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人生》不易居

9、收场的手段

　　许安宁揍人的事件并未闹大，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结束，仿佛丢在水面的一粒小石子，波纹漾了漾就消失了。他不知道黎昕在接到电话时，就已经倒车开回学校，直接进了校长室。
　　黎昕办完事就离开，并没有见许安宁，也没有任何知会。
　　秦向远在第二天中午回到宿舍，下颚有一些青淤，并不明显，而受伤较重的地方则在他的口腔内部，常人根本看不到。
　　许安宁坐在床上，斜倚着棉被，吃过午餐后正在看书。
　　秦向远推门进来，许安宁抬头，两人视线交汇，竟也没带出什么火花闪电之类的东西。
　　许安宁的表情平淡，乌黑的眼眸仿佛一潭深泉，无悲无喜，不怒不厌，安安静静的坐姿却生出可抵挡一切风浪的气势。
　　秦向远看了他一会，原先还想说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冷笑一声，坐回了自己的床铺。

　　许安宁收回视线，重新看着手中的课本，他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也不会生出“打的太轻”这种想法。许安宁不觉得自己有错，就如同秦向远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一般。
　　各自立场不同，经历不同，视角不同造成的分歧是难免的事。
　　动用武力虽然不是许安宁的意愿，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只想把那张脸上鄙弃、不屑的表情一拳轰碎。

　　不后怕那是假的，许安宁的后怕也和旁人不同，他害怕的是如果当时手边有一把刀子，他会不会就一刀刺过去了。——如果是那样就太恐怖了。
　　但只要一想到黎先生被别人用那种仿佛讨论蟑螂的口气说出来，许安宁就觉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黎先生。许安宁默默的想，无论他做过什么，好事或者坏事，但他对自己是好的，这就够了。

　　从许安宁的思维方式里，他真正的性情可见一斑。
　　从小就在眼色下求生的孩子，见过菜贩子如何为了一角钱与人争的不可开交，见过血腥和拳头，见过娼妓如何住在自己对街拉客，也曾在马路上贴牛皮癣被城管追的四处跑，扛着一包廉价小装饰品偷偷摸摸地摆摊，甚至谎称已经成年去工地上搅水泥……
　　生活最底层挣扎求生的人，许安宁不畏惧任何东西。
　　当然，险恶环境中生存下来的许安宁也知道这个世界并非书本上那么美好。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道德上的标准有时候不等同一个人内心的标准。
　　许安宁固守的信条只有一个：黎先生对我好，黎先生是好人。

　　这也成为他终生遵循的信念。

　　放下手中的书，许安宁坐起身，收拾着自己的纸笔，准备去上课。
　　走到门口，许安宁又折回身来，站到秦向远面前，淡漠的眼神将秦向远盯住，幽黑的眼瞳仿佛有着什么巨大的力量一般，秦向远觉得自己被那样的眼神死死的攫住了，无法挣脱。
　　陌生至极的许安宁。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许安宁开口，平静的仿佛不是道歉，而是在阐述某种既定的事实：“黎先生是我非常尊重的人，而你是我的室友。未来四年我们会生活在一起，或许不能互相帮助，但我也不想互相敌对。”
　　顿了一下，许安宁继续道：“你的医药费我会如数赔偿。为表歉意，你这个月的衣物都由我洗——我知道你不喜欢洗衣服。人情上我所能给的补偿就是这些，尽管我不同意你对黎先生的观点，但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一点小摩擦我希望能够过去。如果你讨厌看到我也没有关系，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白天上完课就会去打工，晚上回来的或许很晚，我们不在同一课室，你不用担心我碍眼。”

　　许安宁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说，语气平淡，没有商协余地，也没有软弱可欺，完全不同常日的温和，甚至温吞。
　　一番话下来，逻辑清楚吐字清晰，进退有余，甚至滴水不漏。
　　娇惯长大的秦向远根本不是许安宁的对手。
　　在社会底层大染缸里历练出来的许安宁对付秦向远，如同切菜。

　　秦向远只觉得舌尖一阵一阵的疼，仿佛针扎一样，顺着舌尖一直刺进了心里。

　　秦向远沉默，直到那股疼痛平息过去，才开口说道：“你的黎先生照顾你，还需要打工挣钱吗?”
　　许安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淡然地道：“我的是他的，但他的不是我的。”
　　太绕口的回答，秦向远不懂，仰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青年，秦向远俊美的脸上分明带着疑惑。

　　许安宁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顿了一会，退坐在秦向远对面的床铺上，简单的讲解了一些他与黎昕相识的过程，以及他受到的帮助。中间省略了他为何要去律师事务所的事，将那些曾经的痛苦和磨难一句话带过。
　　秦向远听来，不过是一个人偶尔善心大发做好事的故事。但他聪明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许安宁从秦向远不懂掩饰的脸上看出端倪，立刻噤声，不再说什么。
　　他知道秦向远不是什么坏人，只是生活环境从小就太好，不懂得磨难，同样不懂得感恩。
　　他与秦向远一直相处的不错。
　　秦向远自己曾说过和家里吵了一架，索性搬出来住在学校里。
　　尽管话说出口很容易，但生活方面很多事离了家长保姆的照顾他还是做不了。比如秦向远不爱洗衣服，洗也洗不干净，还懒得跑干洗店，就时常将衣物放在他的盆里，嘿嘿笑着还会用撒娇的口气说放错了不如你一起拿去洗……这样的人生不出什么坏心眼，尽管时常一副心高气傲的公子样，私下在宿舍里与他们相处的却极好，时常买些好东西拿回来，宿舍里四个人围在一起边吃边玩。这样一想许安宁就有了些愧疚，他料准了以秦向远的性子决计不可能将这件事闹大，所以并不担心会被处罚，似乎有些的便宜卖乖了，许安宁想。

　　许安宁微微蹲下身，与秦向远平视了一会，道：“张嘴。”
　　秦向远怎么可能听他的话，怒气未消地撇过脸去。
　　许安宁性子里那强硬的一面在他面前尽情展露出来，伸出手，五指擒住他的下颚，掰了回来。
　　秦向远瞪着眼，愤怒的道：“干什么？”抬起手就要揍他，却怎么揍不下去，他就不明白，许安宁当时怎么就能那么狠，说动手就动手，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他自认自己对许安宁不错，拿他当朋友，不过说了黎昕两句，就得到这样的回报。
　　秦向远那颗不懂人情世故的心，狠狠地被伤了。

　　像个别扭的小孩子。许安宁看着他好看的五官，微笑了一下，“咬的重不重？我带了云南白药，再抹上一点。”
　　“滚！”秦向远狠狠甩开头脱离他的掌控，冷笑一声道：“我给你一拳再给你个枣你要不要？”
　　“可以的。”许安宁说，伸出手完全就是大人哄小孩儿的语气摸了摸秦向远的嘴唇，“要揍就揍，我可不怕拳头，只要你揍完记得给枣别再咬上自己舌头就行。”顿了一下，许安宁带着笑意的继续道：“被揍一拳就要咬舌自尽，我可没那能耐。”

　　嘴唇被粗糙的指腹抚过，秦向远一时失了神，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许安宁的取笑，顿时涨红了脸，想也不想的一拳头挥过去，拳头挥出去的同时心里“咯噔”一声——他见许安宁避也不避，就那么带着笑的让拳头落在鼻梁上。
　　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顺着人中仿佛拧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地流，秦向远瞬间吓傻了。
　　“你、你白痴啊，都不知道躲啊！”急急的吼让舌上的创口碰上了口腔壁，回过神的秦向远一边嘶嘶抽气一边吱哇乱叫。

　　许安宁笑着，摸了摸唇上滴落的血珠，不说话。仿佛被揍得人不是他似地，欣赏单纯的秦同学在屋子里乱翻，没头没脑的像个无头苍蝇，从东边的柜子飞到西边的箱子，傻呵呵的找药。
　　拳头和鲜血，许安宁见惯了。他本来就机会逃离那些，却选择为了母亲留在那个家中，同时选择了在那个可媲美拳王泰森的男人手下一次次存活。

　　眨了眨呀，许安宁说：“别找了。”
　　秦向远一回头，见许安宁正悠悠的仰着头，闭着眼用湿毛巾擦拭血迹，还很温和又平淡地说：“鼻血仰头就行了，真要做什么，给我接盆水来，凉水。”
　　“要凉水干什么？”秦向远也不顾自己舌尖疼，急急地问。
　　“趁血液没干把衣服在凉水里泡会，我要去上课了。”许安宁一直仰着头，觉得差不多了才放下来，一边解纽扣一边道：“你下午没课？”
　　秦向远端着水盆就冲出去了。
　　只是心有不甘，恨恨地腹诽：你揍我的时候揍完就闪人，老子凭什么揍完你还要给你打水啊啊？！

　　许安宁换了一件上衣，把沾了鼻血的衬衣泡在盆里，洒了些洗衣粉揉了两下，等回来再洗。
　　这时候秦向远在床上翻来覆去找脏衣服，但衣服平时他换下来就扔到许安宁盆里，尽管他不会做家务，但他还要死的爱干净。
　　什么都没找到，气不过的秦向远脱了运动鞋，扒下脚上的白袜子团了团，以灌篮的姿势精准的掷进了许安宁的洗衣盆里，正在揉衣服的许安宁好笑的抬起头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把那双袜子给揉进了水里。
　　“摇什么摇，你说给我洗衣服的。”秦向远哼哼地说。
　　“嗯，是啊没错。”许安宁擦着手上的水迹，“既然之前没有人情我都会替你洗，现在揍了你，不如拿着件事做个交易。我不亏。”
　　“……”咬着牙，秦向远好看的脸都快被气歪了。
　　许安宁笑的眉眼弯弯，抱起自己的书本走向门口。

　　拉开门，许安宁顿了顿，又折了回来，探身从衣架上摘下一双干净的白色袜子递给光着脚坐在床上的秦向远：“上课去了。”
　　“不去！”秦向远也不管自己舌尖痛不痛了，大声的说。
　　许安宁放下课本，拿起袜子抓过他的脚，就要给穿上。
　　秦向远的脸一下子通红，急急的收腿，脚踝却被扣的死紧，许安宁温和的声音传来：“别闹了。”
　　秦向远被许安宁制的死死的，一动也不敢动。
　　袜子穿好，秦向远看着床下弯腰给自己穿鞋的许安宁，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你也給黎昕这么做？”

　　系鞋带的手停滞了一秒，很快继续之前的动作，流畅的打好蝴蝶结，许安宁站起身，还是那样清浅的笑——
　　“他会为我洗衣服。如果有必要，他也会为我穿鞋。”

　　许安宁PK秦向远，许安宁完胜。
　　但秦向远却隐隐觉得，他输给的不是许安宁，而是许安宁的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