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山河》宁流江

1、第 1 章

　　江南春，风光正好，杨柳折腰。

　　“啪”，说书的老先生把醒木往桌上一搁，张着嘴捋着长长的白须，像是尝了一口窗外飘进来的水雾，缓缓道，“苏州府南边前些年流传着一首歌谣，‘东一村，西一村，都知长安谢与温’。大家可知这谢与温，是什么大人物？”

　　“不错，所谓谢大人，本名谢煜，乃是当今圣上亲笔点下的探花郎，文采出众，于政务颇有见地，听说啊连这容貌也是一等一的。而温大人温濡，便是前朝的旧人啦，今上尚未即位时，温大人便是太子太傅，俗话说的好啊，这一日为师……”

　　“先生！照这么看，那岂不是，谢温两党便要开始夺权了，”说书的老先生平白被打断了一遭，脸面皱起，瞪了眼跳出来插话的店小二，狠狠拍了一下醒木，“胡言乱语！我们这些小民怎敢妄议朝政！”插话的店小二被唬了一跳，端着茶水慌慌张张地退到一边去了。

　　老先生满意于自己的威严，又是一拍醒木接着说道，“可各位看官可知，近年来，这首歌谣后头又添了一句。说的是，‘南一府，北一府……’”

　　“扬名纪氏四纨绔。”靠在小楼台边上的少女终于被这惊天动地的三声醒木彻底惊醒了，不耐烦的打个哈欠站起身来，“我说你，时时讲日日讲月月讲，讲来讲去这几句，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老先生说了一辈子书，生平都没想到短短几句话被人抢白了两次，气的横眉倒竖，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店小二瞧着势头不对，又见那少女转身要走，连忙半是劝和半是谄媚的迎上来，“这位…小姐，您莫要同咱们这些人一般见识，和气生财只是您看您这听书钱和茶钱…..”

　　迎着光的少女眼睛眄过来，透亮地如同装着山光水色，她身边的小厮很有眼力见的把一把金叶子甩在了桌子上。店小二见钱眼开，对着出手阔绰的漂亮姑娘点头哈腰。

　　姑娘挥了挥手往外走，“余钱不用找了，让说书先生换个故事讲讲，我明天还来。姑奶奶姓纪，实在不乐意听他讲纪家四个纨绔。”

　　漂亮姑娘叫纪十安，是纪家的二小姐。排行老二其实上不顶天下不着地，但她母亲是个厉害角色，怀化大将军的亲外孙女，七八岁就舞的一手好枪，十几岁就跟着外祖父往战场上跑，圣上破例拔擢，成了朝野上下头一位女将军。

　　可是女将军快熬到二十的时候，突然嫁给了纪家那位平平无奇的苏州织造。上面的大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地缄口不言，坊间议论倒是颇多。十八版子的话本写了一溜够，什么一见钟情，什么青梅竹马，猜的不亦乐乎。

　　直至同年一个黄道大吉的日子，这位纪织造接回了一个女子，宣称这才是自己的心上人。那些吹颂织造和女将军鹣鲽情深的话本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净，上下吓的一起把话吞进了肚子里，过了许久才又传出了一些风声，无非就是将军府树大招风，下嫁乃不得已为之，纪大夫人不得宠，连带她生下的二小姐纪十安也不得宠，细细碎碎在私下里传来传去。

　　这些话半真半假，纪十安坐在桥墩子底下嗑瓜子，一边听街边卖小玩意儿的小贩嚼舌根，说纪府得宠的白姨娘怀了第四个孩子云云。一边支使小厮去给她那个便宜爹回话，“锦生，去，说家宴我不参加，我病了。”

　　叫锦生的小厮战战兢兢地瞅着纪十安的脸色，欲哭无泪，“二小姐，您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十年了，上次您说您病的高烧不止，上上次您说您病的起不来床，这，这次是老夫人八十大寿，这可不好推脱……”

　　“那这次就说我病的快死了，人都要凉了，”纪十安不耐烦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省的让我瞧见那位惯会装的姨娘和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废物，平白招惹一身晦气。至于老夫人……”

　　纪十安冷笑一声，“我张口闭口说我病着，要真病到如今早就病死了，你看她可来瞧过我？送来的补药无非就是看我外祖和我娘的面子。不得不的事儿罢了，你真当她瞧着我和我娘有多顺眼？如今纪织造沾着我外祖的光，要升官迁去京城，乐呵的眼睛都快长在天上了，全不顾娘还在病中，大操大办，真是上赶着扰我娘清净。”

　　锦生缩了缩脖子，转身去回话。纪十安便往石墩子上一靠，对着江面上漂过来的花瓣点了点，和着流水传过来的声音格外飘渺，“江南春，风光正好，不宜心烦宜补觉。”

　　纪十安早慧，她爹更疼白姨娘和白姨娘生的她大姐二哥四妹。她娘虽说是上战场的一把好手，但于理事管家，实在是十窍通了九窍，只剩一窍不通，吃了白姨娘不少算计。

　　纪十安那些兄弟姐妹同他们亲娘一脉相承，打小便喜欢算计人，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卖惨和装乖，纪十安幼时起便多受委屈。但这些人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大事上还算老老实实。也不知道这老实有几分吃的是外祖家的面子，有几分吃的是她娘手里那杆红缨枪的面子。

　　纪十安回屋已是傍晚时分，正赶上家宴，白姨娘唱曲儿逗乐的嬉笑远远飘到了后院。纪十安手上提了一摞她娘爱吃的糕点，离着回廊便听到她娘的声音，“小山来了？”

　　外祖家姓陈，陈氏是大族，历代出过不少文官武将。纪十安自幼在她母亲教诲下习文熟武，实在不敢同她那几位兄弟姐妹并称纨绔。

　　“小山大了，这一晃眼，都是个十三岁的大姑娘了。再过几日举家迁京，你外祖家便能庇护你一二，给你择个合心意的夫婿，娘就能安心了。”“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娘帮我挑才是最好的。”

　　“你之前一直问娘，为什么嫁你爹。”纪夫人像是没听见纪十安的话，慢慢地去抚她的鬓角，“其实没什么不得已，你外祖由着我选，你爹曾于我有恩，只是不知他从不喜我……情之一字，最痛不过一厢情愿罢了。你外祖也多次劝我，是我当时年幼无知。”

　　“娘无所求，只希望你平安快乐，不要步了娘后尘。”

　　仁治四年四月，苏州府织造纪氏迁京，封四品大理寺少卿。五月，河北京兆尹陈顺因受贿买官受到弹劾，查明属实，仁治帝李询龙颜大怒，将陈顺满门抄斩。怀化将军上书请罪，称治家不严，奏请辞官告老，上交兵符。六月，纪氏夫人因迁京途中舟车劳顿过世。仁治帝念在老将军战功赫赫，新丧小女，开恩封其为一等公，封其子陈致为虎威将军，陈家势力衰微。八月，纪氏抬姨娘白蓉为正妻。至此，一段前尘往事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