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曳七

4、大相径庭

　　八月底的太阳罹患高血压，阳光被揉成一团，狠狠掷向人间，热气漆满了整个天穹，几乎要将整个天际的云朵嚼碎。
　　转眼间，补课的日子一晃而过，正式的高三生活悄然而至。

　　体育课上除了上模块班之外，还有必不可少的跑操。因此每一次体育课过后，整个四班的同学都是大汗淋漓地回来，途径小卖部，总要进去买点冰饮料、雪糕。

　　毫无疑问，覃苏也是这个大部队中的一员。

　　然而，几次体育课下来，她从未看到过喻现有购买任何冰饮料、雪糕的场景。他每一次上课前都会事先在保温杯里打好一杯热水，等回来了再慢慢地喝。
　　格外养生。

　　“苏苏，你这几天生理期，你少吃冰的。”谢小芙看着她叼着冰棍，恨不能上前立刻把冰棍掰下来，“你这样会痛经的！”

　　她们的声音传到了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喻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摆在桌头的日历，沉默了一会儿，在两个女生踏入教室的那一刻，视线又从日历上收了回来。

　　“啊呀……”谢小芙蓦地捂住嘴，自知失言。

　　她原本以为她们俩是回来最早的，整个四班都没有人。没想到喻现比她们还早一步。
　　可她还没到能够在男生面前坦然自若地谈论生理期的程度。

　　虽然现在看来，喻现好像并没有听到，但是谢小芙整张脸都涨红了，内心里有一种相当奇怪的情绪，仿佛是羞耻，又带着一点点期待。

　　覃苏看了一眼谢小芙通红的脸，鲜红的耳垂，忽然俯身从自己包里勾出一枚粉红色的卫生巾，大大方方地转过头，对喻现说：“你不会随意说出去的吧？”

　　喻现停顿了一秒，转过头，看到覃苏的弯眸笑，手里捏着粉红色的方形物什，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他的十指都绷紧了，竭力忍耐着按住右耳的念头，故作平静道：“什么？”

　　覃苏笑吟吟：“没有什么哦。”

　　她起身，亲亲热热地挽住了谢小芙的胳膊：“陪我去厕所吧？”

　　谢小芙慌乱地眨眼，想到有男生在场，想回应又不敢说什么，憋得辛苦。

　　等到了阒无一人的走廊上，她才低声道：“苏苏，你为什么要直接从包里拿出来啊？喻现在场诶，他可是男生！”

　　覃苏咬下了最后一口的冰棍，沉吟了片刻：“可是我觉得这和上厕所拿纸巾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啊。”

　　“可是你不觉得很尴尬吗！”谢小芙欲言又止，“我以前的好闺蜜，她们从来都没这么做过……”

　　路过走廊尽头的大垃圾桶，覃苏思考了一会儿小木棍究竟是什么垃圾之后，将它直接扔了进去：“唔，可是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关系呀。毕竟基本上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这些事情吧。”

　　谢小芙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终于表达出了她真正想要说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有男生在就是很尴尬啊……”

　　覃苏站在厕所门口，忽然道：“小芙，你知不知道，其实国外很多父母都会在女儿初潮的那一天，给她庆祝。你觉得尴尬，只能说明在你周围，几乎所有的女孩子对待月经的态度都是这样的。大家都对此感到避之不及，讳莫如深。”

　　谢小芙愣住了。

　　“大方一点就好了。”覃苏揉了揉谢小芙的头发，“这是你长大成人的标志呀，你的身体发生新变化，你将盛开……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事情，不必如此担忧。”

　　“苏苏……”

　　“不过这些都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啦。”覃苏笑眯眯地，“因为她给我举办了庆祝会哦，虽然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但是我仍然觉得非常开心。小芙是我的好朋友嘛。”

　　她脚步轻盈地进了厕所隔间，没一会儿倏然惨叫一声，将谢小芙飞到九天之外的思绪扯了回来：“怎么了，苏苏？”

　　“我……冰的吃太多了，来太多了呜呜，下次再吃冰一定要骂醒我呜呜。”覃苏的声音听起来悲痛万分。
　　谢小芙怔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

　　再次回到班里时，四班同学们差不多都回来了。

　　下节自习课，不少人就已经在覃苏这儿排起了长队，等着问她理科问题。无他，覃苏对任何的理科题目几乎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解题思路，再给她一两分钟她就能在脑子里把整个过程捋一遍，讲出来的时候甚至能讲出好几种方法。

　　最重要的是，她讲得好，又相当有耐心，从来不呵斥别人。

　　长队一眼望不到头，直接弯弯绕绕地将教室内仅有的小走道都占满了，看上去非常夸张。

　　不过四班人都习以为常——从高二开始，这就几乎是每节规定只能写理科的自习课的盛况了。

　　喻现起身准备打水，顺手拿起覃苏空空荡荡的水杯：“要什么样的水？”

　　“要凉水！”覃苏口干舌燥，讲题讲得有些疲惫，“能让我一口气全部喝完的那种。”

　　喻现握着她冰蓝色的、画着月野兔的玻璃杯，走在阳光炙烤过而发烫的走廊上。这么炎热的天气，愿意站在室外的人不多，连向来拥堵的饮水机前也只有零星几个人。

　　饮水机前有一面镜子，他往日里并不多看。但今天他要灌两杯水，便仰头，瞄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在看到镜子里略显苍白、瘦削的面孔时，他有些诧异。正在灌的热水一下子涌出了瓶口，他捏着杯壁的指尖烫到了，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灌完自己需要的热水后，需要帮覃苏灌了。

　　喻现想起她今日无所谓地咬着冰棍时说的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女孩子冰的吃多了是不是会痛经？

　　很奇怪地，他的理智告诉他一定要按覃苏的要求去做，否则倒完一杯水有可能会被她嫌弃，毕竟两人并没有相熟到如此地步。
　　但他情感上又觉得，这样对身体很不好。

　　于是他研究了覃苏水杯上的刻度半天，严格地控制着热水和冷水的比例。

　　在喻现返回教室之后，几乎是他刚放下水杯的那一秒，覃苏就拧开杯盖，吨吨吨地开始强大的一口气喝水技能。

　　刚入口时，她就发现这并不是她要的冰水；原本想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冰冷的空调凉气吹拂，加之她吃了冰棍才过了一个多小时，下腹隐隐约约有些胀痛。

　　这恰到好处的温水极其熨帖地抚平了她下腹每一处开始翻腾的痛意。

　　一口气喝完之后，她抽出纸巾抹了抹嘴，唇色红润，瞳仁水盈盈的，像是整个人都被温水浸透了般舒畅：“谢谢我同桌。”

　　这个称呼非常自然，询问问题的同学也没有感到哪里不妥，只是被她遽然恢复精神的样子逗乐了。

　　喻现“嗯”了一声，不再看她，脑子里却奇异般地想起了她方才那样柔和的眼神，漂亮的眼珠像是锃亮的水银上滑过一圈的黑珍珠，灵动至极。

　　下一题的所有思路就被她这样柔滑的一眼尽数斩断。

　　喻现第一次烦躁地叹了口气，并不重。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烦什么，好像有很多东西绕成了线团，又像是一个巨大的茧，正在细细密密地编织。

　　而他的烦恼很快就被走进来的班主任打断。

　　“都先坐下来。”李老师看着覃苏面前长长一条、尾部七拐八弯的队伍，“我有事要宣布。”

　　“等会儿我会发一张志愿表，所有同学都要填写。理想的大学和分数一定要写，理想的专业可以在你们回家上网看过之后再填，下课之前要传完。”

　　李老师将名单从第四组第一排开始“S”型往后传：“以后理科自习课，别这么一大堆同学站在覃苏的面前问她题目，她也得自习的好不好？”

　　班级里响起了几个男生幽幽的、装腔作势的叹息声，继而整个班都哄堂大笑，连李老师也被逗乐了：“行了行了，我认真的，平时你们多去问问题我很支持，自习课还是太吵了。”

　　名单传得龟速，所有人都在思考究竟要写什么样的学校。

　　有的人野心勃勃，并且不吝于让他人知道自己的野心，便在表格上写下了最高学府的名字，理想分数更是突破了七百大关；有的人有野心，但是不想让这个班级里潜在的竞争对手发现自己是个野心蓬勃的人，所以保守之下，写了个目前水平够得到的学校，无功无过。

　　轮到覃苏和喻现。

　　覃苏瞅瞅他，发觉他没有要先拿的意思，便自己主动将表格拿来，大笔一挥，刷刷刷几下就写完了，字迹相当飘逸。

　　——她填了一所本地的末流211大学。

　　喻现蹙眉。
　　她的理科实力强悍到应该可以排在年级第一了，只是她的文科太过差劲，以至于她的总分完全上不来，勉勉强强能碰到这所大学的边缘。

　　可是一旦覃苏文科提起来，那么她完全有可能上顶尖学府。

　　但是他无权替别人的人生做决定，所以他只是问道：“为什么不去学竞赛？我想，应该有很多老师告诉过你，你考得好就可以保送顶尖大学，文科要求不太高……”

　　“不是的，”覃苏打断了他，眸子里都是认真，“不是这样的，我同桌。”

　　喻现忽然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话多了，毕竟他们没有这么熟悉，他也无权指摘。

　　“当初我父母问我的时候，我已经思考过这种问题了。实际上，最高学府离宁市有将近1700公里，我并不想去那么远。”她的语调很平静，“我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市民，妈宝女、爹宝女这些称呼都可以用在我头上，我也觉得这些很可爱。”

　　“我向来没有太大的野心，毕生追求的只是跟我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三个人乐呵呵的，平平安安、身体康健，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了。”

　　“在这个世上，我找不到任何人比他们更爱我；我也不觉得任何梦想能比他们更重要。更何况我知道就我的家境而言，我并没有太大的生存压力，现在没有、日后更没有，我不需要过任何艰难的生活。”

　　“竞赛太难啦，我并不想要过那种紧绷的、费脑的生活。”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砸在喻现的心口，让他一瞬间便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差距，顿时失语。

　　“人这一生很短暂，只要过好该过的生活就好啦。”她的笑容是这样真诚，说出的话也统统是发自肺腑，只是让喻现觉得愈发哑口无言，血液都开始冰冷，“我没有世俗上说的那些烦恼，为什么不可以过我想过的生活呢？”

　　喻现的笔尖在纸上晕开了很大片的墨迹。

　　他知道覃苏就是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她的选择方式没有任何过错。

　　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么浓厚的惋惜之情，这点让他想了很久很久。
　　在他想通的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指尖都绷得发白。

　　“但凡我能有她这样的条件，我一定会更加、更加贪婪地学习……我一定要好好地出头……”他想。

　　可是随后他又悲哀地发觉，他没有覃苏那样的父母、那样的天赋与资质、那样优越的条件。
　　甚至他不能确定，在他拥有覃苏的一切优渥条件后，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拼了命地学习，会不会有极强地想要离开这里的愿望。

　　他们是两种人。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