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雪》云舒兰

4、第四章

　　车子经过桐花屯的时候，仿佛得到某种性灵感应似的，方孝於蓦地从对枪支的痴迷中惊醒过来，高喊一声：“停车！”
　　方世尧微微蹙眉，但还是示意司机把车停到路边。
　　方孝於麻利地把枪收到枪套里，胡乱地递还给方世尧，打开车门便跳了下去，一溜烟跑过拐角不见了。
　　七瑜老远便听见方孝於叫喊她的名字，笑盈盈地拧了眉，放下手中的筛子，一看到他，便骂道：“腚子着火了不是？叫得这么急，我又不是老太太，这么大动静才听得见。”
　　方孝於冲到她面前，等不及喘气，结结巴巴地嚷道：“要、要、要走了！我……我要走了！”
　　“急什么？山上那些腊梅花又没长脚。”七瑜不急不忙地拨弄着筛子里的甘薯条，又拿筛子放到篱笆上去晒。
　　“见鬼的腊梅花！”方孝於已经把气匀顺了，“我亲爹来接我进城了！”
　　“亲爹？什么意思？你亲爹不是张伯伯吗？”七瑜咯咯笑着敲他一下，“又做梦呢！”
　　“梦想成真了！我亲爹是个部队里面当官的，用好大的汽车来接我的！他有好多手下，还有枪，可漂亮了！我娘现在就在车里坐着呢！”
　　七瑜不由得敛了笑容，沉声道：“真的？”
　　“不信你跟我去看！”方孝於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便跑。
　　还没跑过拐角，七瑜便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
　　“怎么了？”方孝於纳闷地回头，“脚扭了？”
　　七瑜嘟着嘴，闷着一张小脸背过身去，低低地开口：“你不会骗我的。我不想看了。”
　　“为什么不看？有两辆汽车呢！还有那些穿军装的人，帅毙了！”
　　“我娘常跟我几个姐姐说门当户对，你懂吗？”七瑜闷闷地瞥了他一眼。
　　“什么门当户对？”方孝於抓了抓脑袋。
　　“门不当来户不对，不是丫头就是妾。你讨厌！”七瑜忽然重重推了他一把，呜咽起来。
　　方孝於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慌手慌脚地围着她转。
　　“七瑜你哭什么？你到底为什么哭啊？”
　　七瑜抽噎了一阵，哭得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才渐渐止住：“我不想看着你走。我那六个姐姐，每次都是我送上马车出的镇，到今日，没有一个回来的！”
　　方孝於扑哧一笑，道：“我当什么事，原是担心这个。你放一百个心便是，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张伯伯跟你一起去吗？”七瑜擦了把眼泪。
　　方孝於摇摇头：“应该不会吧。我亲爹好像蛮讨厌他的。”
　　七瑜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
　　“孝於啊，你放心吧，你爹就交给我们来照顾了。”刘氏夫妇自桐花屯一边的小道穿过来，走得急切，脸上的笑容满胀得能掉下地去。
　　“刘叔、珍姨。”方孝於打了声招呼。
　　刘白定笑呵呵地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说话声音格外轻巧：“孝於，你亲爹来了，也不让我们见一见。我得跟他把话讲明白了，可不能亏待我们孝於，不然我饶不了他！”
　　方孝於打了两个哈哈：“你可不敢跟他这么说话，他有枪！”
　　“刘叔说着玩呢。我讨好他还来不及呢，哪敢跟他发狠？”
　　“你讨好他做什么？”
　　“你带我去见他，我自己跟他说。”
　　方孝於爽快应了，拉着七瑜的手，和刘白定一起朝方世尧的车子走过去。
　　方孝於刚把方世尧从车上请下来，刘白定便微微佝偻了背，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哎呀，方司令，这么多年来您的名字一直是如雷贯耳，今日小老汉我撞了大运，竟能亲眼目睹您的军威，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什么事，说。”方世尧冷冷看着他，似有些不耐烦。
　　刘白定连连点头称是，一伸手把七瑜扒拉到跟前来：“方司令，这是小女刘七瑜。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那三女儿三凤从城里捎了话来，说是给她找了门亲事，要把她送到城西季府，给季老爷那傻儿子做童养媳。”
　　“跟我有关系么？”方世尧漠不关心地丢下一句话，就要往回走。
　　这一边七瑜和方孝於都大吃了一惊。七瑜扯着刘白定的袖子，惊慌失措道：“爹，你瞎说的吧？三姐那么疼我，怎么可能……”
　　“刘叔，你千万不能答应！”方孝於奔上前，怒气冲冲地昂起头。
　　刘白定哀怨地叹口气，哭丧着脸道：“我哪有什么办法？已经说好了的。七瑜要是已经许配了人家，哪怕是送给哪家了不得的大户做了丫鬟，我都有胆子回绝。要命的是，季府已经把底摸清了，除非有人压得住，我们小老百姓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
　　“怎么没有？我是要带七瑜回去的。我爹是司令，谁敢欺负七瑜！”方孝於拍着胸脯嚷嚷，一手抓紧了七瑜。
　　方世尧一只脚本已经踩进车，猛听得“我爹”两个字，不由得一怔，又退回去，正迎上方孝於明亮如星的眸子。
　　“我要带七瑜一起走！”
　　方世尧嘴角微噙，冷道：“你是在命令我？”
　　“我就是要带七瑜走。我只爱听她给我唱歌，只爱吃她给我做的香饼！她给我擦凉席铺冬床，除了娘，我只爱跟她呆在一块儿！”
　　方世尧无言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以及这眸子里似曾相识的执着和坚决。
　　似曾相识的开始，也许便也注定了似曾相识的结局。那样的结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方世尧看了他一会儿，转身上车。
　　“爹！”
　　方世尧正要关车门，听得这一声唤，手臂猛地一僵，良久才缓缓开口：“府里缺个丫头，省得费力。”
　　方世尧还没反应过来，刘白定早已经跪下磕头了，叠声儿地道谢。阿珍倒好像早就准备好，从后面提个小包袱追上来递到七瑜手里，一面说：“七瑜啊，不是爹娘不疼你，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乖，跟孝於走吧，等季老爷这事儿过了，娘再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七瑜向来是懂事的，乖巧地把眼泪擦干了，跪下朝爹娘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爹娘放心，七瑜明白，七瑜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汽车忽然鸣笛长响。自然是方世尧等得不耐烦了。
　　方孝於牵着七瑜走到车边，正要把七瑜让进车里，却听方世尧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喇叭花和牡丹断不是种在一个盆子里的吧？”
　　方孝於云里雾里地往车里挤，七瑜却聪明得紧，脸上一白，咬着嘴唇退下车去，被人领到后方的军用大篷车上。
　　她隐隐意识到，自己这一去，也许便就是一生坎坷，再无回头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