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君执政 ...
-
正德二十七年，雍华帝驾崩，其子称帝，号晏永。
今年，正是仁德二年。
我推开殿门，向内踏去。内殿之中不见人影，我却熟悉地走到床前，抚开珠帘，看着面前蜷缩的男子叹息道：“陛下，我听说了今日朝中之事，江南水患，柳珩与左相臣当众争论，太后护其家族，不顾你意见草草打发柳珩前往江南治水。他是你的心腹此事无人不知，当政初年便大用柳珩，你尚未真正接过政权，太后一族本就有追害柳珩之心你不是不知，然无作为。柳珩正是弱冠，性子难免如读书郎一般娇纵了些，不知朝中祸水已及，乌烟瘴气，此次派发他前往江南，是最好的法子了。”
“让他在江南好好沉下心，倘若他真心聪明，定会想通此事。学前朝严臣，明治事之通观，而不可执一论之。来日好辅佐你。”
我去握住他的手，好生劝解：“你也莫要耍小孩子性子，如今外戚掌权，外夷祸乱，又有太后一介贪心富贵的女子当政，身旁贪生怕死的小人撺掇。你万不可忘了先帝在世之训啊。”
面前男子其实也不过十七，当年雍华帝的第四子。在一众兄弟姐妹之中并不出众，甚至因为母妃乃罪臣之女，脱离贱籍而坐上高位，还被朝中加害她父亲的人上奏，言辞犀利，点名贵为一妃之席，她着实不配，请雍华帝将她降位。
不知为何，或许是雍华帝善听谏言，他母妃确被降为昭仪，定居于位置偏远的祺祥阁，此后盛宠削衰，在生下李修真后得了气血盈亏之病。虽有补药赏赐，奈何她身子越来越差，谁也知道那是其他妃子对她的加害，然无人阻拦。
李修真三岁时，不过二五的柳氏便撒手人寰。
直到李修真能识字读书之时，他才与自己的父皇第一次相见。那一日他还不知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却知眼前人不能得罪。他一身锦衣华服，谈吐之间皆是帝王风气，他牵着李修真的手来到藏经阁，他夸赞他的冷静，“你和你母亲真像，不仅长得像，性子也像。柳氏一族，向来男子入朝明廉公正，女子入宫沉静温婉。那你，我的皇儿呢？”
他笑着叹气：“大概你会恨我，无论是我未能插手阻止你母亲的死又或是灭了柳氏一族。我亏欠与你，与你母亲，与你母亲一族，只是还未到我弥补的时候。”
年过四十的雍华帝鬓角已然生了白发，他的笑容和蔼，又露出几分威严：“修真，这是你母亲为你取的小字吗？”
他又吟出赵抃的诗来：“道士修真心地乐，域自逍遥乡寂寞。世间名利任纷纷，一弄清琴一炉药。”
帝王的眼里透出哀愁，那是旁人不可见之物，然在自己的骨肉血亲前，他爱的人所为他生下的孩子面前，泪珠中凝结着愧疚与思怀，“你的母亲她明白我在做什么，她竟要以此来告诉我，她不愿你囚禁在这四方城中，和我一样作为悬丝傀儡。”
李修真沉默着看他，良久才用稚嫩的口音道：“父皇，母亲从未恨过你，这是梁嬷嬷告诉我的，她说母亲总在一些日子期盼你来，最后只得到了一些赏赐的物品，她也心满意足。她说知道你的苦衷，所以永不相见，她也心甘。”
“可我恨你，恨你不救我的母亲，也恨你让我生活在满宫奴仆都可欺压的日子里，恨你让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最爱我的人。”李修真完全没有孩童模样，仇恨已经占据了他此刻的心。
皇帝似是没有料到七岁孩子能够说出如此语重心长的话，片刻的震惊后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他还是那个真龙天子，站在权力的最高端，掌握着生杀大权、一喜一怒都不可偏差的皇帝，他沉着声：“修真，等吧，有一天你可以尽情地向我报复。”
李修真不知道未来的他到底报复了皇帝什么，无论是他，还是皇帝，他们都不过是苦命人而已。
皇帝让他等的，是九岁那年，皇帝用他的权力颠覆了整个王朝，他揪出了当时的杨宰相及其他朝臣，甚至民间地主之间的金钱勾当，私用公款、克扣税钱、强收民营......在不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用铁证杀了奸臣贼人，而帮助他的人，正是往日被他灭门的柳氏一族。
柳氏一族是皇帝的棋子和背后的黑手，他们甘愿为了皇帝，为了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隐姓埋名，调查罪证。而后八年后的今日出面，只是证明清白，能有机会再替皇帝效力。
年幼的李修真想不通为何如此，而我为他解释：“天下不平，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民流溺而弗救，非惠君也。国家有难而不忧，非忠臣也。这是真正明白家国天下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情。”
我看着尚还年轻的李修真道：“李修真，有朝一日你定要明白这个道理，成为仁德的君王。”
牵着李修真的手拉他走下榻，“我提了你爱吃的糕点来，未用午膳你定然饿了，吃些吧。”
李修真看着我，凝了许久，“玉宸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好的君王吗？你也觉得我还是孩子吧。就算父皇杀了一个杨丞相，还会有第二个杨丞相，当时我该如何，和父皇一样吗？”
他的眼神逐渐失落，而又挣扎起来，眸底翻江倒海的情绪一时发泄不出来。
“会的。”我肯定道，“所谓俗世有三恨，一是百姓恨贪官，而是贪官恨清官，三是清官恨庸帝奸臣。可贪官庸帝慕虚荣者不可绝世，没有一个君王不会遇见奸臣，心系百姓，治理天下，安邦四海，舟济苍生，是历朝历代的仁德皇帝都在做的事。”
“每一位君王的治理都不大同，只要不是危害百姓。朝堂风云，你照你心中去做就好了。要是不对，我定连夜谏言上奏。李修真，我相信你。”
而他有些泪眼地望着我，“玉宸。”
“吃你的糕点，莫要说肉麻的话。”我抬指堵上他的嘴。
三月十六，李修真向我发誓要做一个好皇帝。也说要给我一个家。
抬头仰望夜色，漫天繁星，而我却望见城墙阻隔了更远的天空，好像还有月亮，还有无尽的景色，我却只能看见这一点，这四方城内的人也只能看见这一点苍穹。
我是薛府的二小姐，李修真尚未成为太子之时他的正妻，那时他不受宠，也没人能想到他会成为太子，更没想到他会称帝。
众人皆看好贵妃所出的三殿下和皇后所出的二殿下，所以连我，也只是他们成亲时恰好配给李修真的而已。
我在府中不受宠，母亲是父亲的良妾，原本是书香苑里的姑娘，后被父亲引进门，成了府中的二娘子。自有记忆起，母亲便让我读书，希望我嫁给一个书生就好，不要贪图富贵，那富贵危险，会要了我的命。
府中的夫人，父亲的正妻不喜欢母亲，可她安分守己，又生的是个女儿，她生的最多的心思不过是怕母亲是蛰伏的凶兽豺狼，女儿嫁的好，地位也就跟着上去了。
其实她想多了，我和母亲都未曾生过这个心思。在遇见李修真之前，我甚至从未想过嫁与皇族。
可我的嫡姐是二殿下的妻，是只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人。她为了笑我，二殿下为了笑连他也看不起的李修真，设计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在秋猎时让李修真救了我，又几番制造谣言说我与他实在般配，何不成婚。
他是笑我们的身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和一个宅院中的庶女，我们都被欺负着。所以想看着我们摇尾乞怜。
皇帝下旨了，我不知道爱李修真的皇帝为何允了这桩婚事，大概是不愿暴露他将传位与李修真的想法吧。
可新婚那日，李修真掀了我的盖头，他说：“是我向父皇求的旨意。我知你在府中受挫，隐忍的性子让你被京中的纨绔子弟钱家公子调戏时没有反抗，在一众小姐面前成为谈话笑料也没有阻止。皇室子弟之中，也是我最懦弱无能，他们当然想取笑我们，那便如了他们的意吧。玉宸，并不会很长久，很快我们就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新婚三月后，皇帝驾崩了。没有立太子的他直接传位给了李修真，整个朝堂陷入争论，已是太后的皇后假意出面说服朝臣，事实上私下已经让二皇子拉拢了家族的人，准备有日名正言顺地让李修真下位。
被人低估的李修真，早在皇帝的安排下熟读治政为君，习得剑骑御术。
我才知道他是装的懦弱无能，他谁也瞒着，甚至也骗了我。登基后，面对太后和她族一党的找事，我也才敢暴露我对于朝政治军的看法，去帮助李修真。
他登基时方才十五，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年少的皇帝怎会是那群老谋深算的家伙的对手，况且他还不得民心，可谓只要想，端朝便又可以改朝换代了。
我满腹心事，在殿外站得久了，才发觉夜的寒。
李修真不知何时来寻我，为我披上外裘，他温和道：“玉宸可是又在忧愁？”
“明明比我还小一岁，你到底是读过什么书，才有这般见识，我记得你的母亲是书香苑的姑娘。”他的额头靠在我肩膀，将我搂在怀中。
书香苑，是文人墨客们以诗换钱的地方，母亲是那里为官人磨墨的职位，一月得不了多少银钱，却是个包吃包住的地方。
母亲和我说那里很好，平日生活清闲得很，叔叔伯伯们待女子也很好，只是偶尔遇见性子不好的官人，要被嫌弃几句。
母亲似乎很怀念那时的日子，可她如今已然是父亲的人了，去年的冬带走了她，也就成了父亲的魂了。
我长久地陷入回忆，有些难以控制的哀恸涌上心头，却只是笑道：“母亲爱书，我也爱书，性子在书里磨好了也就不会在日子里磨了。”
“修真，已经三更天了，回去睡吧，没改完的奏折明日再改。”我抬手拍拍他的脑袋。
他恰时地松开我，有些委屈道：“听说玉宸在府中时性子软弱可欺，怎到了我这儿倒指责起来了。”
我道：“你离不开我，这就是我的底气。”
我与他牵着手回殿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为君执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