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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   白玉感觉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无形,无相,无声,无影,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黑暗里亮起了一抹缥缈朦胧的浅蓝微光,一缕轻烟袅袅升起,檀香缭绕。

      伴随着一阵阵诵经佛号,悠长古朴的钟声一下划过混沌脑海,骤然拨开了重重云雾。

      白玉长长吁了一口气,额间细密汗珠滑落,浅浅润过眼角,后背的冷汗濡湿了衣衫。

      她保持着盘膝打坐的姿态转动脸庞,发现所处是一间静室,简洁的陈设依稀有些眼熟,下意识想拨弄腕上的念珠,没曾想却摸了个空。白玉又环顾四周,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服饰,带着满面惊疑不定的神色慢慢抬手捋了一络头发,乌亮光泽竟全不见半根秋霜银丝!

      石室外,一名清矍儒雅的中年男子站在庭院中,似乎正留意关注着室内的动静。

      “先生,按照师傅之前说的时间,估计还得两天才会出关,你又何必一大早在此等候。”

      声落人现,迎着晨曦走进来一个绿衣青年,面容清俊斯文,眉眼中却透着些许阴郁。

      “郭放,噤声!”宋青云略带不满地瞥他一眼,沉声道:“小心惊扰了夫人练功。”

      郭放耸了耸肩,笑道:“先生不必如此小心,师傅是习武之人,闭关时如老僧入定,对外界一切干扰都是充耳不闻的。”话虽如此说,但他到底还是稍稍压低了声音。

      宋青云漫不经心道:“我看你这一年因为夫人闭关松懈了许多,也该收收心了,夫人出关以后肯定会考校你,若你还是这般不谨慎,少不了要被夫人训诫。”

      不知是被哪句话戳中,郭放俊容一肃,低眉时眸光晦暗不明,“多谢先生指点。”

      二人又站了一会,正准备转身离开,却隐约听见室内突然传出了动静。

      吱呀一声,静室久闭的石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个气质高雅,风姿绰约的妇人缓缓走出。

      春末夏初的阳光有些刺眼,许久未见光亮的白玉抬手遮眼,透过指缝怔怔地望着初升的朝阳,油然而生一种时光倒流、恍若隔世的感觉。

      “夫人!”宋青云急急上前,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郭放垂在身侧的手掌悄悄拢紧,躬身一礼,恭敬道:“恭喜师傅出关!”

      白玉缓了缓神,压下眼底的复杂之色看向二人,目光定定地在郭放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朝宋青云颔首示意,又扫视一圈,微哑着声开口:“惊天···在哪?”

      “哦,惊天最近在长安,据说是威远侯石涛召他有事,目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午后应该就能抵达山庄。”宋青云知她爱子心切,爱屋及乌之下他也会时常关注石惊天的行踪。

      白玉微微颔首,转身面朝郭放眼睛却不看他:“吩咐侍女准备一下,为师要沐浴更衣。”

      “知道夫人这两日会出关,青云早就让侍女们提前备着了!”

      宋青云不待郭放回话,脸上一片关切:“夫人提前出关,是已经突破了玄关吗?”

      白玉拾阶而下,嗯了一声,“略有所得,待会再说。”

      宋青云喜形于色,连声应道:“好好好!夫人先回房洗漱,青云这就去吩咐东厨给夫人准备膳食!”

      临走前,他冲郭放使了个眼色:“郭放,好生侍奉夫人。”

      “是!”郭放只觉白玉这次出关后更加深不可测,他不敢抬头,恭敬道:“师傅请。”

      见他如此毕恭毕敬,白玉的眼神越发复杂。

      许久不闻师傅动身,也未曾有其他吩咐,郭放心里渐渐开始发憷,只觉她愈发难辨喜怒。

      半晌,他的余光瞥见白玉终于抬步,又听见一声极为平淡的“下去吧,不必伺候”,郭放暗暗松了一口气,应声退下。

      卧房内,铜镜前。

      白玉对着镜子慢慢地梳理云鬓,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回想着出关之前的那个虚无幻境,一时竟分不清眼前所见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若说眼前是现实,可为何梦中发生的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她犹如身临其境:往日从不信佛的她脱口便能背诵晦涩拗口的金刚经全文,熟练得仿佛已经默诵了万千遍;看似极为恭敬温顺的徒弟,实际如梦中所示满心不甘和畏惧;还有那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对话···

      最重要的是,梦中提示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梦里,她耗尽了毕生的功力,白发换青丝,甚至甘愿遁入空门吃斋念佛,一为赎曾经犯下的罪孽,二则是为了惊天,祈求上苍怜悯她的孩儿,成全他的痴念,赐予阿舍一线生机。

      白玉呼吸转而急促,无力地阖眸,一遍遍默念着金刚经冷却心绪,强迫自己冷静。

      是了!倘若真的是上天预示,如今一切尚未发生,大错尚未铸成,是否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猛一抬头,镜中的中年美妇陡然变得容光焕发,眼神更是亮得惊人。

      花厅,侍女将膳食呈上,不敢多看那位服饰典雅端坐案前的高贵夫人一眼,匆匆退下。

      白玉看了眼桌上的精致菜肴,沉默一会,唤人撤了几道菜,吩咐道:“我已久未进食,近日不宜碰荤腥,只需素菜白粥即可,其他的就赏给下人吧。”

      宋青云握拳击掌,懊恼道:“夫人说的对!是青云顾虑不周,还望夫人恕罪。”

      “无妨,也是我从未闭关禁食如此之久,乍见荤腥觉得有些发腻。”白玉摆了摆手,拿起羹匙搅着白粥,慢慢开口:“从今日起我只用素食,至于什么时候恢复,待我另行吩咐。”

      “好!夫人近些年越发慈悲心肠了,如今连普通杀生都不愿。青云会吩咐下去,山庄众人从今日起也以素食为主,让家厨务必要将素斋做得美味可口。”宋青云只以为她纯粹是近期想换换口味,笑呵呵附和道。

      郭放垂手侍立一旁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连连冷笑:‘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偶尔吃素就叫慈悲心肠?真是天大的笑话!不过此举确实有些奇怪,以往闭关也不见她如此,难道···’

      “···郭放?郭放!”

      郭放惊然回神,只听宋青云不满地责备道:“夫人叫你呢,怎么不回答。”

      他赶紧上前,躬身道:“郭放失神,还请师傅赎罪!不知师傅有何吩咐?”

      白玉心下微凛,莫非郭放已经开始察觉到她的举止有些不同以往?看来她这个徒弟的确是个颇有心计又能隐忍的,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诸般转念只在一瞬间,白玉盯着郭放,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严厉:“方才在静室前我见你也是这般神思不属,只怕平日的功课也松懈了吧,等惊天回来以后,我会好好考校你二人的武功,看看我闭关这一年多你是不是连剑都忘了怎么拔!”

      这种与往日如出一辙的严厉语气反而让郭放暗松了一口气:“郭放不敢!”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料你也不敢松懈。”白玉顿了顿,挥袖示意他免礼。

      “长安到蓝田不过半日的路程,算算时间惊天也快回来了,你这个做兄弟的理当出去迎接,记得带惊天到我房里来见我。”

      “是!”郭放低垂着头,恭敬领命退下。

      日影渐渐缩短,正午将至。

      白玉坐在案前,思绪越发清明:如今只需再从惊天口中试探出他是否已在长安结识了阿舍,便可印证梦中的种种经历是否属实。庄子梦蝶之说她也曾读过,无论孰幻孰真她都不可能就此束手认命,或许这正是梦中那一世的自己所求来的机会!

      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玉回头便见一个白衣锦袍的俊美青年满面喜色地疾步奔来。

      石惊天没想到母亲居然提前出关,满心欢喜上前,深深躬身:“娘!孩儿给娘请安!”

      白玉颤抖着双手想要将久别重聚的儿子扶起,被水雾弥漫的眼眶却浮现出梦中另一个画面:佛堂前,她素发缁衣,最疼爱的儿子屈膝跪地伏在她膝上,双肩轻抖彷佛正忍受着蚀骨噬心之痛,哽咽着字字泣血——‘孩儿已失至爱,如今连至亲的娘也要舍我而去了吗?’

      石惊天只觉手背有水珠滴落,纳闷地抬头看时,发觉母亲竟已是泪流满面!

      他瞬间惊惶失措:“娘!您怎么了?是不是惊天做错了什么惹娘生气了?”

      白玉忙抬袖擦拭,含泪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娘只是许久没见你,一时失态了。”

      她把儿子拉到跟前,目光从上到下仔细看了几个来回,又轻抚他银白发冠,似庆幸又似欣慰道:“长高了,也长大了。为娘的惊天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了!”

      石惊天搀扶她坐下,然后单膝跪在她身旁,满眼孺慕道:“儿在娘面前,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只要有母亲在,惊天便有恃无恐。”

      “你这孩子就知道哄娘开心!”白玉眼底溢出温情,示意他入座,连声问道:“用过午膳了吗?一路赶回来可曾累了?”

      石惊天一一回答,也问道:“原本想着孩儿今日赶回守候还来得及,没想到娘提前出关了,娘一切可好?练功顺利吗?”

      “娘好着呢,这次闭关所得超乎预料。”

      白玉难免又被勾起了梦中记忆,面上却未显,只轻描淡写地略过,继续问他:“我听青云说,你最近在长安,是你义父召你履行刀币之约?”

      “是,当年娘赠给义父的三枚刀币惊天已收回其二,第三枚相信也快了,娘尽管放心。”

      白玉回想起梦中依稀听闻惊天和阿舍曾因这三枚刀币闹得不愉快的事,轻叹道:“说来也是娘的失察,还未弄清石涛的为人品行就擅许了这个约定,累得你受制于他。虽说信守承诺值得称赞,但娘希望你能随机应变,莫要因承诺一味地维护他,须知助纣为虐也是一种恶。”

      石惊天正色道:“惊天谨记娘的教诲!义父当年对我们母子有大恩,兑现承诺便是孩儿应承担的责任。我会把握分寸尽量避免伤及无辜,娘不必担心。”

      个中详情白玉自然无从得知,但她知道儿子向来行事皆有分寸,想着他也并非善恶不分之人,于是也不再多言。

      “对了,惊天还有一事想向娘请教。”一说到义父石涛,石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斟酌着语句开口:“不知娘是否认识一位叫‘石头’的高僧?”

      石头?那不就是石慕云!

      白玉呼吸微窒,眉心一跳,险些变了脸色,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克制住内心情绪的波动。

      她故作扶额思索,迟疑着开口:“石头?娘从未听说过他。惊天,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石惊天并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微露疑惑道:“哦,孩儿此番在长安见到他的徒弟所使剑招与娘教过的有些相似,还以为对方可能是娘的旧识或者同门。”

      白玉一怔,瞬间只觉百感交集。她抿了抿唇,听见自己极为冷静地回答:“没有,娘并没有什么同门,那些招式也并非娘独创的。不过天下学说最开始大都同出一源,而后自成一脉,武学也不例外,或许只是刚好碰上了相同派别吧。”

      她深深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石惊天,语气轻松似随口道:“相逢即是缘,若有机会,娘也想见见这对师徒,没准在几百年前我们还真是同出一个师门也说不定。”

      “哦,是!”石惊天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难得带出几分羞赧,唇角不自觉泛出笑意:“有机会的话,孩儿一定会介绍他们给娘认识!”

      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不多时有侍女来禀说午膳已备好,白玉便携了石惊天与宋青云和郭放一同用膳。期间冷氏兄妹拜见众人,午后白玉考校石惊天和郭放武功等,无需赘述。

      接下来的几天,白玉不着痕迹地印证了一件件梦中预示的事,她甚至还特意传召了冷氏兄妹单独谈话,以一个关心儿子的慈母身份去了解他结交的朋友,结果自然不出所料。

      白玉十分肯定惊天必然已经结识了阿舍,至于其他,那兄妹二人却是口风甚紧不曾透露丝毫,她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极为欣赏两人对惊天的忠心。

      这一日,白玉、宋青云和郭放在厅中商议着什么,石惊天因起得晚,迟了一会才到。

      “惊天,你来得正好。”宋青云抚须微笑道:“夫人闭关前提议的山庄搬迁一事,如今银钱和人手都已调度妥当,我和郭放也初步挑选了几处合适的位置,分别坐落于蓝田附近的几个繁华城镇,只等夫人和你过目后选定一处,就可以开始着手改建迁移了。”

      石惊天心中一动,还没说什么,白玉示意他坐到身旁,笑道:“惊天,你也来看看哪一处合适,或者你喜欢其他什么地方的也可以提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商讨。”

      她边说边将案上摊开的绢帛移过去,暗中留意观察儿子的反应。

      几幅绢帛分别描绘了几个山庄府苑的图样,山石树木,楼阁房屋,泉涧溪谷,按远近疏密以界画立稿,工整写实、造型准确,纵然并非工匠也能看出大致布局。

      石惊天应声接过绢帛,还没来得及细看,只随意间瞥了一眼,视线却一下就被某幅图样右上角备注的地名牢牢吸引,脱口而出:“长安?”

      白玉见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看到了夹杂着藏在中间的那幅,精准得仿佛其他图样完全不存在。她暗叹一句果真是姻缘天注定,当即问道:“怎么?惊天你喜欢长安这一处?”

      “是。”石惊天毫不犹豫应声,取出那幅图样侃侃而谈:“此处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更妙在虽位于城郊,却是都城长安。进则繁华闹市,人间烟火,退则曲径通幽,枕石漱流。”

      宋青云抚掌而笑:“好!处繁华而居清幽,夫人,看来惊天日后是准备做隐士了。”

      白玉也莞尔一笑:“这么说来我倒是个俗人了,我可没有这等高雅之志,一心想的只是都城繁华,正适合开设钱庄。”

      “娘!您和先生就别再取笑惊天了。”石惊天面露赧然,心中却是一阵窃喜:“这么说,娘也赞成迁到长安?”

      “难得听惊天如此盛赞一个地方,为娘当然得去看看。”白玉点了点头,取过他手上的图样递给宋青云,又笑道:“既然是改建正好也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和银钱。青云,你可要抓紧置办,我也想尽快瞧瞧长安到底有怎样迷人的繁华景致,能倾倒我这个眼高于顶的儿子!”

      “是!青云这就带郭放一起去定下长安这处山庄。”宋青云笑着作势起身。

      厅中众人正说着,冷炎匆匆走来,先向众人行了礼,而后恭敬将一封书信奉给石惊天:“主人,侯爷府传来急件。”

      白玉目送宋青云带着郭放离开,回身又将石惊天查看完信件后的反应纳入眼底,关切询问:“怎么?你义父又要召你回长安了吗?”

      “是,义父以第三枚刀币召我去长安保护他。”石惊天先冲冷炎微微点头,见他会意退下,然后才带着几分愧疚看向白玉:“孩儿不孝,刚回来没陪着娘几日,又要外出了。”

      “傻孩子,你代娘去偿还当年的恩情,不就是在尽人子之孝吗?若你这样还算不孝,天下哪里还有孝子可言。”

      白玉扬手招来一名侍女,吩咐她去隔壁小厨房将甜羹端来,“娘早起给你准备的莲子羹应该已经熬好了,你喝完就出发吧。早去早回,山庄迁移的事不用你操心,有为娘在呢。”

      石惊天自然无有不应,白玉坐在旁侧看他低头食用的恭顺模样,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觉得嗓子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突然堵得厉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白玉其实一直在犹豫是否要阻止惊天与阿舍继续来往。

      她早知道惊天至少还要再往侯爷府走一趟,也知道他与阿舍之间的羁绊会进一步加深,她更了解自己儿子,一生只认定一人绝不会将就。过去白玉对此十分欣慰,但如今只要想到他二人在梦中是那般悲怆的收场,身为人母,她竟不知这种执着忠贞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了。

      最终,白玉只在心中无奈长叹,随即像是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意有所指笑道:“对了惊天,你这些年时常在外游历,应该也结交了不少好友吧。等我们乔迁新居以后,你可以多邀请他们上门做客,为娘可是很期待也很欢迎你的好友到访哦!”

      闻言,石惊天也不知是想到了谁,耳根和面上开始泛红,莫名显露几分局促腼腆:“娘说的是,孩儿也正有此打算,到时一定介绍给娘认识。”

      白玉抬袖掩唇,笑得更欢了:“好啊,那娘就等着了。能让惊天愿意与之结交的,必定是品貌俱佳的好孩子。”

      石惊天只觉耳廓和面颊又是一阵发烫,几乎要怀疑母亲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幸好此时冷氏兄妹过来禀报已准备妥当,三人一同向白玉辞行,取道直奔长安。

      又过了几日,宋青云带着地契和改建图样的初稿来见白玉,商量各处的布局调整。

      “惊天和郭放住在东厢,与我比邻的西厢这处院落单独布置,多种些翠竹桃花,取桃竹相称,红绿掩映之意,再间隔着栽些石榴海棠、辛夷红梅,如此四季红花绿叶的景致都有了。”

      白玉想了想,继续道:“里面的陈设等我亲自挑选布置,你们男人不懂姑娘家的喜好。”

      “是。”宋青云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夫人莫非是给您的远亲女眷准备的?也不知这位姑娘是哪里来的福气,得蒙夫人亲自照看,视如亲女,连惊天的东院都没见夫人如此上心。”

      “虽非亲女,却也当得半女了,而且真正有福气的是我。”白玉放下勾画的毛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放心,惊天肯定不会吃醋的。”

      宋青云越发疑惑,但他见白玉并没有细说的打算,也不好再细问,他突然又想起一事,稍稍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对了···夫人房中还是照旧打通练功的密室和暗道吗?”

      白玉当即怔住,若非宋青云提及,她险些忘了此事。

      这些天,白玉只有在深夜才敢去回顾当年和前世的种种,也不止一次设想过倘若她没有走入歧途,或者不那么固执地非要以幼童精血修炼九冥玄功,甚至在重遇时选择释怀,不因与石慕云斗气争高下而重拾邪功,或许她早已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享受着天伦之乐。

      好在,如今时犹未晚。

      “不必了。”白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已多年未曾再以吸取···来修炼九冥玄功,正是因为觉得无法真正大成,再练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不仅不必再打通,就连如今我房里的密室暗道,你也尽快找几个妥当的人封了吧。”

      宋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夫人怎会突然做此决定,难道是之前闭关出了什么岔子?”

      白玉低头盘拨腕间的檀木手串,幽幽叹道:“没有,我说过闭关所获不小,并非虚言。”

      “我只是突然想通了,我这大半生都耗费在九冥玄功身上,可姑且不论是否真的能大成,就算修炼成功之后,我杀了石慕云又如何呢?难道我注定一生只为他而苦,为他而活?人生匆匆数十载,转眼惊天已经成年,我也年逾不惑,是该考虑为自己而活,好好颐养天年了。”

      宋青云心下又惊又喜,“夫人这是决定放下对石慕云的仇恨,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不错。”白玉缓缓开口,说出了连日来挣扎许久终于做下的决定:“我决定封了密室暗道,并烧毁九冥玄功秘籍和血玉观音的服饰,从此不再修炼此功。”

      “这···夫人,其实您既然决定不再修炼此功也就罢了,完全没必要烧毁秘籍呀。”

      宋青云皱了皱眉,仿佛是在担心她日后可能还会后悔。

      白玉不想去妄加揣测他到底是纯粹出于担心还是另有原因,她也知自己这个决定太过突兀,可她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这本玄功就该被毁去,既然当初是我执意让它重见天日,那么如今也该由我来让它真正归于尘土。”

      她的眼神越发坚定,端肃的神情中隐约带了几分警告之意:“青云,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任何人修炼此功,无论是郭放还是惊天或者其他人,都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宋青云沉默半晌,像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他缓缓躬身:“是,一切如夫人所愿。”

      白玉又瞥了他一眼,心情委实有些复杂。

      那一世与郭放交手实属突然,没来得及细想,事后她细细思量,关于郭放所修九冥玄功从何得来,以及惊天与郭放撕破脸打赌的背后推手简直呼之欲出,原因为何她也心知肚明。

      可前世并非今生,宋青云毕竟追随陪伴了她十几年,即便不算知己也当得起一句挚友,更遑论他与惊天之间宛若父子的师徒之情。白玉虽自认无法回应宋青云的情意,但只要他不主动提出离开,那么无论是玉云山庄亦或将来的任何一处资产,都有他宋青云的一席之地。

      “此处新居就改名为无痕山庄吧,取‘往事如烟,岁月无痕’之意,恩怨情仇皆化为云烟随风散去,自此一切宛若新生。”

      身着藕荷色曳地长裙的中年美妇优雅从容起身,虚指一点案上图样,启唇定下庄名。

      翌日一早,郭放练功已毕,匆匆洗漱过后就往白玉房中去,准备向她请安。

      白玉看着恭敬站在面前的绿衣青年,往事和梦中预示齐齐涌上心头,唯余愧疚与叹息。

      对于郭放她着实极为头疼,不知该如何面对,所以自出关以来她一直有意无意回避着。

      若说因愧疚而传授郭放玄功作为弥补自是万万不可能,那也是害了他;但如果什么都不做,继续让他生活在妒忌仇视惊天的不平和愤恨当中,白玉也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亲自教导了十几年的弟子,虽不能说是情同母子,但总有几分师徒情谊难以割舍。

      有了!何不如阿舍所说,让郭放去她自小成长的塞外看看,或许能有所得,解开心结。

      白玉越想越觉此计可行,届时只需等到惊天与阿舍的婚期拟定,走完三书六礼,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再召郭放回长安喝喜酒,或许还可以免除他们兄弟之间一场不必要的纷争。

      思及至此,白玉不由微微苦笑。若按梦中所预示的情形,她和慕云虽为长辈,但说来实在惭愧,临了还要儿女以血泪苦痛去替他们承担偿还这一辈的恩怨孽债。

      “郭放,坐吧。”既然拿定了主意,白玉便不再犹豫,示意他落座,显然是准备长谈。

      见状,郭放暗暗提高了警惕,面上却丝毫未显:“郭放遵命!不知师傅有何吩咐?”

      以白玉的眼力,既然着意观察又岂能看不出徒弟下意识的防备,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郭放,我记得你只比惊天小了几个月,算算也快加冠了吧。”

      “是!还有两个月便是郭放二十岁的生辰。”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但郭放也不敢故作不知,毕竟当年他就是在过五岁生辰的时候被这女魔头掳走,从此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到这里,郭放只觉心中恨意又起。

      对此白玉却是一无所知,她也不可能记得每个幼童被抓走时的情形,因此她只是目露愧疚道:“这些年你为我所累,一直困在玉云山庄里,也是辛苦你了。眼看你也快要成年,为师觉得以你现在的本事行走江湖足以自保,你可有像惊天那样出门游历的打算?”

      她的语声前所未有的温和,郭放听在耳中却是后背冷汗直冒,急忙站起身来:“师傅!郭放是心甘情愿侍奉在师傅身边的。”

      “你不必如此诚惶诚恐,”见他如惊弓之鸟的反应,白玉深感无奈,却也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神色又缓和了些,只是目光转而带了点怒其不争的意味。

      “虽然为师自认无法像疼爱惊天一样对待你,毕竟人有远近亲疏。但你终究是我的弟子,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当然也希望你能学有所成,不必困囿于区区方寸之地。”

      郭放脑海中飞快转念,试探着开口:“师傅的意思是?”

      看他俨然有些意动,早有准备的白玉又加了个不容他拒绝理由:“近日我和青云都会忙于山庄迁移的事,外头的生意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惊天在长安一时也走不开,所以这一季巡视的任务我准备交给你去办。”

      “另外,山庄要从塞外采买一批香料和兽皮绒毡,我也准备安排你一同前去。一则你办事我向来很放心,再者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外出走走,增长一番见识。”

      郭放原本还要故作推辞一番,但乍然听到‘塞外’这两个字就仿佛是中了邪,之前想好的冠冕堂皇之语临到嘴边,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郭放听凭师傅吩咐,愿出行塞外!”

      “好。”白玉见目的达成,暗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你先回房收拾一下,商队过几日就准备出发了。你若有心,可以多留意走动,到时把塞外风光讲给我和青云听听。”

      “是!郭放一定多加留意,沿途也会传书回来,逐一给师傅和先生解说。”

      见她似乎如释重负,还暗示自己可以在塞外停留得久一些,郭放缓缓垂眸,隐下眼底的若有所思和晦暗不明,应声退下,不几日便随着商队出发前往塞外。

      一连放下了几块心头大石,白玉心境越发明朗,日日督促着宋青云加快山庄迁移的进度。就在无痕山庄初步落成,准备正式搬迁之际,石惊天也带着冷氏兄妹从长安返回了玉云山庄。

      这天傍晚,石惊天陪着白玉用完晚膳,又搀着她一同在后花园散步。

      石惊天看着眼前姹紫嫣红的美景,脑海中想的却是藏玉那晚夜闯侯爷府被他阻拦之后逐渐冷漠的眼神,以及他此番前往竹林辞行时她的避而不见,可是——为什么?

      刀币之约他早已解释过,在她夜闯侯爷府之前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竹林找她,那么问题就只可能出在上一次辞行的时候,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名字,他甚至以为能得见她的真面目。

      可惜并没有,藏玉最后是气恼离去的,他原本只当是自己提及表字唐突了她,想着她羞恼几日也就好了。但现在看来,她连之前劫囚落空都不曾怪他,那么真正的理由绝非如此。

      白玉坐在花榭中,把玩着一朵芍药,忽然开口:“惊天,你最近似乎心情不大好?”

      石惊天恍然回神,勉强笑了笑,掩饰道:“孩儿只是在想义父的事,有些感慨罢了。”

      白玉可不相信儿子会对那个与他空有义父子之名的石涛产生孺慕之情,她仔细回想,依稀记得那一世中,惊天完成三枚刀币之约回来以后好像也是这般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

      知子莫若母,白玉只需稍稍转念就猜到这会多半是他与阿舍发生争执矛盾的时候了,也不知道后来这对小儿女是如何和好的。不过想来也不会太久,山庄马上就要正式搬迁,记忆中大概是迁往长安没几日,惊天就带阿舍回来做客了。

      “你义父罪有应得怨不了旁人,你已为他处理了后事,也算是仁至义尽,无须再劳神。”

      白玉对石涛死于姬妾之手并不意外,这就是不能忠于妻子的下场。

      “是,孩儿明白。”石惊天自然不会多想,也不愿母亲为他担心,于是转而提到郭放,“听先生说,娘派了郭放去巡视山庄的生意,还让他随商队往塞外去采办了?”

      “不错。”白玉一脸促狭打趣道:“怎么,惊天莫非是觉得有人与你争权了?其实你若是肯过问山庄的生意,娘又何必要安排郭放去呢。”

      石惊天一笑,对此并不在意:“有娘和先生打理一切,惊天只需要坐享其成就行了,至于生意之事,又何须我费心呢?”

      “你是山庄的少庄主,郭放又是娘的徒弟,这些东西早晚都是要交到你们手中的。”

      白玉想起他在外行走时曾处理过几次商队的突发状况,遇事当断则断,手段干净利落,事后又毫不包揽大胆放手,这正是掌权者所应拥有的格局,也可以算是另一种坐享其成了。

      “娘知道你心中自有成算,所以让郭放也出去历练历练,日后你们兄弟俩当守望相助。”

      石惊天笑了笑,从容的神色足以说明他显然也已经猜到了母亲此举的用意。

      对此,白玉为之感到自豪欣慰的同时,也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缓缓收敛了笑容:“从小你就不会跟郭放争什么,娘也一直觉得你懂得谦让兄弟是件好事。可是现在,为娘还要再教你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你都可以让,唯独感情是不能让的,也让不了。”

      “惊天,这句话你务必记在心上,否则迟早要吃大亏。”

      说实话,当得知惊天居然拿阿舍打赌一事,这要不是自己的儿子,白玉早就亲自上手抽他一顿了。

      梦里的石慕云居然放手不管还任由惊天胡闹,但凡这父子俩有任何一人能将此事告知她或者阿舍,都不至于被郭放算计至此。虽然这一世郭放已被她调去塞外,但还是不得不防。

      “是,惊天谨遵母亲教诲,必定牢记在心。”

      自懂事以来,石惊天极少见母亲如此郑重其事地叮嘱他,甚至可以说是告诫,虽然不明白母亲为何出此一言,但他还是暗暗记在了心里。

      接下来一连十数日,玉云山庄上下皆忙得不可开交,终于在桃花落尽悄然挂果之际,众人正式迁居入住无痕山庄。

      是夜,宋青云用完晚膳又带着庄内护卫巡查了一圈,正准备回房处理账务,却发现白玉正坐在前厅吩咐侍女洒扫桌椅,还精心地摆好了花卉瓜果。

      宋青云满腹狐疑:“这么晚了,夫人怎么还摆上了瓜果花卉,莫非是有贵客即将造访?”

      白玉莞尔一笑,有些神秘地说道:“我听下人回禀,说惊天曾传书今日傍晚就会抵达长安,可是你看他到如今还没回来,多半是在哪里耽搁了,说不定还遇到了同居长安的朋友,正准备带回来做客呢,所以我得提前预备好,免得失礼了。”

      宋青云听后,有些哭笑不得:“夫人只怕是多虑了,再说即便是上门做客,当然是客随主便,哪里有客人挑剔的道理。”

      “那不一样,她可不是一般的客人。”白玉理了理衣襟,似乎心情极好,“我先回房换身衣裳,如果惊天回来的话,青云你记得让下人过来通报。”

      说着,她转身回房。不多时,果然有侍女匆忙来报说少庄主回来了,白玉欣喜之余,并未察觉侍女从头到尾也没提过一句除少庄主以外的其他人。

      前厅,白玉疾步赶到回廊,缓缓步入厅内。本以为能看到明艳动人的阿舍,却不料厅内除了宋青云和石惊天以及冷氏兄妹以外,竟再无旁人!

      白玉笑容微微僵住满脸错愕,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话:“惊天,你没有带阿舍回来吗?”

      ···阿舍。

      这两个字甫一入耳,像是带了某种力量直直冲击着石惊天的神魂,他只觉心口怦怦乱跳,胸膛之中如有刀割般的绞痛越来越清晰,到最后连呼吸都是痛的。

      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双眼眸,曾在他午夜梦回时反复不断地出现过,让他欣喜,让他追逐,可梦醒后一切便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唯余一种深入骨髓的伤痛和执念在心头发酵。

      如今,被刻意忽视的种种犹如迷途者从酣梦中醒来,记忆终于破土而出。

      “娘,您刚刚说···谁?”

      白玉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她提前为惊天和阿舍排除了所有障碍,现实却未能如她所愿。

      看着石惊天几乎要落下泪来的悲恸神情,白玉的心也慢慢开始往下沉,冷得如坠冰湖。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眸透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一字一句道:“我刚刚说···阿舍。或者,她还有个旧名叫做——藏玉。”

      藏锋不露的藏,玉石俱焚的玉。

      残月似钩,幽幽洒落一地浅蓝微染的清辉素影,犹如梦幻般晶莹剔透的浮沫。

      触之即碎。

  • 作者有话要说:  好梦由来最易醒——出自魏秀仁的《花月痕·第十五回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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