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拾.(上) ...
-
拾.(上)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雨后冰凉的湿润的石板,在檐下承接着偶然掉落的水珠,凹陷的小洞周围生了油绿的青苔,院子大而明亮,那声音若有若无,越发空旷寂寥。
“你有什么理由?”一个有力地问话从台阶上传下。
该是有些年头的院子,石板趋于平整,视野所及之处是院中一个长身而立的年轻男人,淡泊着神色,却又在眼中生出不驯,默然不语。
“张奕欣,你是否从没把这里当做家?”——那个挺拔的年长男子从台阶上走下,目光定在院子里的年轻人脸上,似是想从中洞察什么。
张奕欣缓缓地转了头,望向那年长男子身后的一身戎装的、略显得不安的俊朗军人,又转回目光,忽地粲然一笑:“没有啊,大伯,从没有。”不紧不慢,带着一些富于修饰的拘谨。
探究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
“……奕欣,有些事我应该知道,有些事我也会为你去做。”——那声音忽然之间带了点叹息意味的感情。
张奕欣垂眼。
“你的母亲也是我们的家人。”如是说。
“可惜已天人永隔。”迅速地接口。
魏家辉顿了一顿,眉头舒展又皱拢,深呼吸,“你还是这个性子。”
张奕欣没再说话。
“爹,我们才回来,让小弟收拾收拾休息一会儿吧。”魏子方不敢放纵语气,却在后面大为担心。
魏家辉最后望张奕欣一眼,负了双手走出去。
魏子方只当父亲默认了。急忙走过去,站定,严肃了神色——“你不进来,堵在院子中间做什么?当然就惹我爹说话了。”
“该说的肯定要说的。”张奕欣抬脚往屋里走。
“包括你在北平被人狠揍了一顿?”魏子方没好气。
张奕欣回头瞪他。
魏子方当作没看见,“……而且还结下个仇家?”
张奕欣不想跟他辩解。转头,放下行李。
魏子方松了松军服的领口,有意无意地看着张奕欣,试图掩藏担忧和关切,“为兄奉劝你一句,北平那个鬼地方,以后不要去。”望了开去,语气是刻意轻松的。
张奕欣看也不看他。“我不喜欢这里。”兀自拉开椅子,坐下,一只手搭在光滑的扶手上,那上等的木质竟有淡淡光辉。眯起眼,看着对面书架上他和魏子方的一墙的书籍,新新旧旧,参差不齐,那是他来魏家之后接受良好教育的见证。
“我知道。”魏子方坐在他旁边的床上,手肘拄着膝盖,认真地看着张奕欣。
张奕欣随口说:“你总是知道。”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有些蒙尘,拍了拍,翻开。
“我多了解你啊,你刚来魏家的时候像所有人欠你八辈子的债。”魏子方好笑地说。
“现在呢?”张奕欣有点感兴趣地转头。
“现在像是你欠了别人八辈子债。一副倒霉嘴脸。”调侃但是真诚。
张奕欣哼了一声,眼光是沉默的,他垂了眼,忽又抬起,有些无奈。他的情感看似复杂,有时却简单得让人可以直窥心底。“……我想回北平。”
魏子方噎了一下。片刻。“疯子。”没好气的站起身。“我就不该管你。由着你那北平所谓的大哥给你气受,与我何干哪。”
张奕欣苦笑,“别提他好吗。”声音疲惫。
魏子方看着他的样子,忽地皱起眉,心里有些堵,却不忍说什么。
张奕欣忽然说:“你为何要同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那些老头子干的是什么事,你也插手?”
安静片刻。
“你怪我?”魏子方探究地眯起眼睛。“怪我让你与他之间生了嫌隙。”
张奕欣疲倦而烦躁:“什么乱七八糟的。”
魏子方转身,摇头失笑,“那个人很重要?”
“他重不重要与你插手这些破事无关。”张奕欣平静地慢慢说。
愣了一下。魏子方无话可讲。
转头瞧见张奕欣望着窗外。
窗棂之外的一穹碧空。
碧空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是燕子还是风筝?
魏子方眼里,一瞬间似有薄薄的怒色,却也随遇而安地消弭在习惯成自然的纵容里——“疯子听好了,军务所需,我时常会去北平办事,兴许到时候高兴了会带上你。”
张奕欣头也不转。
多年前有个你。
兴高采烈地举着一只美丽的风筝,眯起眼快乐地笑着看着它飞上天宇。
多年前有个你。
和他站在一起。
===============================================================================
“师哥,此事不干梁正东一点关系。”……“……你万万不可去找他。”……“没有为什么。”……“都已经如此……师哥,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不想让昨晚就只是个噩梦而已。”……
“我真的希望……”
——我真的希望,哪怕能给你带来一分的好处,我遭遇得再龌龊,便也不算不值。
“我没事。真的。师哥。”
后来他就这样睡去。
邢颐松看着他,拳头松了再握紧,握紧又松开。
窗帷未揭,氤氲着的淡淡药香使得室内越发温暖。
床上躺着一个标致的年轻男孩。
发线清晰,柔软而乌黑的头发散开在枕头上,显然被人细心地整理过。脸色透出些病态的潮红,呼吸似是均匀的,可一双俊秀的眉却微微蹙着,像陷入滚烫的梦魇,额头渗出薄薄的汗珠。
“……几日之内都不可能再唱了,好端端怎么突然大病一场?唉,我会去跟梁老板说,您就放心吧。”一个年轻人皱眉望着床上躺着的人。
一个老妇端着水盆和毛巾与那人擦身而过,头也不抬走近床边,把毛巾拧干,默不作声地叠好,覆到那秀丽男孩的额上。
而窗边兀自伫着一个男人,来不及解下的围巾和大衣,在这室内徒添几分仆仆。“好的。劳烦您了。”声线平平。
这里光线算不得充沛,却能看出他那一眼疲倦辛劳的血丝。“那今儿晚上的那场……?”那年轻人问。
“我自然会去的。”
晦暗昏黄的夕照里,自紫禁城边际烧起来的云霞,纵使没有那许多斑斓颜色,却也忙忙乱乱自成一道风景。昏鸦、燕子、麻雀,又或是些无名的鸟类散漫地掠过了,又各栖西东。
而也恰是这黄昏光景,邢颐松才得以踏上通往燕君房间的楼梯。
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故这华春楼只偶尔闻得娇俏莺燕一声,不见一派歌舞升平喧嚣欢笑。
他此刻唯听得自己踏在楼板间的脚步。一步一伤。
今日累得不愿说话。孙妈妈为他推开门的时候,甚至抬不起脚跨进房中。
“您来了。”却听一声清脆动听的问候,殷切地迎了过来。
似是想伸手挽住自己的手臂,又见那双手缓缓垂落下去。
“……来了。”喉间干涩,不敢看她的眼。
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不仅仅是他一个。
“邢老板,今晚……能去听您的戏么?”首先就这样说,那声音里带着邢颐松从未预料的快乐。
“当然。”这样答。如此笨拙拘谨,像她从不是他的亲生妹妹。
安静片刻。
“哥对不住——”
“邢老板,坐。”打断了那艰难的开场白,邢思尧淡淡地说。
邢颐松便再也不知如何说下去。
“夜色渐沉了,不会耽搁戏园的事么?”
“不会,”邢颐松抬头,“不会的。”
“……怎么张奕欣没一起来吗?”娇美的女子又款款地走近,漂亮的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腰线。
邢颐松望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只摇摇头。
“哥。”那女子终于唤道。
邢颐松怔怔地,“……啊?”——几乎没有觉察自己妹妹态度的转变。
邢思尧惨然而动人地笑,“你怎么了?”她的眼睛里带着淡泊和坚强,如此美丽。“出了什么事儿?”皱起精致的眉。
——除了我之外,还有什么让你如此挂心?
“没……没事。思尧,我……”邢颐松闭了闭眼。他在想太多事情。
忽地睁开眼。
像是终于理顺了些思路,而后这个男人望向邢思尧的眼睛:“你还好吗?……”他轻轻地问着,目光却重重地。
太过直白。却是他的方式。
清澈的真诚的亲密的血肉相连的。那双眼睛。
邢思尧伸出手,微微地翘起嘴角,眼里带着笑意,“哥,谢谢你来看我。”声音似是有些恍惚,一双雪白纤细的小手,放在邢颐松的眉心。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褶皱和那么多的忧愁。哥,我喜欢你快乐的样子。
“我还好。都过了这许多年,一直很好。”她笑着说。
邢颐松忽地抬手,握住她在自己眉间乱窜的小手,张口,想说什么,却又闭上。
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宛如最深最沉的眷恋和最浓最醇的酒,这种久违直袭了她的心房,时隔八年,令她几欲落泪。
邢颐松紧了紧手掌的力度,试图加重语气——“离开这里,”他努力地对她说,“哥给你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他要让她明白这会是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
思尧含着笑,轻轻地摇头,“你先走吧,随后我会去听你的戏。”
后来。
她看着她伟岸的兄长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沉默,明澈的眼像被压抑吞噬了光芒。
他踏步而出,她泪落进柔软的绮罗。
邢颐松上了妆穿戴毕,转身。
梁正东就在他的面前。
他依旧在后台理直气壮自然而然地安排指点一切。看到邢颐松,就点点头,不多时又说:“阿年的事儿我已知晓,多休息几天罢。”掌控全局地笑。
邢颐松自此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是胜利者。他唯冷冷看着他,这一整天他曾以为他会对这个无耻的老头挥拳相向。可此刻他唯冷冷看着,怒火在胸中翻腾着,烧灼着心肺,他不明是什么力量让他克制。
“哦对了……潘三爷让我代问阿年好,待会儿会让人送来几副药并着新衣裳,”拿腔拿调,却也笑意盈盈,“三爷希望阿年快快恢复才好,还说,阿年是一等一的声音和面容身段呢,不出两年一定名满京华……”
邢颐松闭了闭眼,英挺的武生的眉毛冰冷而拒人千里。不看那梁正东,唯与他擦身,大踏步地,向台上走去。
灯光刺眼得不可思议。
他唱的时候不像他了,似是脱离了这一尘世的躯壳,唯站在最高处,望着那一落难的林冲,唏嘘不已: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铿锵锣鼓,激越京胡。
英雄美人,悲欢离合。
你的骨肉相连的妹妹,你的最最珍视的师弟。
你最应该保护的人,受到最深的伤害。
而你毫发无伤的好好的站在这里,眼看你最亲近的人遭受灾难,痛苦得在最美的年华忘记如何流泪。
哦。还有一个人。
那人带着一身的伤与陈年旧恨新仇纠缠,来路不明去向不清。
谁才是你最深的罪孽。
“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哪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