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客》遛弯的鱼

38、酉殷上仙

　　老者一路沉默，直到站在褚色宅门前，还有些踌躇。

　　“其实，可能问不出什么。”他叹道，见溪客和常重一脸不解，摇了摇头，“等你们见到酉殷上仙，就知道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叩响门环。

　　过了许久，才听到宅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

　　“年叔？”小伙子站在门边，不解地看着老者身后的溪客和常重。

　　老者让开一步，道：“小全，这两位贵客想见一见上仙。”

　　小全眼露抗拒：“年叔还不知道吗？大伯如今遭了报应，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有什么好见的。”

　　老者叹息一声，指了指溪客：“年叔知道，你这些年一个人照顾上仙很不容易。这位客人是上神修为，让她看一看，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小全嘀咕道：“又不是医仙，有什么用。”

　　虽然嘴上这么说，大概如老者所说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到底还是将门口让了出来。

　　老者熟门熟路地领着溪客和常重在宅子里行走，很快就到了一个院落门前。

　　正要开门，小全拉住了他：“年叔，我来吧！”

　　将老者挡在身后，小全拿起靠在门墙上的长杆。一边用长杆的一头顶开院门，一边解释道：“大伯的病最近又严重了，见人就打，你们小心点。”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与此同时，顶开院门的长杆应声而断，掉在地上的一截哐当作响。

　　溪客看了看靠墙放的一排长杆，又看了看斩断长杆的人。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抬头看向几人时，露出蜡黄蜡黄的一张脸，眼睛猩红不说，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成一条一条，几乎是衣不蔽体。如果不是知道眼前人是一位上仙，说他是流浪多年神志不清的老乞丐，都有人会相信。

　　他张牙舞爪地扑来，被门槛一绊，摔在了地上。

　　小全急急忙忙地冲了过去，抱着他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

　　“大伯，大伯……我是小全，小全。”小全轻声安抚道。

　　酉殷上仙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他喃喃念了一句‘小全’，哈哈笑着拖着小全坐了下来。

　　“小全，你看，好多蚍蜉。”他用手指戳着地面，就好像用树枝在捅蚂蚁洞。

　　“是，都是蚍蜉。大伯，咱们不怕，不怕。”小全应和着，用哄小孩的声音道：“你看，天都黑了，咱们先回去睡觉。睡醒了，再来抓蚍蜉，好不好？”

　　酉殷上仙看了看他，使劲推开他的手：“我不怕黑，小鸳小鸯……你回去陪她们，陪她们……我不抓蚍蜉，要打死，打死了，小鸳和小鸯才不会走，不会走。”

　　老者凑到溪客面前，小声提醒道：“小鸳和小鸯就是那对女孩。”

　　酉殷上仙的手指很快在地上戳出一个大洞，仿佛真的有一群蚍蜉，在跟他抢小孩。

　　小全为难地看了看酉殷上仙，既不敢放任他不管，也不敢真的禁锢住他。

　　上仙，就算神志不清，也不是仙君能够控制的。更何况，这上仙还是他的亲大伯。

　　溪客上前一步：“我看看他。”

　　小全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但他没有起身离开，还是抓着酉殷上仙的一只手，和他一起戳着地面。

　　“大伯，我们一起打蚍蜉。”他笑得难看。

　　酉殷上仙立马就笑了：“一起打蚍蜉。”

　　溪客的神力试探地落在酉殷上仙的头上，神志不清大多与识海有关，她看了看小全：“我要开始了。”

　　小全点头，牵着酉殷上仙的另一只手，尽力牵引住他的注意力。

　　两人相对坐在地上，一边戳着地面，一边说着条理不清的话。

　　溪客控制自己的一点神识进入酉殷上仙的识海，竟然没有遇到半点阻拦。

　　然而，他的识海一片昏暗，就像被重重迷雾遮挡的潜渊碎片。越往下沉，溪客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有汹涌死气从识海深处涌出。

　　溪客的那丝神识被这死气冲荡，好像浩瀚汪洋里的一叶扁舟，随时有覆灭的风险。

　　她迟疑片刻，不敢再继续下潜。

　　在迷雾中穿梭了好半晌，才终于在酉殷上仙识海的边缘发现了一尊闭目打坐的小人，小人与酉殷上仙长得一般模样，正是他的神识具化。

　　小人的肤色极古怪，从腰身往下，是浓烈的黑色。腰身往上，肤色极白，是那种空虚得仿佛生了重病的白。

　　小人双目紧闭，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感知。就算溪客的这丝神识落在他的头上，小人的眉眼都未曾有丝毫变化。

　　溪客想了片刻，神识扭成特定的图案，重新落在酉殷上仙的神识上。

　　这一举动，好似捅穿了马蜂窝。

　　酉殷上仙的识海瞬间就狂风暴雨，巨浪一波接着一波朝溪客扑来，仿佛不将她拍死不肯罢休。

　　小人紧闭的双眸突兀地睁开，狰狞之色漫布在瞳孔之上，看向她这丝神识的神情，好像嗜血的洪荒巨兽，闪耀着灼灼寒光。

　　溪客果断地切断与这丝神识的联系，再看坐在地上的伯侄两人，只见酉殷上仙面容扭曲，被小全死死抱住后，一口咬在小全的肩膀上。

　　小全闷哼一声，血水从肩膀上涌出，很快就浸红了他的衣袍。

　　“大伯，大伯。你清醒点，我是小全啊！小全……”他如之前一般喊道。

　　然而，酉殷上仙并未如之前一般松口。

　　他的脸上溢满了狞笑，嘴里咬着快被撕下来的皮肉，眼眸中是报复似的快感。那寒光，与识海中的小人如出一辙。

　　“滚回去！”溪客怒道。

　　仿若惊雷从天而降，常重拉着老者往后退了很远，仍旧难掩心悸。

　　酉殷上仙眼眸中的寒光被这声怒喝一震，好似镜片被重击，瞬间碎裂开来。最后一抹寒光混同着不甘褪去，酉殷上仙的眸色重新归于混沌，他好像失力一样，松开了嘴。

　　小全耳中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已经脱险。

　　他顾不上收拾自己肩上那块被撕扯的皮肉，仔细看了看酉殷上仙，见他双眸紧闭，渐渐发出酣睡之声，这才松了一口气。

　　“多谢上神！”他面色复杂道，从手臂上撕下一截袖子，正要给自己包扎伤口，老者忙跑过来，道：“你自己不方便弄，我来吧！”

　　小全点头：“劳烦年叔了。”

　　老者摇了摇头，熟练地包扎了起来。

　　少年露在外面的手臂，遍布密密麻麻的伤痕，有已经愈合的旧伤，也有痕迹清晰的新伤，但大多都是轻微的挠伤和抓伤。

　　见她盯着自己的手臂，小全解释道：“大伯虽然神志不清，但他知道分寸的。”

　　溪客点头，等老者帮他将伤口包好，才道：“他被人控制了。看样子，应该有上百年了。”

　　小全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老者亦是不敢相信。

　　溪客叹道：“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你，你还是仔细想想，百年前，你大伯是否有过异常。”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但是小人眸中的寒光，让她不由得想起冥宫中的一段记载——三魂七魄丹是上古蛊丹的基础。而蛊丹有母丹和子丹之别，服子丹者如同献祭，年深日久之后，会被服母丹者控制神识。这个过程，被称为神降。

　　上古神研制蛊丹，最初是为了控制羸弱的人族。待到后来，上古神之间的争端越来越多，发动神战需要的底层战力也越来越多，这种丹慢慢地被用在妖族身上。

　　但是，上古破灭之后，大量资料被焚毁，蛊丹的丹方更是在这次大焚烧之中被付之一炬。就算是基础的三魂七魄丹的丹方，也仅有冥宫还保存相关记录。

　　冥宫有酆都坐镇，他是六界唯一一位从上古时期存活下来的帝君级强者，屹立六界百万年，战斗经验丰富，阅历也丰富，溪客绝对相信没有谁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拿到三魂七魄丹的丹方。

　　但是，从云华城主到酉殷上仙都是被丹药控制的神仙，不论丹方是不是从冥宫流出，但六界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或者一伙人，掌握了三魂七魄丹的丹方。

　　而且，掌握丹方的时间还不短。

　　她的神色着实有些凝重，常重看了看小全，道：“云华仙城也有被控制的神仙，三年前因为一场大火陨落了。”

　　小全脸色煞白。

　　云华仙城三年前的大火，对外界稍微有些关注的神仙都知道。连云华城主都落到那样的下场……

　　老者急道：“小全，你快想想。”说着看向溪客，“上神，有什么办法能让酉殷上仙摆脱控制？”

　　小全彻底心乱：“求上神指点。”

　　溪客沉默了一瞬：“我可以在他的识海下一道封印，但是……”

　　蛊丹对其他生灵的控制是立足于三魂七魄，而三魂七魄大部分聚集在生灵的识海。理论上，只要封印一个人的识海，就能让蛊丹失效。但是，三魂七魄毕竟不是完全拧在一起的，还有两魂游离在躯体之外。

　　如果对方借助三魂七魄之间的相互联系，调动识海里的一魂七魄与游离在外的两魂，内外一起冲击她设下的封印。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能够使酉殷上仙摆脱控制多久，就无法预料了。

　　然而，小全还没听完她的‘但是’，已经喜极而泣。

　　老者也跟着一起道谢。

　　溪客叹息一声，神力凝成一道封印，落在酉殷上仙的眉心。

　　酣睡中的酉殷上仙，神色渐渐平和下来，露出婴儿般的安宁。

　　小全跪坐在他的身旁，看了好一阵，才对着溪客道：“多谢上神。”

　　溪客摇头，在心底斟酌片刻：“这道封印只能让他的神识暂时被隔绝，要想彻底摆脱，得杀了控制他的人才行。”

　　蛊丹这东西，只有母丹失效，才能使得子丹自动失效。而让母丹失效的办法，只有一种，那就是杀掉服用母丹之人。

　　小全这回听得很认真，他想了片刻，问道：“大伯醒来之后，能好些吗？”

　　溪客道：“神识被隔绝，能让他暂时摆脱控制。但是相应的，也会影响到的灵智。等他醒来后，言行举止大概相当于五六岁的凡人小孩。”

　　本质上，封印识海是自损八百的招式，更有甚者可能是饮鸩止渴。

　　小全静了一下，和老者一起，将酉殷上仙重新送回房间。

　　溪客和常重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和老者一起出来。

　　待三人在花厅坐下，小全郑重地再次向溪客道谢后，方才回忆道：“百年前，大伯确实从家里离开过，大概离开了十年。离家之前的大伯，性子极火爆，动不动就跟族里的叔伯们打架。祖父骂过也打过，甚至还关过他，但他就是没有定性，坐不住，修炼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九十年前，他回来之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不仅日日闭关修炼，就连他最爱看的热闹都不看了，仅仅三十年，就渡劫成功，顺利晋阶上仙。如果说大伯百年前就被人控制，那么只可能是那次离家在外的时候。”

　　溪客想了想，问道：“酉殷上仙与你的其他族人相处如何？”

　　既然是经常寻衅打架的妖仙，就不能排除被人报复的可能。

　　小全摇头：“我们姑获鸟妖一族向来就团结，祖上也立过些规矩，没人敢犯的。再说，大伯虽然喜欢打架，但是出手并不重。”

　　他叹息一声，看了看老者，接着说道：“年叔跟我说了，三年前的事情，我确实知道一些，但是不全。”

　　他面色有些愧疚。

　　溪客道：“愿闻其详。”

　　小全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酉殷上仙突然从闭关之地出来，谁也没有告诉一声，就离开了姑获妖城。等他六天之后回来，手里抱着一对双生姐妹，正是小鸳和小鸯。

　　姑获鸟妖在轮回秩序上吃过一次亏后，就立了规矩，再不许族人去人间界偷小孩。但酉殷上仙带回来的这对双生姐妹，显然就是凡人女婴。

　　姑获鸟妖一族的族长一边担心儿子，一边又觉得儿子坏了祖宗规矩，令他把小鸳和小鸯送回去。谁料，酉殷上仙竟然没有答应。

　　族长一怒之下动了家法，酉殷上仙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他一声也没吭，抱着这对凡人女婴就离开了。

　　他的落脚地，正是这处院子。

　　小全也不知道酉殷上仙是何时买的这座院子，但他很确定百年前的酉殷上仙肯定没能攒得下买院子的仙石。而且，即便九十年前回来之后，他也穷过很长一段时间。

　　溪客在心底琢磨片刻，一阵头疼。

　　因为人间界的凡人普遍修为不高，甚至很多根本就没有修为。天道为了维持六界秩序稳定，在其他各界和人间界之间设置了穿梭壁垒。

　　所以，从妖界到人间界，比从妖界到仙界难度大多了。人间界的修仙者飞升其他各界，必得渡过飞升天劫，可谓是九死一生。相应的，仙人要想降临到人间界，也需经历雷劫。而且所遭受的劫难，程度上是飞升天劫的数倍之重。

　　除此之外，进入人间界后的神仙，修为会被天道压制，不再拥有填山倒海的能力。

　　双生姐妹在人间界本就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往往一座数十万人口的大城，都不一定有一对。就算酉殷是的上仙修为，被天道压制的他，也绝无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从人间界带回一对女婴。

　　更何况，女婴属凡人，要想跨越界域壁垒，同样得经历天劫。

　　以酉殷的修为，断不可能还护得住一对女婴。

　　所以，到底是谁将女婴从人间界带到妖界的？酉殷突然之间拥有的这座宅院，是否与这对女婴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