羡慕的资本都没有了?”他很耐心。
“是啊,你羡慕我,羡慕得要死。”花永年呆滞地重复着,他为自己能说出这些话来而感到那么愉快。
局外人先生抿了抿唇,他看着张奕欣的背影。他发现自己在等他的反应。
“不你错了花永年,我从来就没有羡慕过你,”张奕欣敛颜,他不再那么一副嘲讽的姿态,也不故作冷淡了。他压低声音,扯起嘴角微微地笑着,像在跟最好的朋友倾诉最重要的秘密——
“我嫉妒你。”
悄悄话一样的声音却又这样淡然。这让人明白他已经厌倦了死缠烂打。
花永年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这妖孽笑起来果然一副倾城倾国的姿态。
暂时没人理的局外人先生也愣了。局外人先生的脑海里,突然涌起那么多的往事。
“邢颐松你让他站起来,他这么跪着好像我在欺负他。”而张奕欣没有转头就这么吩咐,语气轻松得让人切齿。
“不。”花永年清晰地说,“我就是去干了你们口中的苟且之事。杜老爷……待我很好,这能保住我的地位。”他顿了顿,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该跪着。”
张奕欣早料到。
邢颐松终于不再是局外人。“站起来。”他说
花永年执拗地跪地上。
“那就滚。”邢颐松闭了闭眼。
花永年这才满意般,踉跄地站了起来。
“你赢了,张奕欣。”他还不忘恨恨地说。
张奕欣回头看了邢颐松一眼,“不,花老板,是你赢了。”有点惋惜地转过头,用一种跟小孩子玩时的纵容口气。
花永年非常坦然地遂了邢颐松的愿滚出去了。不过他滚得非常的拖泥带水,大概是外头冷的缘故,他老实不客气地从椅子上拿起一件不知是谁的应该是邢颐松的大衣,披上就走了。大门砰地一声合上。
邢颐松还站在那里。
张奕欣转过身来冷眼瞧着。
邢颐松挪了一步,那动作迟缓得让人心生疑窦。
张奕欣悠悠开口:“你知道现在……”
“闭嘴。”邢颐松打断他。
“我觉得你都迈不过那道门槛去。”张奕欣才不管他,继续说。
邢颐松停了一下,然后几乎是生气了:“那就过来扶着!”就差在“过来”前面也加上个滚字。由此看来是这几个小的最近把他折腾得够呛,终于忍无可忍。
武净出身,这一吼的,让张奕欣突然前所未有地明晰了自己小辈的身份,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懵。
但他走过去拉他的胳膊的时候那不是扶更不是搀,应该是拖着往前走。
而后邢颐松就给张奕欣一掌推到了床上坐着。
“你不怕我揍你。”邢颐松对于这样粗暴的动作极度无奈。
“你不敢……你也没心情揍我,”张奕欣说着,一边过去把刚刚才叠好的被子抖开,“我告诉你邢颐松,其实刚才我更愿意你甩他一巴掌。”
邢颐松揉着太阳穴,“你看不惯他自己动手。”
“这个不用你说。只是我觉得你打他一顿,比这样好多了……不冷不热的我都难受。”张奕欣直起身。
“原来这世上还有事能让你难受。”这话简直像一点气度也没有了,可被邢颐松这么淡淡然说出来就容易造成震撼。
可惜那对张奕欣没效果,“邢老板,我劝您睡会儿。”指着抖开的被子。
“阿年那句话……什么意思?”邢颐松忽然说。
“哪句啊,他今天说的话多了。”张奕欣不耐烦地拿起杯子要出去倒水。
邢颐松还待说什么,张奕欣已经在外间了。
等他再进来的时候,邢颐松又问,“那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非常认真的,像在研究一个正儿八经的问题。让人不得不相信这种饶舌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说的话更多。”把杯子往旁边的桌子上烦躁地重重一搁。张奕欣不是不知道邢颐松在问什么,他只是在奇怪时至今日邢颐松竟然还会对类似的问题产生兴趣,他想他早该是对自己不闻不问不关心的了,所以才不知如何应对。
张奕欣要转身。
而后被一把扯住了手腕。
张奕欣心里一紧,心想别不是这人又跟小时候似的发起狂来专门跟自己小手腕儿过不去,现在可不比以前啊邢颐松你功夫是长进了我这手腕却没粗多少啊……
“我对你是怎么想的,”张奕欣慢慢地就着被扯着手腕的姿势转过身,“我讨厌你啊邢老板。”愉快地说。“还有……我嫉妒阿年弟弟长得好看呗。”
邢颐松看着他。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看着他。
这种目光很容易就让人无地自容但那不包括张奕欣。
张奕欣是可以逆着阳光眯着眼睛锲而不舍地直视他的,丝毫不退缩,让人似乎有理由坚信他的对的哪怕根本就没有理由。
花永年在邢颐松这样的目光里……怎么说呢,应该会失去自我。因为邢颐松大概不会这样看着他。邢颐松的目光不是很深邃,因为深邃的目光必定是锋利的,邢颐松的目光可以说很温软,那是一双善良的眼睛。但它们可以随着入戏深浅和角色变换而变换,他是天生戏骨。
花永年在他的目光里只看得到一个兄长的关心。
而张奕欣很久之前看得到的关心,到现在已经慢慢变成了夹缠不清的爱恨。你能说清冷漠是怎么一回事么?那种刻意铺张的东西在挥霍殆尽了之后,会在目光尽头残余一点点原本包裹在核心里的温暖。
花永年是他的师弟,当初所有师弟师妹都去到了外头,即便同在北平也不跟师兄在一块儿,就只有花永年一定要留在邢颐松的身边纠缠着不放。他要留下来,便让他留下来,一留留了这么多年,让人觉得师兄弟总是出双入对感情甚笃。
可他邢颐松对谁不好?
街上随便捡个要饭的难说都会回家供着。
张奕欣要怎么才能明白。
“你也很讨厌。”邢颐松说。“他也确实很好看。”
真他妈不留情面。
张奕欣猛地一甩手就甩掉了邢颐松的爪子,“最后说一件事,你最好睡得差不多出去找找花永年那别扭孩子,你不去找他他还能一晚上不回来。”不知是善心大发还是看破红尘自暴自弃,他突然觉得他并不希望花永年受到伤害。这让自己显得虚伪,但他乐意这么做。
“这个不用你说。”邢颐松一句话就让他败了。
“好极了。”张奕欣没心思再像刚才那样轻松愉快地说话了。
“慢走不送。”邢颐松说。
好吧,撵我。“我打个电话,让人来接我。”张奕欣咬牙切齿。
“请便。”邢颐松脱鞋上床。
张奕欣手有点抖地去拨电话。那是气的。
然后——
“喂……?”听清是魏子方之后——“滚来接人!”不由自主地对着听筒吼。
自然是把对面吓得不轻。
魏子方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张奕欣如获大赦一样跳起来冲出去开门。
在大门口看见魏大哥的脸时张奕欣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亲人。
而后就在张奕欣企图把门像花永年那样砰一声砸上的时候,发现魏子方正对着自己背对的某处说话:“……邢老板早。”魏子方说得不怎么情愿。
张奕欣不回头,“磨叽什么!”扯着魏子方就要走。
“他没吃早饭呢。对不住。”他只听见身后房子里的那个人说。
魏子方皱了皱眉,“知道了。昨晚……麻烦邢老板了。”说得更加不情愿。
“你他妈走不走!?”张奕欣揪起魏子方的脖领就往下拖。
由大门那么敞着。
张奕欣把魏子方塞进车子,然后就发动车子。
等到邢颐松过来关门的时候,已经绝尘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