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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   冷雨依稀记得曾听人说过,当悲伤到了极致,是没有声音的,连哭泣都成了奢望。

      过去她一直不以为然,直到她亲眼看见主人白衣沾血,颤着手抱紧气息近乎全无的阿舍姑娘,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俨然一片死寂如灰,冷雨忽然就理解了什么叫做‘悲莫过于无声’。

      三载荏苒,时光犹如掌心握不住的流沙,在指隙间一点点消逝,仿若藏匿于体肤之下、悄然腐蚀溃烂的无形伤口,明知已浸渗心髓,却无力拦阻,无从挽回。

      又是一年,月落七月七,连绵烟雨渐起,本就晦暗的天色也披上了一层朦胧薄雾,与之相反的,则是无痕山庄女主人白玉旧日所居的卧房密室,石壁光滑,灯烛辉煌。

      柔和珠光映照暖玉温石,阿舍眼睑紧阖,安静平卧在玉床薄席上。

      她的面容无悲无喜,似毫无知觉的昏迷,又似漫长无期的沉眠。

      唯有当源源不断的精气血液缓缓涌入体内,她苍白如冷玉的面色才会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润鲜活,昭示着一息尚存的生还迹象与希望。

      冷氏兄妹守在院中,仍照前两年那般熟门熟路地站在各自负责的角落,目送众人鱼贯而入前往密室为阿舍姑娘疗伤。夜幕降临,二人又看着主人、夫人和石头和尚、阿得依次踏出。

      期间,白玉似乎精神有些不济,身形摇摇欲坠,在父子俩的搀扶之下移步到一墙之隔的静室,由石头和尚协助她运气调息,坐在耳室煎药的巧儿起身看了几眼,垂眸继续等候阿得。

      片刻后,阿得提着药箱从暗道走出,随即又一言不发地驻足回身,将将拦在了密室入口。

      彼时,石惊天正好从静室折返而至。

      透过氤氲雨雾,隔着朦胧光晕,冷雨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个孤寂萧索的长身侧影。

      白衣青年伫立门外,静默垂眸,简单包扎的右手渗出一道横断掌心的殷红血色,他却恍若未觉,目光像是穿越了那条盘旋而下的暗道,直直落在阿舍身上,以及床沿的···郭放。

      石惊天清楚地记得,今日是阿舍的生辰,如果没有当初那一念之差,没有发生这种种变故,那么如今守在阿舍身边的男人本该是他。

      他明明是最早与阿舍相识,也本该是与她最亲近的,偏偏却又是最早出局的,只因他亲口给了郭放夺走阿舍的机会。

      自缚成茧,自作自受,莫过于此。

      * * * * * *

      自觉替阿舍出了一口恶气的郭放正缓缓收功,因忍痛而青筋暴起的手仍止不住颤抖战栗,他随意抬起抹去额上的冷汗,盘膝支颐坐在暖玉床头的地面,凝望着阿舍自言自语。

      “···我跟他们说,你之所以会选择牺牲自己来解决怨灵,或许是因为那件事对石惊天心灰意冷,所以才用了这样玉石俱焚的方式来报复他。”

      作为唯二修炼过九冥玄功,且唯一被阿舍化解过血毒的郭放,无疑是为阿舍融贯血气的最佳人选。所以当白玉和石头和尚联手助石惊天又一次将真气血液输入阿舍体内,经过阿得再三诊断确认无虞之后,最后交由郭放来替阿舍疏通血气。

      至于为何所有人都被迫‘同意’只郭放一人留下,那又是另一番争执与妥协了。

      左手持续与阿舍掌心相对,郭放回想起石惊天当时瞬间煞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快慰。

      但很快,他又转而眼神复杂地凝视着沉睡的少女,轻声道:“其实,有时候我也希望你是真的怨恨他,但又觉得以你的性子,多半只要石惊天认个错,你就会轻而易举地原谅他了。”

      “更何况···如果你真的怨他,反倒说明你还在意他,那样的话,我会心疼你···”

      一身绿袍的青年顿了顿,支颐的手垂落腰间,早已褪色的陈旧腰带上系着一根浅蓝色的丝绦,繁复结络下悬挂着一支玉笛。

      他温柔地摩挲着丝绦玉笛,继续喃喃自语。

      “···我已经想好大限那天要做什么了,这种死法或许不怎么体面,也不怎么好受,但我知道,哪怕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惺惺作态,阿舍你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毕竟这些年其实是我偷来的,欠下的血债,无论時隔多久,也终究是要还的···”

      郭放花了整整三年才隐约领会到,阿舍让他去看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句句不曾出口的未尽之语,也是一次次叩击心魂的无声诘问:曾经也是无辜幼童的他,应该比任何人更憎恨这种吸取精血修炼邪功的行径,可为何他也变成了这样的恶魔?

      “···那些孩子的家人,大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有一些神志癫狂的,也在逐渐恢复清醒。我想,等我在他们面前认罪自裁,恩怨尽消之后,或许他们也能重启新生···”

      少女指尖掌心的触感较之月前又温软了些微,惊喜激动之余,郭放也忽生几分惆怅。

      他有预感,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跟阿舍独处,也是阿舍最后一次这样安安静静地听他倾吐心事。因为他不敢赌,阿舍醒来之后还会不会像当初那样眷顾他,哪怕只是出于···怜悯。

      郭放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的左手放回薄被下,又把桌案上的精致瓷瓶往前移了移,确保只要她睁开眼,视线范围之内就能看见这株平平无奇却独独生长于荒漠的红花。

      “阿舍,你说的话,我都有一一照做,每隔三个月我都会从荒漠带一朵红花回来···”

      “说来可笑,在此之前,出门游历的从来都是石惊天,我一直被禁锢在山庄里,如今却是全然颠倒过来了。他把自己困在你身边,困在了三年前,你一日不醒,他永远都走不出来。”

      偶尔,郭放也不禁会想,在这场爱情的角逐里,他和石惊天,究竟谁更可悲可怜。

      “···他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他想要的,偏偏又不懂得珍惜,现在也该让他尝尝求而不得、众叛亲离的滋味了。”

      说时,郭放看向自己的左手腕。

      上面浮印着一个小小的骷髅头血印,其色泽距离三年前刚出现的时候已经暗淡了几分,甚至浅浅泛出一层黑色,再结合当日阿舍曾提及的七年之限,可想而知,当骷髅血印全然转为黑色,多半就是他的死期。

      呵,可喜可贺的是,那也是手腕上有着同样血印的另一个人的死期。

      况且,每至满月缺月以及七月初七的逢魔时刻,这个血印都会游走全身经脉,时而如烈焰焚身,时而如万蚁咬啮,一路蔓延开去,最后连五脏六腑也似在被灼烧,痛痒难耐。

      活着,有时也并不比死了好受。

      * * * * * *

      生不如死的滋味,石惊天早已有所体会,但他没想到,这滋味还能更苦更痛一些。

      “不行!”石惊天咬紧下颌,攥紧双掌:“阿舍在这里休养了三年,眼下好转苏醒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怎能贸然移动!若有万一闪失又当如何,纵然你是阿舍的妹妹也休想——”

      阿得挎着药箱,淡淡地打断他的话:“我姐姐知道你会这样威胁她的妹妹吗?”

      石惊天顿了顿,嗓音虽暗哑,语气却极为坚决:“总之,谁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带走阿舍!”

      最后走出密室的郭放与阿得各据一角挡在了入口,闻言轻蔑地瞥了石惊天一眼,讥讽道:“石惊天,你有什么身份来说这句话?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陪在阿舍身边的人就是你!”

      “我和阿舍之间的事,你又有什么身份来置喙?”石惊天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前准备越过二人入内。

      “当然是凭那天最后守在阿舍身边的是我!”

      趁着石惊天稍稍恍神之际,郭放突然反手就是凌厉一掌朝他狠狠拍过去,冷笑道:“听说你的右手已经快要废了?你也就剩这点用处和能耐了!”

      纱幔被掌风鼓动,雪色袍袖迅如电闪掠过墙面,铮的一声寒剑清鸣,原本悬挂墙上用于装饰的佩剑已落入石惊天掌中。他抿着唇,左手腕灵活翻转,剑招应势而发。

      郭放只觉眼前斗然闪动一抹自上而下的寒光,急急撤掌连退三步,按住了腰封上划破布料的剑痕,他缓缓抬头看向石惊天稳稳持剑的左手,眼中浮现几分忌惮之色。

      左手剑,还是比右手更快一息的左手剑。

      在寻常人看来,一息仅仅不过转瞬,但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弹指之间足以定生死,当日郭放险些遭白玉反杀,也只是因为他在面对着阿舍时犹豫迟疑了那么一息而已。

      而现在,石惊天虽然因右手的横断积伤无法再正常使剑,却练成了更快一息的左手剑。

      石惊天脸上没有一招制胜的得意自喜,反而盯着郭放身侧摇晃的玉笛和丝绦,微赤凤眸划过明显痛楚。他冷冷抬眸,厉色沉声道:“郭放,不要以为一直戴着阿舍给你的护身符,我就奈何不了你。笛络离身之时,就是你的死期。”

      郭放面色转而阴鸷,右掌抬起开始蓄势,朝外的掌心隐隐泛出一层赤色,俨然一触即发。

      “你们要打只管出去打,别惊扰我姐姐。”

      阿得将药箱交给悄悄走过来的巧儿,看着面前仍旧呈对峙之势的两个男人,她转眸对石惊天说:“石公子,我想,阿舍姐姐也会希望她醒来的时候是在苦竹精舍,而不是这里。”

      石惊天握剑的左手明显颤了颤,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逼视阿得:“只有暖玉温石床能护住阿舍的心脉气血不绝,这是你作为一个医者亲口说的。”

      阿得毫无畏惧地直视回去:“不错!但暖玉温石并非你家密室独有,苦竹精舍里,阿舍姐姐的房中,已经备好为她量身打造的玉石床。”

      “那去苦竹精舍的路上呢?密室内的玉石成因特殊,一旦挖出就失了活性如同废石,这也是你说的,你是准备拿阿舍的性命去冒险吗?”

      石惊天语声渐冷,眸底似有戾气翻涌肆虐。

      “这个就不劳石公子费心了!阿得自会照看好我姐姐,姐姐离开这里之后只会更好。”

      “苦竹精舍无论环境还是气息,都比无痕山庄更适合休养。”

      阿得话中的意有所指,石惊天当然听明白了,但他也明白阿舍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阿舍或许再也不会回来,意味着他想要再见阿舍难上加难。

      眼见石惊天节节败退,却依旧不肯松口放人,旁观的郭放暗自冷笑,又添了一把火:“我忘了告诉你,阿舍跟我说过,我与她联手伏击你娘之后,她去找你追问真相的那天,其实就已经发现了怨灵的存在,之后她每每靠近无痕山庄,都有一种要魂飞魄散的预感。”

      他冷哼一声:“我以为你应该清楚,阿舍从不喜欢勉强,你如今又想像当初那样自以为是地罔顾她的意愿?呵!也对,当初你甚至都没想要问问阿舍的意见,就决定跟我打赌了。”

      石惊天身形微晃,面色又白了几分,却不是正常的白皙,而是失血过多气血不足的苍白。

      他闭了闭眼,语声干涩艰难:“···不需要你来提醒,我早就清楚了。”

      这些话或许并非全部为真,但对方显然清楚他的痛处,也精准无比地踩了上去。

      石惊天感觉自己每呼吸一口气?,心口就撕裂一次,疼得他?眼眸发涩,疼得他?身?子颤抖。

      郭放所言,阿得也是第一次听闻,她也终于确定了,阿舍姐姐去无痕山庄追问石惊天回来之后,连着那几日神思不属的缘由所在。

      但,这并不是郭放可以用来刺激石惊天的理由,阿舍姐姐也不该成为攻讦他人的武器。

      阿得对郭放的感官并不比石惊天好,她虽秉性温柔,此时的嗓音也不见得有多强硬,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剜心刺骨。

      “还请郭公子勿要以私心为借口,利用我姐姐来作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我姐姐对你们这些男人之间可笑的胜负争夺根本毫无兴趣。”

      阿得将清凌凌的目光从郭放身上移开,再次转向石惊天:“这是我姐姐的意愿,我不管你是否同意,总之,我今天要带我姐姐回家。若再阻拦,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时,她右手一翻,纤细指尖捏着一把淬着幽芒的银针,左手却亮出了一封泛黄的书笺。

      没曾想阿舍还留有书信,石惊天与郭放齐齐抢上前去。

      这封书笺,的确是阿舍当年特意留下的,只是事态的最终经过与她预料的颇有些出入。

      比如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人需要面对怨灵,最后却是带着郭放一起;比如她给阿得留信只是想让妹妹届时到无痕山庄来收人或收尸,却没想到最后竟是半生不死地沉睡了三年。

      好在结果没变,那就是阿得切切实实遵照她的话,来无痕山庄带她回家了。

      石惊天逐句默诵,熟悉的字迹刺得他狠狠闭眼:阿舍做了那么多事,交代了那么多话,甚至连郭放都跟她有了共同的默契和秘密,他却一无所知,她也没给他留下只字片语的念想。

      是了,是他忘了,他早就让阿舍失望了。

      咽下喉间的腥甜,石惊天终于侧身让出密室入口。

      郭放也看完了那封寥寥数语的信笺,沉默了一瞬,他低声道:“我承认,我当初的确是蓄意接近阿舍,曾经的告白也并不纯粹,但现在绝对不是。”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妒忌与不甘,唯有心疼和怜惜。

      这一次,他不曾掺杂任何目的,只是毫无顾忌地,开始爱她。

      阿得连余光都不曾留给郭放分毫:“那是你自己的事,别再连累牵扯到我姐姐就行。”

      她也没有看仍旧盯着书信的石惊天,而是飞快将黄笺收回怀中,扬声道:“铁蛋,巧儿,我们带阿舍姐姐回家。”

      “来了!”

      里外两道人声同时接口,巧儿脆生生应声上前,捧着个包袱的高壮少年则快步奔来。

      冷氏兄妹认得这个少年,见主人也没有开口阻拦,于是放任他径直入内。

      气喘吁吁的铁蛋先看了看郭放,又看了看石惊天。

      这两人一个是他原本敬佩后来失望的假义大哥,一个是对他有救命之恩却几次伤了阿舍姐姐的冷情公子,他谁也不会帮,只帮两位姐姐。

      “阿得姐姐,那辆特制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停在你交代的后山密道出口。”

      阿得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听石惊天传声吩咐冷炎。

      “冷炎,让人将马车直接从山庄大门带进来,停在此处院内即可。”

      石惊天当先踏入密道,凤眸蕴着细碎水光,哑声道:“阿舍进出山庄,从来都是走正门,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都一样。那些歪门邪道配不上她,我也不可能让她去走。”

      “···也好。”阿得并不纠结,她让马车停在后山密道,只是纯粹防石惊天阻拦而已。

      清丽秀美的年轻女子身形有些过于纤细单薄,但挺直的背脊却透着几分坚韧倔强。

      以往有师父和阿舍姐姐挡在前面护着她,而这两年,阿得终于也体会到了‘姐姐’这个身份的责任,也学着阿舍姐姐那样,将巧儿和铁蛋这两个妹妹弟弟都护在了身后。

      因为她知道,她并不是孤单一人。阿舍姐姐不计得失不顾生死去帮助非亲非故者,在某些人眼中或许是多管闲事,可只有承了姐姐余荫的她们才知道,真情也是能换来实意的。

      比如这几年也不是没有不长眼的地痞流氓再想来药铺讹财,但姐姐曾帮助过的人时常暗中通风报信,她们姐弟三人也能提前防备轻松解决那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打手。

      再比如巧儿,阿舍姐姐无意间救助过的一个卖身葬父的少女,也知恩图报留在药铺帮忙,心灵手巧又聪慧的妹妹着实替分身乏术的阿得减轻了许多负担。

      而这些,无一不是阿舍姐姐行侠仗义带来的福报。

      过去,阿舍把大部分危险都挡在身前;现在,轮到她们这些做妹妹和弟弟的保护姐姐了。

      * * * * * *

      守在院外的冷氏兄妹对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一览无余,作为最清楚石惊天左手剑威力的兄妹二人自然不会担心主人的安危,只是···

      冷炎带庄卫家丁引着马车停在院内,见里面暂且没人出来,他侧头瞥向身旁的妹妹,压低了声音说:“小妹,我还以为,你刚才会冲过去维护主人。”

      方才,主人可谓腹背受敌,谁能想到阿得姑娘和郭放会同时向主人发难。

      “我当时的确有这种冲动,不过很快就打消了,主人不会允许我们插手的,更何况···”

      冷雨苦笑:“我也是女人,即便无法完全体会阿舍姑娘当时的心境,也不妨碍我感同身受一二。但仅仅只是这一二,我都觉得难过,替她难过。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冷炎默然不语,向来秉持的分寸感让他无法过多评论主人行事,也没有意义。

      屋内传来动静,兄妹二人同时抬头看去。

      只见铁蛋抱着阿舍姑娘疾步送入马车,阿得和巧儿分守左右两侧,将姐姐护得严严实实。

      冷氏兄妹看在眼中,不由又是一番唏嘘感慨。

      三年时光不长也不短,几乎每个人都绷紧了某根弦,也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主人和夫人自不必多提,宋总管在某日与夫人谈话后大病一场,自请削去山庄总管之职。

      而阿得姑娘除了医术的精进,面容也长开了,此时的她再和阿舍姑娘站在一起,二人看起来就是年岁极为相近的姐妹花,再没有当年那般明显的长幼之分。

      就连铁蛋也不单是长了个子,他医术远不及阿得,只比寻常大夫略好些,但在蛇毒与哑科(儿科)一道却颇有天赋心得,医德更是实打实地继承了阿得的真传,再加上性子忠厚老实,时常跟着阿得义诊施药,悬壶济世,这三年来在长安附近也已小有名声。

      无论主动与否,所有人都在往前走,似乎只有阿舍姑娘,从身到心都停留在了三年前。

      或许同样停留在三年前的还有···他们的主人,石惊天。

      * * * * * *

      天光大亮,白芒刺眼,石惊天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忽而又猛地垂下手,睁开双眸。

      似乎有哪里不对。

      石惊天清楚地记得他护送阿舍到苦竹精舍之后,又匆匆赶在日落前返回山庄照顾母亲,为何此时他会出现在苦竹精舍?尤其他对此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但很快,他就再也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他看见了院中藤蔓花架下坐着的那道无比熟悉的、魂牵梦萦的身影。

      少女侧身对着门外,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左掌心那条横断而过的伤疤,她甚至还用右手食指去戳了戳疤痕,似乎这道伤疤对她而言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困惑存在。

      细碎光芒从花叶缝隙穿梭倾泻,洒落在瓷玉般精致的侧脸上,犹如海市蜃楼般的飘浮不定,隐约有种不真实的虚幻。

      石惊天凤眸一瞬不眨,颤声开口:“···阿舍?”

      少女闻声回眸,那灿若云霞的明艳面容一如往昔,正是阿舍。

      阿舍依旧坐在藤花架下,澄澈眼眸没有一丝波动:“你是谁。”

      难以置信的惊喜阵阵翻涌,石惊天眼眶开始发热,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过去。

      见他不答话,阿舍又重复了一遍:“阁下是谁。”

      石惊天显然有些怔愣,迎着阿舍那陌生且平静的眼神,他先是全身一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瞳仁骤缩,鬼使神差地答道:“在下石惊天,是阿舍的,阿舍的···未婚夫。”

      阿舍眨了眨眼,挑眉反问:“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未过门的妻子,这个曾在嘴里心底翻来覆去的字眼落在石惊天耳中,他几乎想要落泪。

      “是···阿舍,我们已有婚约。”

      年轻的姑娘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但笑不语。

      山风乍起,花叶衣裙飞扬翩跹,一坐一立的两人静若雕塑,久久凝望。

      数日后,无痕山庄。

      “阿舍,我们的婚期定在这一天,你觉得怎么样?”

      阿舍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石惊天手中的红帖,随口答道:“我都可以。”

      到最后,她眉宇间甚至隐约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不用这么麻烦,一切从简即可。”

      ‘随便’‘都可以’‘太麻烦了’‘差不多就行’,这几句答复,是这次商议婚事典仪过程中阿舍最经常说的话,她漫不经心得仿佛只是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情被人反复询问。

      石惊天握着红帖的右手五指微僵,心口又涩又疼,低声道:“好,都依你。”

      右手掌心缠着的纱布沁出大片血色,坐在他右侧的阿舍却恍若未见。

      夕阳西下,石惊天如三年前那般送阿舍离开山庄。

      不同的是,如今阿舍已不再需要扶着他的手臂去跨过崎岖石道,她步履轻快地转向平坦的草径,丝毫不曾察觉自己与身旁之人的距离从一掌之隔到一臂之宽,越拉越开,越离越远。

      石惊天失魂落魄返回山庄时,白玉素发缁衣迎风而立,目光温柔而怜悯。

      袖口从手腕滑落,隐约露出腕间一枚血色骷髅,她抚摩着爱子的额发,轻叹道:“痴儿。”

      “娘···”石惊天怔怔地望着母亲,眸底似有水纹满溢而出。

      “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觉得阿舍对你们的婚事并不上心?”

      白玉也似阿舍当日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重重砸在他心上:“可是惊天,你当初一意孤行要求延迟婚期又给出那样荒谬的理由之时,阿舍大概也跟你现在一样难过,甚至可能比你还要委屈。”

      石惊天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玉轻声道:“即使破镜能重圆,但曾经的裂痕缝隙仍然会存在,事到如今,你不可能要求阿舍还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对你了。”

      萧瑟凉风,凄声呜咽。

      夜渐深,苦竹精舍。

      “姐姐,你都失去记忆了,还是喜欢他吗?”阿得倚靠着阿舍,觑了眼她脸色,咬唇问。

      阿舍刚打开一卷《逍遥游》,闻言想了想,淡淡一笑:“不讨厌。”

      阿得猛地坐直身,不解又问:“那就是不喜欢,既然不算喜欢,为什么不拒绝这个婚约?”

      “我失去记忆之前,确实曾与他有过婚约,对吗?”

      见阿得鼓腮不语,阿舍索性放下手中竹简,她唇角带笑,眼里情绪却晦暗不明:“想来你也清楚地知道,哪怕换做还记得一切的我,或许也并不会拒绝与他继续履行婚约。”

      “我对自己有自知之明,既然是连拥有全部记忆的我都做不出的选择,那又凭什么认为失去记忆的我就一定能选择正确呢?事已至此,倒不如就这样维持现状。”

      “可是姐姐···”阿得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姐姐不该这样将就:“你现在不喜欢他了呀,这期间也发生了很多事,他的感情也并没有那么值得信赖,那为什么不···”

      阿舍合掌一拍,盈盈笑道:“对啊,你们都说他曾因为承诺而几次与我立场相对,这不正说明了他在意承诺更重于普通的约定吗?”

      “比起男女之间善变的情分,我更愿意相信出于责任和原则的承诺。尤其是,当对方也是这样的人,那他的承诺肯定要比所谓情爱来得坚实可靠。”

      “至于喜欢······那不重要。”

      花前月下,一墙之隔。

      石惊天脸上血色尽失,煞白一片。

      阿舍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盆盆冰水兜头浇下,再往他心口捅了一刀又一刀,他整个人像是直直坠入冰窟,寒冷刺骨,痛彻心扉。

      他扬手看了看掌心撕裂的伤口,掌中带血,看得见的是伤口渗出的血迹,看不见的则是阿舍当年咽下的血和泪。

      石惊天只觉全身冰凉如堕深渊,黑暗侵袭,漫无止境,直到耳边从远及近回荡声声呼唤。

      “···惊天?···惊天!”

      白玉从冷雨手上接过浸了凉水的丝帕,不停地为爱子擦拭他额头渗出的细汗,抚平他因为不知做了什么噩梦而始终紧锁的眉心,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迷失在梦境中的离魂。

      终于在又一次回身时,伴随着冷雨一声‘主人’惊呼,白玉对上了一双迷茫黯淡的凤眸。

      石惊天薄唇微动,嗓音带着大病未愈的沙哑无力:“···娘?”

      “哎!”白玉长松了口气,却又湿了眼眶:“高热烧了整整三天,惊天,你吓坏为娘了!”

      石惊天注视着母亲憔悴的面容,素发缁衣愈显其清减消瘦。

      再回想起母亲这几年的粗茶淡饭和青灯古佛,他心底一酸,勉强扬了扬泛白的唇角,吃力抬手替白玉拭去眼角的泪痕,低声道:“是孩儿不孝,又让娘为我担心了。”

      “慢点,别着急!”白玉见他挣扎着要起身,知道他记挂着什么,喉间暗叹,越发心疼。

      她待石惊天缓了缓站定,这才柔声道:“惊天,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阿舍已经醒了!”

      “···什么?!”

      某一瞬,石惊天几疑是幻听,他豁然回首,双眸盛光。

      竹海摇曳,曲径通幽。

      这一日傍晚,苦竹精舍又迎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一白衣一绿袍,两道身影从不同方向飞奔而至,二人皆是气息急促不稳,神情焦灼踌躇。

      郭放抬眸冷睨白衣如雪的石惊天,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似曾相似的画面:仿佛在不久前,又恍若是前世,他和对方也曾这样疾驰而至,迎面对峙,等到了一位翩跹如蝶的蓝衣姑娘。

      下一刻,一道紫色身影从苦竹精舍庭院跃出,伴随而来的是一抹凛冽剑光,以及一声清越如天籁的轻叱:“来者何人!”

      石惊天全身一震,急急循声望去,但见一袭雪青色劲装的阿舍执剑横身,迎风俏立。

      少女眉目灼灼,颜如舜华,面若朝霞,匆匆三年仿若转瞬飞逝,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还是三年前那个明艳娇俏的灵动少女。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屏息定神,贪婪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姑娘,石惊天更是难以自抑地抬步上前,颤声微带哽咽:“阿舍···”

      却不料,阿舍秀眉微蹙,剑尖陡然转向直刺。

      雪青色衣裙映射出一层淡淡的冷意和疏离,她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防备又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俊美青年,冷声道:“苦竹精舍乃清静之地,不欢迎心术不正、罪孽缠身之人。”

      同样陌生的眼神,更为陌生的语气,一切情形仿若昨夜梦境重现,世事轮回。

      石惊天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刹那间,心神尽碎,地转天旋。

      * * * * * *

      是夜,苦竹精舍。

      铁蛋和巧儿白日里看望过阿舍姐姐之后又回到药铺值守,他二人虽是石头和尚的记名弟子,但平日还是以打理药铺为主,并不会在苦竹精舍长住。

      阿得等阿舍入睡后才端着碗筷从内室走出,开始向石头和尚交代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师父,接下来这段时间就辛苦您了,姐姐才刚苏醒两天,虽然这三年我时常给她针灸按跷,但四肢的恢复需要慢慢适应,不能过度练剑劳累,最好不要再像今天这般运功。”

      “阿得明日一早就出发去牟平为程老夫人看诊,这几年因为要照顾姐姐我不好外出太远,但这回程老夫人情况不太乐观,又不能再长途跋涉,我必须亲自上门一趟。”

      坐在庭院石桌前的石头和尚放下手中念珠:“好,你放心去吧,阿舍这里有师父,为师会交代她好好静养。”

      他抬眸看了一眼昏暗无边的天际,忽然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阿得,依你之见,阿舍是否当真失去关于惊天的记忆了?”

      阿得正给姐姐预备明日的汤药膳食,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回眸道:“师父,阿得认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姐姐已然忘情,只要她还是姐姐,还是您的徒弟阿舍,就足够了。”

      石头和尚一怔,当下若有所思。

      “···师父,您该不会因为那石惊天是您的亲生儿子,就偏袒于他吧?”

      阿得放下指间捏着的忘忧草,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过去:“恕阿得直言,无论是郭放还是石惊天,这两个男人于姐姐而言,其实都不算良配。”

      石头和尚默然片刻,无奈苦笑:“我们师徒相处的时间远胜过与惊天的相处,即便要有所偏袒,为师也该偏袒阿舍。”

      他长叹一声,怅然道:“只不过,师父在想,如果当初我把惊天延迟婚期的真正原因告诉阿舍,是否如今又会是另一番局面?”

      当然会是另一番局面!

      阿得咽下险些冲出口的话语,正色道:“师父,阿得不明白,那样荒唐又可笑的理由,您为何会选择帮石惊天隐瞒,但现在后悔也已于事无补了。”

      “阿得只知道,我不想再看到三年前那样命悬一线生死未卜的姐姐,如果感情变成了被偏爱之人刺向对方的利刃,倒戈相向,那我宁可姐姐永远遗忘!”

      清丽少女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师父,其实您给姐姐取的这个名字,当真是极好!”

      当舍能舍,再没有人比她家阿舍姐姐更配这个名字了。

      * * * * * *

      长安街上依旧熙熙攘攘。

      追风穿着一身天青色劲装,提了两坛酒寻回了当年给他留下深刻记忆的破庙。

      春秋辗转三度,曾经勉强能坐的青石板上也已是杂草丛生,青苔茸密,只有檐下墙角一株状如牵牛花的六瓣白花挂满藤蔓枝头,开得正艳。

      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即便满目荒芜破败,也好过那些让他提命杀人的豪宅大院。

      脱离组织后一身轻松的追风甚至还有心情仔细打量这座庙宇,据说这里曾供奉的是一位红鸾星君,也曾香火旺盛,求缘得缘。可惜如今,红鸾神像不见踪影,空留似水流年。

      好在追风也不过是抱着随缘的想法前来,三年前从长安得到答案的他说动骆日联手重创了主人,可惜到底没能暗杀成功,还被对方派人追杀至漠北。幸亏他和骆日早有准备,而组织里的逐月似乎对骆日有情,虽然不愿跟他们一起反叛主人,却也曾两度暗中示警相助。

      近来,骆日追查到了当年灭他满门的凶手线索,有人称曾在临汾见过一个手臂上有鹰形图案之人,而这正是骆日当年看到过的凶手唯一的特征!

      虽然这个消息出现得有些突兀,更像是有人故意引他们去临汾,但灭门之仇必须查清。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逐月暗助他们的事被主人发现了,就算只是为了逐月,他们也必须冒险前往,此事无关风月。

      从漠北重返中原途径长安,追风想着此去或许凶多吉少,故而特意转道长安准备了却一桩心愿,骆日则先去临汾打探,二人约好不论遇到了什么变故,七日后必须赶往牟平聚首。

      从长安到牟平,纵然全力施展轻功也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而七日之约已是第三日。

      思及至此,他有些失神,仰头又长饮了一口,望着清澈的酒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那位阿舍姑娘与霹雳菩萨是何关系,或许能从霹雳菩萨那边获得一点线索。

      破空声虽细微,追风仍是察觉了,他抬剑格挡,定睛看时,一块碎银弹跳了下掉落地面。

      与此同时,一道清越女声悠悠传来:“朋友,这买酒钱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一阵莫大的惊喜涌上心头,追风遽然回首。

      视线遥遥穿过花枝藤蔓,紫衣翩然的少女闲散地坐在断壁残垣上,腾空的双足轻轻摇晃,旁侧则悬挂着一把小小的药锄和一个药篓。

      她逆着光,指尖缠绕几缕发丝随意把玩,笑意盈盈的模样一如当年明媚张扬。

      曼陀罗花中飞起一只雪白玉蝶,翩翩落于少女轻扬伸出的纤细指尖。

      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金黄,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

      追风眯了眯眼,视线中的人影仿佛镀了一层暖黄光晕,逐渐变得有些模糊,朦胧而遥远。

      浮生一梦,红尘一世,梦终人醒,不过南柯。

      * * * * *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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