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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这一年,是她死后的第十一年。

      (二)

      刑满的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飘过来的几缕丝丝撩撩地抚过我的脸,打散了夏日的些许闷意。我在监狱里待了段日子,好久不见日光,抬起头时光线大喇喇地扑在我的眼睛里,让我整个人有些恍惚。

      罪犯走出警局意味着又一轮的新生,可是我安稳的过往被毁灭了,刽子手自然是我。而我早就在心里判了自己终身监禁,并且刑期还在继续。

      于我来说这不算新生,而是带着隐形的枷锁相对自由地赎罪。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警局充盈的草木气息灌入我的鼻腔,一声声蝉鸣在我耳边盘旋,麻雀啾啾地飞翔于天地间,交缠的声音错落有致,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艺术生对大自然有着更灵敏的感知,而超前的感知也会赋予艺术生更丰富的创造力,这点我从前上课时经常跟学生们讲,我自己也深信不疑。

      “瞿老师。”

      我正准备下台阶往大门走,忽地被人叫住,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画像师,它抱着我的猫,旁边站着他的队长,正插着裤兜,歪着头看着我。
      不得不说,画像师的绘画造诣颇高,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我在心里悄悄给他们比了一个画框,他们站在那里不需言语,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他们并肩向我走来,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停下,画像师轻浅地笑笑,对我道:“恭喜你,自由了。”

      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将耳边的鬓发拨到耳后:“谢谢。”

      他把它怀里的猫交给我,猫猫似乎还有些不舍,扒拉着他的衣服不肯放爪,对着他喵喵可怜地叫,他笑着,抓着它的爪子,将它拨到我的身上,又轻抚它的头,道:

      “做人不能忘本,做猫也是,你要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乖。”

      我看了看怀里的猫:“谢谢你照顾它,沈警官,给你添麻烦了。”

      沈警官摇摇头:“不麻烦,我家都是些不会说话的画板,而它就像鲜活的小精灵,很乖,很灵动,很可爱。”

      “它就叫晓玄,对吧?”

      我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你家的时候无意中叫到任晓玄的名字,它应了。”

      我笑笑:“沈警官洞察力不错。”

      也许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小猫开始黏黏糊糊地往我怀里钻,试图诉说它的委屈。

      沈警官:“万物有灵,人总是相信灵魂一说,否则遇事不会祈求先人保佑。兴许它的灵魂真的是晓玄,她只是换了一种身份来陪伴你。”

      我说:“也许吧。”

      沈警官真温柔,他说话总会顾及人的情绪,其实叫晓玄只是我的精神寄托,如果小猫身体里真的是晓玄的灵魂,它可能会直接挠我个大花脸。

      她明明那么恨我。

      沈警官:“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和他们都猜到,我这次出狱会被直接革除教师编制,无论如何七中都不会再聘请一个有案底的美术老师,学校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想要树立好榜样,学校声誉就不能有半分受损。

      “我打算开家美术工作室,教教小朋友画画,顺便出去走走,散散心。”

      “也好,这是个不错的想法。”

      我和沈警官说话的时候他旁边的队长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我脑筋一转,不由起了些坏心思。

      我凑近沈警官,问道:“有没有人说过您们很般配?”

      沈警官仗着自己长了一张纯欲无害的脸,话音刚落时他对我无辜地眨眨眼,不置可否。

      于是一直雕塑一样在原地杵着的队长看我们互相咬耳朵,脸色肉眼可见地拉了下来,我从侧面悄悄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将手紧握成拳,放在唇下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我达到目的,点到为止,又后退一步,笑得意味深长。

      我向他们挥挥手:“再见。”

      他们也伸出手:“祝你顺利。”

      退后的时候我眯起眼,那位队长好像总是默默地离他不远处,像忠实的信徒,像守卫的骑士。
      阳光投下折影,光暗明灭间映出那时阴郁的雨天、被摇落的树叶以及被雨水打湿的、蔫蔫答答的青草,我曾经也站在过她的身后,试图给予她一往无前的勇气。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真好,我想。

      (三)

      我依言回了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从头打理生活一切的零零碎碎,包括回七中办理离职手续、和别的美术老师走课时交接流程,去校长室的时候我看到校长眼里有着不舍和惋惜,我理解他的顾全大局,也理解他的矛盾和难处,所以我主动地先他一步大方地交出手上的资料请他签字,再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算是感谢他对我从学生时代到为人师表的悉心栽培和谆谆教诲。
      离开前我最后一次游逛了学校,教学楼,画室,操场,篮球场……我想在脑海里以目光所到之处为画笔,将它们绘成一幅幅图画珍藏,它的笔触和线条必须是清新的,稚嫩的,因为我希望它们在我的回忆里永远是青春的模样。这里埋葬了我所有爱与恨,我爱她,我爱七中,同时我也恨过很多人和事,可无论爱恨它们都已然成为我记忆里的一部分,它们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枯萎泛黄,且历久弥新。

      在闲逛的过程中我遇到很多从前教过的学生,她们在走廊围上来对我一通兴奋的叽叽喳喳,都问我消失一段时间的缘由,我只说去处理了些事情,当听到我要离开学校,她们似乎都很失落。

      原来我也有被注视珍惜的一天。

      我安慰她们,有时间可以来工作室看我,专业上遇到什么不懂的问题,也可以随时联系我。

      世上多的是阴差阳错和事与愿违,我在拥抱迟到的人间烟火,她却已然在我的身后与我背道而驰。

      之后我在城南的一条风情街租了一家工作室,装修简洁,没有任何宣发和推广,运营比较随意,闲暇时偶尔也会接点单子,保持日常的支出需求,一个月后,我的生活开始逐渐步入了正轨。

      周末的时候我去散了一次心,地点是北江郊外的一座森林公园。

      公园里到处都是浓密的大树,茵绿茂盛,像一朵朵蓬松的蘑菇云,沿着山林里的小径慢慢走,指示牌会分别指向不同的岔路,东边是一大片的草地和湖泊,经常能看见有穿着休闲装带着水桶和鱼饵的长辈去钓鱼,也有一家几口过来草地野餐的,他们会在草地上支帐篷,铺开毯子,放上些从家里带过来的便当,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品尝,也会有三两个小孩围着草地放风筝、和自家的宠物追逐打闹;树林的西边则是一些游玩设施,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具有标志性的摩天轮,晚上去还能看到不同卡位闪烁的七彩灯光;再往山上走,被树木掩藏的尽头是一座寺庙,每天都有许多不同的人去祭拜祈福,明明该像桃源般隐于世外,却无意跌入了红尘,它不再清净,沾染了人气,竟也显出一种奇诡的和谐。

      我走到尽头,拾阶而上,寺庙前宽敞的露台处放置着几个大香炉,周遭烟雾缭绕,里面插满了游客们的焚香;香炉旁边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榕树,遮天蔽日,上面系满了一条条殷红的绸缎,它们和飞檐上的黄铜铃铛一起,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这大概相当于在许愿池里面投硬币,游客们会在树下许愿,将愿望寄托在红绸里,然后挂上树梢,祈祷岁岁年年。

      我看到有情侣在树下甜蜜地笑着,男孩看着女孩的侧脸,眼里盛满深情,女孩则踮起脚尖,将红绸绑在了树上,还特地绑了个富有少女心的大蝴蝶结;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星星的几个游者,有的祈祷工作顺利,有的祈祷平安喜乐,看来这棵树承载的不仅是百年的风雨沧桑,同时也承载着人们千千万万的心愿。
      我走过去,在树下的木框里执起一段红绸,抬头时却发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出狱后的生活比较简单,对工作室的放养式运营侧面上反映了我的态度,那是一种默认的不强求,至于希望过得安稳平淡,这应当是日常,而不是祈愿。

      祈愿应当是特别的,区别于平淡的日常之外的特别。

      我正在心底下嘲笑自己的无欲无求,甚至可以看破红尘原地出家,却在某个瞬间忽地感受到一股黏在身上的视线,我凭着直觉朝旁边看去,那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大男生,他正在榕树下呆呆地看着我,看到我的回眸,他浑身吓了一哆嗦,又迅速低下了头,眼神躲闪,表情稍微有些不知所措,仔细一看,似乎还……脸红了?

      他的神情让我也有些恍惚,从前的任晓玄也是这样,乖巧、腼腆、安静、羞赧,不张扬,甚至有些不起眼,素雅干净,像缝隙里的野百合,像清晨第一滴晶莹的雨露,没有海浪滔天般惊艳的洗礼,没有年前意气的轰轰烈烈和不顾一切,它只是一丝丝的向你的四肢百骸蔓延,无声无息,却足以沁人心脾。

      我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将眼前这位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当成了她,该说这个男生有她身上的一点特质,于是给我带来了回忆的欢愉与失落的苦楚。我甚至惊觉原来虚幻的耽溺也会同化,我终于还是步入了她的后尘。我佛慈悲,庄严的佛像在庙里四面八方地注视着我,悲天悯人的视线像裹挟着烈焰的箭矢击穿我的心脏,我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惭愧和罪恶,不由地有些心虚。为了及时止损,我只好逃离了那个男孩的视线范围,拐进了庙里回廊的一个角落。

      傍晚下山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漫山遍野的浓雾和倾盆大雨让我看不清路,有许多的游客选择了在庙里暂时住下,我今天穿了一条长裙,这会子下去怕是会被浸得松软的泥土弄脏,于是我也和他们一起留下,权当歇脚。

      庙后面是游客的休息区,迂回的回廊外是假山和石林,有许多梨花树错综分布,满树的梨花被雨水打湿撒落一地的花瓣,零落成泥,像铺了一地绵绵絮絮的雪。

      我沿着回廊的拐角绕到一个小庭院,庭院里是一间小屋,里面有一个僧人,前面摆着一张方桌,他看见了我,便双手合十,问道:“施主,相遇即是缘,卜一支卦吗?”

      我停下脚步,坐在木凳上。

      “可以。”

      僧人: “施主想卜什么?”

      我顿了顿,回: “姻缘。”

      话音刚落时僧人给了我一个装满了竹签的筒,我学着电视剧里的人一样闭上眼,双手握着它摇晃,直到它掉下了一支竹签。

      僧人将它拾起,上面分明写着:上上签,对应签末有一个数字,僧人看着数字,从桌子底下取出一张宣纸摊开,我一看,是一幅仅用一种色彩就完成的水墨画。

      大多数寺庙里的解签都用诗,这家寺庙解签用画,倒还真是蛮挺特别的。

      我的手轻轻抚过画面,画里是一整片的断壁残垣,有干涸开裂的土地,有枯萎死寂的树木,有不再丰盈的河床,树上鬼爪一般的枝丫像不甘心的濒死之人指责着天地,树下有两只一大一小的鹿,骨瘦嶙峋的小鹿用鹿角轻轻推搡着毫无声息的母鹿,天空愁云惨淡,隐隐有闪电利剑一般穿透云层,风雨欲来,几点墨色水珠点缀在画中,笔墨纸砚的清香代替了空气中草木的腥气。

      我神思微动,心下有些了然,却还是问道:

      “师傅,既是上上签,为何画里一片灰败之象?”

      僧人捋了捋胡须:“施主,此画的玄妙之处在于‘留白’,看似衰败,其实都没有将路堵死,而是有种将尽未尽的意思,也就是说,这片土地,看似生机断尽,实际上,却是绝处逢生。”

      “母鹿虽逝,却仍留有后代,这是物种的延续,乌云密布昭示着久旱逢甘露,暴风雨可以滋润开裂的大地,地上将会长满青草,小鹿不会再饥肠辘辘,它可以代替母鹿继续行走在这个世间,充盈的河水会让停止的时间重新流动,冬去春来,四季循环,生生不息。”

      “一切总有转机。”

      这其实和我想的所差无几,大概是心里有着作为艺术生的敏感——普通人单纯看画可能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但是一幅画可以无形地叠着层次,所以画的含义并不难猜,甚至非常的直白,在我眼里也并不是什么玄乎的东西,只不过此刻我的感性压倒了理智,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既然我能抽中这支签,那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我放下画,鬼使神差地问:“师傅,您说,抽中这个签的人,可以带入下一世的轮回吗?或者说,这个世上真的有轮回吗?”

      师傅闻言抬头看我,好像看透了我断尽的生机和渺远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转机,他的眼神幻影般和正殿上的佛像瞬间重合,饶是我表面上再淡定,心里也有些犯怵,大概是佛门中人有了一定的道行,便真的会生出佛的面相:“宇宙和自然本质上是一个循环的圆,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可它依然是一条流水潺潺的河,树叶长出新芽不再是曾经的落叶,但它依然伫立在这片土地岿然不动,佛家信奉因果,积攒的因果可带入下一世的轮回,不变中的变化是圆的闭环,或许再世为人,你会有不同的际遇,当然,因果信则有不信则无,施主,贫僧知命,却参不透天命,肉体凡胎,还需继续修行,一切皆看施主的造化。”

      “阿弥陀佛。”

      雨过天晴的时候我告别僧人,僧人好心地将油纸伞赠予了我,我拿着伞走回到那棵的榕树下,在榕树的根部土地处埋下那支上上签,又将红绸挂到树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祈愿:

      我为你求了一支上上签,如果它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生死,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不要成为你的救赎,我希望你真正活得纯粹、不染尘埃,有爱你的爸爸妈妈,有知你懂你的朋友,有无忧无虑的童年,然后我们彼此沐浴在阳光下,双向奔赴。

      (四)

      我是杜城。

      我要报警了。

      近日北江美协联合举办了一个画展,画展上都是近年来叱咤风云或者是崭露头角的画师们的作品,画展主办方主动邀请在艺术界排得上名号的艺术家来撑场子,沈翊就是其中一个。
      因为这个我难得的休息日一大早就被沈翊摇醒,我不知道为什么遇到跟艺术有关的事儿他就来劲,折腾了一个晚上他竟然还有精力爬起来,我试图将他搂回被窝里,他却反身将被子扔到了我脸上。

      “我今晚不回来了,在外面吃。”

      我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般瞬间清醒,我竟然忘了,小猫会软乎乎地向你翻肚皮,也会伸出锋利的爪子无情地挠人,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于是我虽然一脸不爽,还是跟着沈翊出了门。

      在展览的回廊里我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在后面,沈翊却看的津津有味,我试着瞄了一两眼,瞄到的其中一幅色彩和线条抽象得天地都要颠倒了,我在心里默默感叹,艺术家的世界,果然还是不太懂。

      不知走了多久,沈翊忽地停了下来,我正忙着打哈欠,猝不及防差点和他撞上。

      我抹了把脸,看到沈翊对着一幅画出神。

      我问: “怎么了?”

      沈翊对着画一指:“你看。”

      我也上前顺着他的视线一起看,这是一幅刚完成不久的画,笔墨鲜明,画的两边画满了艳丽妖冶的曼陀罗,中间有一座通向对面的木板桥,远处橙色和红色的色彩交幻,不知是雾气还是瘴气的尽头,有一棵扎满红绸的榕树。
      再看近处,桥上有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她的后面似乎还有一个人,没有露脸,只是伸出手,手里拿着一支竹签,上面写着:上上签。

      旁边的作者卡片,上面写着:“《卜卦》,编号:069,作者:匿名。”

      沈翊修长的手指划过画面,“杜城,你相信人有来世吗?”

      我翘起双手,说:“我不希望有来世,如果所有的遗憾都交托给来世,那人生也太遗憾了。”

      沈翊弯着笑眼看我:“嗯,不错,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他又指了指右下角的作者卡片:“这是瞿蓝心的画。”

      我震惊:“这你都看得出来?”

      沈翊神秘兮兮地:“嘘。”

      “这是艺术生之间的心灵感应。”

      说完他嘴角勾起一抹灿烂的笑,施施然地往前走了。

      我没来得及细想这幅画的含义,一阵醋意便开始涌上心头,我追上去,来了一连串的灵魂发问:

      “心灵感应,你怎么跟谁都有心灵感应?你笑什么?你说清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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