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雪》云舒兰

1、第一章

　　桐花镇的冬季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下过雪了。
　　方孝於用胖乎乎的小手托着红扑扑的脸蛋，睁圆了黑玛瑙似的大眼睛，期盼地凝望着天空出神——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过雪呢。
　　听娘说，雪花是长在天上的花，有六瓣的，有八瓣的，轻得像风，精细得像蛛网。雪花以云朵为土壤，孕育三个季节之后才会在冬季开花，花儿凋谢之后，结出的果实便是天上的星星。
　　他把这些话告诉七瑜的时候，七瑜惊奇而认真地问他，可是春天夏天和秋天也有星星啊！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一路小跑回家问娘。娘便是轻轻一笑，伸手抚上他虎气腾腾的小脑袋，声音柔软甜美得像他最爱吃的桂花糕：因为星星也是雪花的种子啊。
　　他最喜欢看娘这样笑，那样好看，那样温柔，像温暖的春水，将他的眼睛都熏得暖暖的。七瑜也是喜欢的，经常刻意模仿娘的样子对着他傻笑，一遍一遍问他像不像。当然是不像的，娘的笑容简直是这天下最美的一朵花。
　　方孝於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花叫并蒂花。而他心目中和娘并蒂的那朵花便是七瑜。七瑜的笑容虽然和娘不像，却也是好看之极的，那样明亮，嘴角一弯，就勾住他的眼角，一丝余光都漏不出去，全放在她身上了。
　　不过娘不像七瑜那般爱笑。在他的记忆里，娘总是静静地坐在窗下，拿了针线簸，一绣就是一整天。绣来绣去都是同一种花。雪白，五瓣，星星点点簇成团。纤细的绣花针来回穿梭，在阳光的折射下一闪一闪地亮，如同娘的眼角忽隐忽现的冷漠。
　　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方孝於苦恼地纠起两条已经可以看出俊朗轮廓的眉毛，忽然一声叹息，很生气似的，狠狠瞪一下眼睛，倏地爬下窗去，从后门溜到七瑜家里去了。
　　——他的爹回来了。
　　七瑜正帮着爹娘把碗筷摆上桌，一扭头看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噗哧一笑，微微抬起下巴取笑他：“方孝於，又来我家讨饭呀？”
　　他傲气地把头一昂，牛生牛气地一屁股坐到桌边，也不客气，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吃下大半碗饭，才百忙之中抬头甩出一句：“珍姨做的饭好吃！”
　　刘白定和阿珍笑呵呵地看着他，不时往他碗里夹菜，就连七瑜最爱吃的红烧蹄髈也易了主。
　　咱们七瑜将来做菜肯定比我还好吃，你把她娶回家，看她还取笑你。”阿珍说道。
　　“我才不要嫁给他！”七瑜大叫着抗议。
　　方孝於腮帮子被米饭撑得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挤出一句很鄙夷的话：“谁要娶你？悍妇！”
　　到底还没认多少字，他把悍妇念成干妇，惹得刘氏夫妻一阵哈哈大笑。
　　七瑜却不笑，气呼呼地用筷子把碗里的米粒不断拨到他脸上。
　　方孝於是被爹爹拎着脖子回家去的。他拼了命地挣扎，全然无功，拳打脚踢都仿佛抡在铜墙铁壁上，疼得他眉毛都震颤起来。
　　方孝於最讨厌爹了。说讨厌似乎又不太准确。他对爹的感情似乎更多地倾向于一种——轻蔑。对，就是轻蔑。他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个词，但那也仅仅是听过。他并不懂它是什么意思，然而他就是坚定地认为，他对爹一直以来的态度，就是轻蔑。
　　他看不起爹对着任何人都唯唯诺诺的样子，像是一团可以任人揉捏欺侮的糯米饭团。尤其是面对娘的时候，简直卑躬屈膝到没有任何尊严。他敢肯定，如果娘要他跪下来舔她的脚趾，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并且一定做得刻骨的虔诚。
　　娘当然不会这么做。娘总是柔声细语，望着爹的时候，眼睛里的温柔能把三月的桃花都焐开了。
　　然而他总觉得，娘的眼神里少了些什么。至少不像七瑜，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的神采雀跃如同开春的鸟儿。
　　他一直怀疑杂货铺小老板张至河不是他的亲爹。很明显，他们父子连姓都不一样。可是娘说，他千真万确是爹的儿子。至于他为什么姓方，娘从来都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只幽幽叹一口气，眼神迷蒙。良久，又低下头去绣那朵白花。他想，这种纯白色的小花一定和一个姓方的人有关。
　　一阵倦意涌上眉头，方孝於翻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实一些，决定不再去想大人们的世界。明天还要和七瑜一起去山上看腊梅花呢。
　　七瑜……七瑜……
　　方孝於喃喃着七瑜的名字，很快沉睡过去，嘴角一弯满足的新月，小脸红彤如花。
　　迷糊中，方孝於觉得有什么人慌乱而毫不客气地推搡自己。可是七瑜在前面跑着，说要带他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他才不要醒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嘛！
　　方孝於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来的。他不满地睁开眼睛，还来不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的心陡然悬空，然后跟着身体一起重重摔下去。耳边轰然一声巨响。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从莫名其妙的疼痛中理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他刚刚从一辆马车上摔下来。马车翻倒在一旁，娘在他身边。爹——
　　他揉了揉眼睛，自小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忽然就变了模样，仿若一场戏，一场他向往已久，说书人口中的戏。
　　一水的硬壳大檐帽、高腰皮鞋、草绿色军装，一杆杆长枪从四面八方对准了他，黑洞洞的枪口仿佛魔鬼的眼睛，冰冷而深邃。枪杆后的一张张脸仿佛是泥塑的，绷着僵硬的线条，帽檐下的眼睛泛着金属的冷光，尖锐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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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尝试民国长篇，请大家多多指正！